书城小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七虎雏·阿黑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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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都市一妇人(2)

但女人是那么年青,又那么寂寞,先前那个丈夫,很明显的既不曾正式结婚,就没有拘束她行动的权利,为时不久,她就又被养父一个年约四十岁左右的朋友引诱了去。那朋友背了老外交家,同这女子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女子那么狂热爱着这中年绅士,但当那个男子在议会中被XX拉入名流内阁,发表为阁员之一后,却正式同军阀XX姨妹订了婚,这一边还仍然继续到一种暧昧的往来。女人明白了,十分伤心,便坦白的告给了养父一切被欺骗的经过。由于老外交家的责问,那个绅士承认了一切,却希望用妾媵的位置处置到女子,因为这绅士是知道女人根底,以及在这一家的暖昧身分的。由于虚荣与必然的习惯,女人既很爱这个绅士,没有拒绝这种提议,不久以后就作了总长的姨太太。

XX事议会贿案发觉时,牵连了多少名人要人,X总长逃到上海去了。一家过上海以后,X总长二姨太太进了门,一个真实从妓院中训练出来的人物,女子在名分上无位置,在实际上又来了一个敌人,而且还有更坏的,就是为时不久,丈夫在上海被北京政府派来的人,刺死在饭店里。

老外交家那时已过德国考察去了。命运启示到她,为的是去找一个宽广一些的世界,可以自由行动,不再给那些男子的糟蹋,却应当在某种事上去糟蹋一下男子。她同那个新来的姨太太,发生了极好的友谊,依从那个妓女出身妇人的劝告,两人各得了一笔数目可观的款项,脱离了原来的地位。两人独自在上海单独生活下来,实际上,她就做了妓女。她的容貌和本能都适合于这个职业,加之她那种从上流阶级学来的气度,用到社会上去,恰恰是平常妓女所缺少的,所以她很有些成就。在她那个事业上,她得到了丰富的享乐,也给了许多人以享乐。上海的大腹买办,带了大鼻白脸的洋东家,在她这里可以得到东方贵族的印象回去。她让那些对她有所羡慕有所倾心的人,献上他最后的燔祭,为她破产为她自杀的,也很有一些人。她带了一种复仇的满足,很奢侈很恣肆的过了一些日子,在这些日子中,她成了上海地方北里名花之王。“男子是只配作踏脚石,在那份职务上才能使他们幸福,也才能使他们规矩的。”这话她常常说到,她的哲学是从她所接近的那第一个男子以下的所有男子经验而来的。当她想得到某一人,或愚弄某一人时,她便显得极其热情,终必如愿而偿,但她到后厌烦了,一下就撒了手,也不回过头去看看。她如此过了将近十年。在这时期里,她因为对于她的事业太兴奋了一点,还有,就是在某一些情形中,似乎由于缺少了点节制,得了一种意义含混的恶病,在病院里住了好些日子。经过一段长期治疗,等到病好了点,出院以后,她明白她当前的事情,应计划一下,是不是从新来立门户,还照样走原来的一条路。她感到了许多困难,无论什么职业的活动,停顿一次之后,都是如此的。时代风气正在那里时时有所变革,每一种新的风气,皆在那里把一些旧的淘汰,把一些新的举起,在她那一门事业上也并不缺少这种推移。更糟处,是她的病已把几个较亲切的人物吓远,而她又实在快老了。她已经有了三十余岁,一切习气皆不许她把场面缩小,她的此后来源却已完全没有把握,照这样情形下去,将来的生活一定十分黯淡。

她踌躇了一些日子,决意离开了上海,到长江中部的X镇去,试试她的命运。那里她知道有的是大商人同大傻子,两者之中,她还可以得到机会,较从容的选取其一,自由的把终身交付与他,结束了这青春时代的狂热,安静消磨下半生日子。她的希望却因为到了X镇以后事业意外的顺手而把它搁下了,为了大商人与大傻子以外,还有大军人拜倒这妇人的脚下,她的暮年打算,暂时不得不抛弃了。

