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七虎雏·阿黑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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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阿黑小史(3)

阿黑的爹这时不打油,用那起着厚的胼胝的扶油槌的手在乡约家抹纸牌去了。阿黑成天背了竹笼上山去,名义也是上山捡柴爬草,不拘在什么地方,远虽远,她听得出五明笛子的声音。把笛子一吹,阿黑就像一匹小花鹿跑到猎人这边来了。照例是来了就骂,骂五明坏鬼,也不容易明白这坏意义究竟是什么一会事。大约是,五明吹了笛,唱着歌,唱到有些地方,阿黑虽然心欢喜,正因为欢喜,就骂起“五明坏鬼”来了。阿黑身上并不黑,黑的只是脸,五明唱歌唱到——娇妹生得白又白,情哥生得黑又黑。

黑墨写在白纸上,你看合色不合色!?

阿黑就骂人。使阿黑骂人,也只怪得是五明有嘴。野猪有一张大的嘴巴,可以不用劲就把田中大红薯从土里掘出,吃薯充饥。五明嘴不大,却乖劣不过,唱歌以外不单是时时刻刻须用嘴吮阿黑的脸,还时时刻刻想用嘴吮阿黑的一身。且嗜好不良,怪脾气顶多,还有许多说不出的铺排,全似乎要口包办,都有使阿黑骂他的理由。一面骂是骂,一面要作的还是积习不改,无怪乎阿黑一见面就先骂“五明坏鬼”作为“预支数”了。

五明又怪又坏,心肝肉圆子的把阿黑哄着引到幽僻一点稻草堆下去,且别出心裁,把草堆中部的拖出,挖空成小屋,就在这小屋中为阿黑解衣纽绊同裤带子,又谄媚又温柔同阿黑作那顶精巧的体操。有时因为要挽留阿黑,就设法把阿黑衣服藏到稻草堆的顶去,非到阿黑真有生气样子时不退。

阿黑人虽年纪比五明大,知道“伤食”那类名词,知道秋天来了,天气冷,“着凉”也是应当小心注意,可是就因为五明是“坏鬼”脾气坏,心坏,嗜好的养成虽日子不多也是无可救药。纵有时阿黑一面说着“不行”“不行”的话,到头仍然还是投降,已经也是有过极多例了。

天气是当真一天一天冷下来了,中秋快到,纵成天是大太阳挂到天空,早晚是仍然有寒气侵人,非衣夹袄不可了。在这样的天气下,阿黑还一听到五明笛子就赶过去,这要说是五明罪过也似乎说不出!

八月初四是本地山神的生日,人家在这一天都应当用鸡用肉用高粱酒为神做生。五明的干爹,那个头缠红帕子作长毛装扮的老师傅,被本地当事人请来帮山神献寿谢神祝福,一来就住到亲家油坊里。来到油坊的老师傅,同油坊老板挨着烟管吃烟,坐到那碾子的横轴上谈话,问老板的一切财运,打油匠阿黑的爹也来了。

打油匠是听到油坊中一个长工说是老师傅已来,所以放下了纸牌跑来看老师傅的。见了面,话是这样谈下去:

“油匠,您好!”

“托福。师傅,到秋天来,你财运好!”

“我财运也好,别的运气也好,妈个东西,上前天,到黄砦上做法事,半夜里主人说请师傅打牌玩,就架场动手。到后作师傅的又作了宝官庄家,一连几轮庄,撇十遇天罡,足足六十吊,散了饷。事情真做不得,法事不但是空做,还倒贴。钱输够了天也不亮,主人倒先睡着了。”

“亲家,老庚,你那个事是外行,小心是上了当。”油坊老板说,喊老师傅做亲家又喊老庚,因为他们又是同年。

师傅说:“当可不上。运气坏是无办法。这一年运像都不大好。”

师傅说到运气不好,就用力吸烟,若果烟气能像运气一样,用口可以吸进放出,那这位老师傅一准赢到不亦乐乎了。

他吸着烟,仰望着油坊窗顶,那窗顶上有一只蝙蝠倒挂在一条椽皮上。

“亲家,这东西会作怪,上了年纪就会成精。”

“什么东西?”老板因为同样抬头却见到两条烟尘的带子。

“我说檐老鼠,你瞧,真像个妖。”

“成了妖就请亲家捉它。”

“成了妖我恐怕也捉不到,我的法子倒似乎只能同神讲生意,不能同妖论本事!”