人世幸福照例是孪生的,忧患也并不单独存在。在生活中我们常会为一只不能目睹的手所颠覆,也常会为一种不能意想的妒嫉所陷害。一切的境遇稍有头绪,一切刚在恢复时,一个大傻子同一个军籍中人,在她住处弄出了流血命案,这命案牵累到她,使她在一个军人法庭,受了严格的质问。这审判主席便是那个老兵将军,在她的供词里,她稍稍提到一点过去诙奇不经的命运。

命案结束后,这老兵将军成了她妆台旁一位服侍体贴的仆人。经过不久时期,她却成了老兵将军的秘密别室。倦于风尘的感觉,使她性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若这种改变是不足为奇的,则简直可以说她完全变了。在她这方面看来,老兵将军虽然人老了一点,却是在上一次命案上帮得有忙的人;在老兵将军方面,则似乎全为了怜悯而作这件事。老兵将军按月给她一笔足支开销的用费,一面又用那个正直节欲的人格,唤起了她点近于宗教的感情。当老兵将军过XX作军长时,她也跟了过去,另外住到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地方。老兵将军生时,有两年的日子,她很可以说极规矩也极幸福。可是XX事变发生,老兵将军死去了。她一定会这样问过自己,“为什么我不愿弃去的人,总先把我弃下?”这自然是命运!这命运不由得不使她重新来思索一下她自己此后的事情!

她为了一点预感,或者她看得出应当在某一时还得一个男子来补这个丈夫的空缺。但这个妇人外表虽然还并不失去引人注意的魔力,心情因为经过多少爱情的蹂躏,实在已经十分衰老不堪磨折了。她需要休息,需要安静,还需要一种节欲的母性的温柔厚道的生活。至于其他华丽的幻想,已不能使她发生兴味,十年来她已饱餍那种生活,而且十分厌倦了。

因此一来,她到了老兵俱乐部。新的职务恰恰同她的性情相合,处置一切铺排一切原是她的长处。虽在这俱乐部里,同一般老将校常在一处,她的行为是贞洁的。他们之间皆互相保持到尊敬,没有亵渎的情操,使他们发生其他事故。

这一面到这时应当结束一下,因为她是在一种极有规则的朴素生活中,打发了一堆日子的。可是有一天,那个上校把他的少年体面朋友邀到老兵俱乐部去了,等到那上校稍稍感觉到这件事情作错了时,已经来不及了。

还只是那个上尉阶级的朋友,来到XX二十天左右,X师的参谋主任,把他朋友邀进了老兵俱乐部。这俱乐部来往的大多数是上了点年纪的人物,少年军官既吓怕到上级军官,又实在无什么趣味,很少有见到那么英拔不群的年青人来此。两人在俱乐部大厅僻静的角隅上,喝着最高贵的白铁酒同某种甜酒,说到些革命以来年青人思想行为所受的影响。那时节图书间有两个人在阅览报纸,大厅里有些年老军人在那里打牌,听到笑声同数筹码的声音以外,还没有什么人来此。两人喝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女人,穿了件灰色绸缎青皮作边缘的宽博袍子,披着略长的黑色光滑头发,手里拿了一束朱花,走过小餐厅去。那上校见了女人,忙站起身来打着招呼。女人也望到这边两个人了,点了一下头,一个微笑从那张俊俏的小小嘴角漾开去,到脸上同眼角散开了。那种尊贵的神气,使人想起这只有一个名角在台上时才有那么动人的丰仪。

那个青年上尉,显然为这种壮观的华贵的形体引起了惊讶,当他老友注意到了他,同他说第一句话时,他的矜持失常处,是不能隐瞒到他的老友那双眼睛的。

上校将杯略举,望到年青人把眉毛稍稍一挤,做了一个记号,意思像是要说:“年青人,小心一点,凡是使你眼睛放光的,就常常能使你中毒,应当明白这点点!”

可是另一个有一点可笑的预感,却在那上校心中蕴蓄着,还同时混合了点轻微的妒嫉,他想到,“也许一个快要熄灭了的火把,同一个不曾点过的火把并在一处,会放出极大的光来。”这想象是离奇的,他就笑了。

过一刻,女人从原来那个门边过来了,拉着一处窗口的帷幕,指点给一个穿白衣的侍者,嘱咐到侍者好些话,且向这一边望着。这顾盼从上尉看来,却是那么尊贵的,多情的。

“上校,日里好,公事不多吧。”

被称作上校的那一个说:“一切如原来样子,不好也不坏。‘受人尊敬的星子,天保佑你,长是那么快乐,那么美丽。’”后面两句话是这个人引用了几句书上话语的,因为那是一个绅士对贵妇的致白,应当显得谦逊而谄媚的,所以他也站了起来,把头低了一下。

女人就笑了。“上校是一个诗人,应当到大会场中去读XX的诗,受群众的鼓掌!”

“一切荣誉皆不如你一句称赞的话。”

“真是一个在这种地方不容易见到的有学问的军官。”

“谢谢奖语,因为从你这儿听来的话,即或是完全恶骂,也使人不易忘掉,觉得幸福。”

女人一面走到这边来,一面注目望到年青上尉,口上却说:“难道上校愿意人称为‘有严峻风格的某参谋’吗?”

“不,严峻我是不配的,因为严峻也是一种天才。天才的身分,不是人人可以学到的!”

“那么有学问的上校,今天是请客了吧?”女人还是望到那个上尉,似乎因为极其陌生,“这位同志好像不到过这里。”

上校对他朋友看看,回答了女人,“我应当来介绍介绍;这是我一个朋友,……郑同志,……这是老兵俱乐部主持人,XX小姐。”两个被介绍过了的皆在微笑中把头点点。这介绍是那么得体的,但也似乎近于多余的,因为爱神并不先问清楚人的姓名,才射出那一箭。

那上校接着还说了两句谑不伤雅的笑话,意思想使大家自由一点,放肆一点,同时也许就自然一点。

女人望到上校微微的笑了一下,仿佛在说着:“上校,你这个朋友漂亮得很。”

但上校心里却俨然正回答着:“你咧,也是漂亮的。我担心你的漂亮是能发生危险的,而我朋友漂亮却能产生愚蠢的。”自然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女人以为年青军人是一个学生了,很随便的问:“是不是骑兵学校的?”

上校说:“怎么,难道我带了马夫来到这个地方吗?聪明绝顶的人,不要嘲笑这个没有严峻风度的军人到这样子!”

女人在这种笑话中,重新用那双很大的危险的眼睛,检察了一下桌前的上尉,那时节恰恰那个年青人也抬起头来,由于一点力量所制服,年青人在眼光相接以后,腼腆的垂了头,把目光逃遁了。女人快乐得如小孩子一样的说:“明白了,明白了,一个新从军校出来的人物,这派头我记起来了。”

“一个军校学生,的确是有一种派头吗?”上校说时望到一下他的朋友,似乎要看出那个特点所在。

女人说:“一个小孩子害羞的派头!”

不知为什么原因,那上校却感到一点不祥兆象,已在开始扩大,以为女人的言语十分危险,此后不很容易安置。女人是见过无数日月星辰的人,在两个军人面前,那么随便洒脱,却不让一个生人看来觉得可以狎侮,加之,年龄已到了三十四五,应当不会给那年青朋友什么难堪了。但女人即或自己不知自己的危险,便应当明白一个对女人缺少经验的年青人,自持的能力却不怎么济事,很容易为她那点力量所迷惑的。可是有什么方法,不让那个火炬接近这个火炬呢?他记起了从老兵将军方面听来的女人过去的命运,他自己掉过头去苦笑了一下,把一切看开了。

但女人似乎还有其他事情等着,说了几句话却走了。

上校见到他的年青朋友,沉默着没有话说,他明白那个原因,且明白他的朋友是不愿意这时有谁来提到女人的,故一时也不曾作声。可是那年青朋友,并不为他所猜想的那么做作,却坦白的向他老朋友说:“这女人真不坏,应当用充满了鲜花的房间安顿她,应当在一种使一切年青人的头都为她而低下的生活里生活,为什么却放到这里来作女掌柜?”