“我不信这东西成妖精。”

“不信呀,那不成。”师傅说,记起了一个他也并不曾亲眼见到的故事,说:“真有妖。老虎峒的第二层,上面有斗篷大的檐老鼠,能做人说话,又能叫风唤雨,是得了天书成形的东西,幸好是它修炼它自己,不惹人,人也不惹它,不然可了不得。”

为证明妖精存在起见,老师傅不惜在两个朋友面前说出丢脸的话,他说他有时还得为妖精作揖,因为妖精成了道也像招安了的土匪一样,不把他当成副爷款待可不行的。他又说怎么就可以知道妖精是有根基的东西,又说怎么同妖精讲和的方法。总之这老东西在亲家面前就是一个喝酒的同志,穿上法衣才是另外一个老师傅!其实,他做着捉鬼降妖的事实已有二三十年,却没有遇到一次鬼。他遇到的倒是在人中不缺少鬼的本领的,同他赌博,把他打斤斗唱神歌得来的几个钱全数掏去。他同生人说打鬼的法术如何大,同亲家老朋友又说妖是如何凶,可是说的全是鬼话,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法术究竟比赌术精明多少。

这个人,实在可以说是好人,缺少城中法师势利习气,唱神歌跳舞磕头全非常认真,又不贪财,又不虐待他的徒弟,可是若当真有鬼有妖,花了钱的他就得去替人降伏,他的道法,究竟与他的赌术那样高明一点,真是难说的事!

谈到鬼,谈到妖,老师傅记起上几月为阿黑姑娘捉鬼的事,就问打油匠女儿近来身体怎样。

打油匠说:“近来人全好了,或者是天气交了秋,还发了点胖。”

关于肥瘦,渊博多闻的老师傅,又举出若干例子,来说明鬼打去以后病人发胖的理由,且同时不嫌矛盾,又说是有些人被鬼缠身反而发胖,颜色充实。

那老板听到这两种不同的话,就打老师傅的趣,说:“亲家,那莫非这时阿黑丫头还是有鬼缠到身上!”

老师傅似乎承认这话,点着头笑。老师傅笑着,接过打油匠递来的烟管,吸着烟,五明同阿黑来了。阿黑站到门边,不进来,五明就走到老师傅面前去喊干爹,又回头喊四伯。

打油人说:“五明,你有什么得意处,这样笑。”

“四伯,人笑不好么?”

“我记到你小时爱哭。”

“我才不哭!”

“如今不会哭了,只淘气。”作父亲的说了这样话,五明就想走。

“走那儿去?又跑?”

“爹,阿黑大姐在外面等我,她不肯进来。”

“阿黑丫头,来哎!”老板一面喊一面走出去找阿黑,五明也跟到去。

五明的爹站到门外四望,四望望不到阿黑。一个大的稻草堆把阿黑隐藏,五明清白,就走到草堆后面去。

“姐,你躲到这里做什么?我干爹同四伯他们在谈话,要你进去!”

“我不去。”

“听我爹喊你。”

的确那老板是在喊着的,因为见到另一个背竹笼的女人下坡去,以为那是走去的阿黑了,他就大声喊。

五明说:“姐,你去吧。”

“不。”

“你听,还在喊!”