上校不好怎么样告给他朋友女人所有过去的历史。不好说女人在十六年前就早已如何被人逢迎,过了些热闹日子,更不好将女人目前又为什么才来到这地方,说给年青人知道,只把话说到别方面去:“人家看得出你军校出身的,我倒分不出什么。”

那年青上尉稍稍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回想先一刻的某种情景,后来就问:

“这女人那双眼睛,我好像很熟习。”

上校装作不大注意的样子,为他朋友倒了一杯甜酒,心里想说:“凡是男子对于他所中意的眼睛,总是那么说的。再者,这双眼睛,也许在五六年前出名的图书杂志上,就常常可以看到!”

后来谈了些别的话,年青人不知不觉尽望到女人去处那一方,上校那时已多喝了两杯,成见慢慢在酒力下解除了,轻轻的向他朋友说:

“女人老了真是悲剧。”他指的是一般女人而言,却想试试看他的朋友是不是已注意到了先一时女人的年龄。

“这话我可不大同意。一个美人即或到了五十岁,也仍是一个美人!”

这大胆的论理,略略激动了那个上校一点自尊心,就不知不觉怀了点近于恶意的感情,带了挑拨的神气,同他的年青朋友说:“先前那个,她怎么样?她的聪明同她的美丽极相称……你以为……”

年青上尉现出年青人初次在一个好女子面前所受的委屈,被人指问是不是爱那个女子,把话说回来了。“我不高兴那种太……的女子的。”他说了谎,就因为爱情本身也是一种精巧的谎话。

上校说:“不然,这实在是一个希见的创作,如果我是一个年青人,我或许将向她说:‘老板,你真美!把你那双为上帝留心的手臂给了我吧。我的口为爱情而焦渴,把那张小小的樱桃小口给了我,让我从那里得到一点甘露吧。’……”

这笑话,在另一时应当使人大笑,这时节从年青上尉嘴角,却只见到一个微哂记号。他以为上校醉了,胡乱说着,而他自己,却从这个笑话里,生了自己一点点小气。

上校见到他年青朋友的情形,而且明白那种理由,所以把话说过后笑了一会。

“郑同志,好兄弟,我明白你。你刚才被人轻视了,心上难过,是不是?不要那么小气吧。一个有希望有精力的人,不能够在女子方面太苛刻。人家说你是小孩子。你可真……不要生气,不要分辩;拿破仑的事业不是分辩可以成功的,他给我们的是真实的历史。让我问你句话,你说吧,你过去爱过或现在爱过没有?”

年青上尉脸红了一会,并不作答。

“为什么用红脸来答复我?”

“我红脸吗?”

“你不红脸的,是不是?一个堂堂军人原无红脸事情。可是,许多年青人见了体面妇人都红过脸的。那种红脸等于说:别撩我,我投降了!但我要你明白,投降也不是容易事,因为世界上尽有不收容俘虏的女人。至于你,你自然是一个体面俘虏!”

年青上尉看得出他的老友醉了,不好怎么样解释,只说:“我并不想投降到这个女人面前,还没有一个女人可以俘虏我。”

“吓,吓,好的,好的。”上校把大拇指翘起,咧咧嘴,做成“佩服高明同意高见”的神气,不再说什么话。等一会又说:“是那么的,女人是那么的。不过世界上假若有些女人还值得我们去作俘虏时,想方设法极勇敢的去投降,也并不是坏事。你不承认吗?一个好军人,在国难临身时,很勇敢的去打仗,但在另一时,很勇敢的去投降,不见得是可笑的!”

“……”

“……”

说着女人恰恰又出来了,上校很亲昵的把手招着,请求女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