“我不耐烦去见那包红帕子老鬼。”

为什么阿黑不愿意见包红帕子老鬼?不消说,是听到五明说过那人要为五明做媒的原故了。阿黑怕得是一见那老东西,又说起这事,所以不敢这时进油坊。五明是非要阿黑去油坊玩玩不可的,见阿黑坚持,就走出草堆,向他父亲大声喊,告他阿黑藏在草后。

阿黑不得不出来见五明的爹了,五明的爹要她进去,说她爹也在里面,她不好意思不进油坊去。同时进油坊,阿黑对五明鼓眼睛,作生气神气,这小子这时只装不看见。

见到阿黑几乎不认识的是那老法师。他见到阿黑身后是五明,就明白阿黑其所以肥与五明其所以跳跃活泼的理由了。老东西对五明独做着会心的微笑。老法师的模样给阿黑见到,使阿黑脸上发烧。

“爹,我以为你到萧家打牌去了。”

“打牌又输了我一吊二,我听到师傅到了,就放手。可是正要起身,被团总扯着不许走,再来一牌,却来一个回笼子青花翻三层台,里外里还赢了一吊七百几。”

“爹你看买不买那王家的脚猪?”

“你看有病不有。”

“病是不会,脚是有一只了,我不知好不好。”

“我看不要它,下一场要油坊中人去新场买一对花猪好。”

“花猪不行,要黑的,配成一个样子。”

“那就是。”

阿黑无话可说了,放下了背笼,从背笼中取出许多带球野栗子同甜萝葡来,又取出野红果来,分散给众人,用着女人的媚笑说请老师傅尝尝。五明正爬上油榨,想验看油槽里有无蝙蝠屎,见到阿黑在俵分东西,跳下地,就不客气的抢。

老师傅,冷冷的看着阿黑的言语态度,觉得干儿子的媳妇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又望望这两个作父亲的人,也似乎正是一对亲家,他在心中就想起作媒的第一句话来了。他先问五明,说:

“五明小子,过来我问你。”

五明就走过干爹这边来。

老师傅附了五明的耳说:“记不记到我以前说的那话。”

五明说:“记不到。”

“记不到,老子告你,你要不要那个人做媳妇?说实话。”

五明不答,用手掩两耳,又对阿黑做鬼样子,使阿黑注意这一边人说话情景。

“不说我就告你爹,说你坏得很。”

“干爹你冤枉人。”

“我冤枉你什么?我老人家鬼的事都知道许多,岂有不明白人事的道理。告我实话,若欢喜要干爹帮忙,就同我说,不然打油匠有一天会用油槌打你的狗头。”

“我不作什么那个敢打我,我也会回他。”

“我就要打你,”老师傅这时可高声了,他说,“亲家,我以前同你说那事怎样了?”

“怎么样?干爹这样担心干吗。”

“不担心吗?你这作爹的可不对。我告你小孩子是已经会拜堂了的人,再不设法将来会捣乱。”

五明的爹望五明笑,五明就向阿黑使眼色,要她同到出去,省得被窘。

阿黑对她爹说:“爹,我去了。今天回不回家吃饭?”

五明的爹就说:“不回去吃了,在此陪师傅。”

“爹不回去我是不必煮饭的,早上剩得有现饭。”阿黑一面说,一面把背笼放到肩上,又向五明的爹与老师傅说,“伯伯,师傅,请坐。我走了。无事回头到家里吃茶。”

五明望到阿黑走,不好意思追出去。阿黑走后干爹才对打油人说道:“四哥,你阿黑丫头越发长得好看了。”

“你说那里话,这丫头真不懂事。一天只想玩,只想上天去。我预备把她嫁到个远乡里去,有阿婆阿公,有妯娌弟妹,才管教得成人,不然就只好嫁当兵人去。”

五明听阿黑的爹说的话心中就一跳。老师傅可为五明代问出打油人的意见了,那老师傅说:“哥,你当真舍得嫁黑丫头到远乡去吗?”

打油人不答,就哈哈笑。人打哈哈笑,显然是自己所说的话是一句笑话,阿黑不能远嫁也分明从话中得到证明了。进一步的问话是阿黑究竟有了人家没有,那打油人说还不曾。他又说,媒人是上过门有好几次了,因为只这一个女儿,不能太马虎。一面问阿黑,阿黑也不愿,所以事情还谈不到。

五明的爹说:“人是不小了,也不要太马虎,总之这是命,命好的先不到后会好。命坏的好也会变。”

“哥,你说的是,我是作一半儿主,一半听丫头自己;她欢喜我总不反对的。我不想家私,只要儿郎子弟好,他日我老了,可以搭他们吃一口闲饭,有酒送我喝,有牌送我打,就算享福了。”

“哥,把事情包送我办好了,我为你找女婿。——亲家,你也不必理五明小子的事,给我这做干爹的一手包办。——你们就打一个亲家好不好?”

五明的爹笑,阿黑的爹也笑。两人显然是都承认这提议有可以商量继续下去的必要,所以一时无话可说了。

听到这话的五明,本来不愿意再听,但想知道这结果,所以装不明白神气坐到灶边用砖头砸栗球吃。他一面剥栗子壳一面用心听三人的谈话,旋即又听到干爹说道:

“亲家,我这话是很对的。若是你也像四哥意思,让这没有母亲的孩子自己作一半主,选择自己意中人,我断定他不会反对他干爹的意见。”

“师傅,黑丫头年纪大,恐怕不甚相称吧。”

“四哥,你不要客气,你试问问五明,看他要大的妻还是要小的妻。”

打油人不问五明,老师傅就又帮打油人来问。他说:“喂,不要害羞,我同你爹说的话总已经听到了。我问你,愿不愿意把阿黑当做床头人喊四伯做丈人?”

五明装不懂。

“小东西,你装痴,我问你的是要不要妻,要时就赶快为干爹磕头,干爹好为你正式做媒。”

“我不要。”

“你不要那就算了,以后再见你同阿黑在一起,就教你爹打断你的腿。”

五明不怕吓,干爹大话说不倒五明,那是必然的。虽然愿意阿黑有一天会变成自己的妻,可是口上说要什么人帮忙,还得磕头,那是不行的。一面是不承认,一面是逼到要说,于是乎五明只有走出油坊一个办法了。

五明走出了油坊,就跑到阿黑家中去。这一边,三个中年汉子,亲家作不作倒不甚要紧,只是还无法事可作的老师傅,手上闲着发鸡爪风,所以不久三人就邀到团总家去打“丁字福”的纸牌去了。且说五明,钻着阿黑的房里去时是怎样情景。

阿黑正怀想着古怪样子的老师傅,她知道这个人在已经翻斤斗以外总还有许多精神谈闲话,闲话的范围,一推广,则不免就会到自己身上来,所以心正怔忡着。事情果不出意料以外,不但是谈到了阿黑,且谈到一事,谈到五明与阿黑有同意的必然的话了,因为报告这话来到阿黑处的五明,一见阿黑的面就痴笑。

“什么事,鬼?”

“什么事呀!有人说你要嫁了!”

“放屁!”

“放屁放一个,不放多,我听到你爹说预备把你嫁到黄罗寨去,或者嫁到麻阳吃稀饭去。”

“我爹是讲笑话。”

“我知道。可是我干爹说要帮你做媒,我可不明白这老东西说的是谁。”

“当真不明白吗?”

“当真不,他说是什么姓周的。说是读书人,可以做议员的,脸儿很白,身个儿很高,穿外国人的衣服,是这种人。”

“我不愿嫁人,除了你。”

“他又帮我做媒,说女人……”

“怎样说?”阿黑有点急了。

“他说道女人生长得像观音菩萨,脸上黑黑的,眉毛长长的,名字是阿黑。”

“鬼,我知道你是在说鬼话。”

“岂有此理!我明白说吧,他当到我爹同你爹说你应当嫁我了,话真只有这个人说得出口!”

阿黑欢喜得脸上变色了。她忙问两个长辈怎么说。

“他们不说。他们笑。”

“你呢?”

“他问我,我不好意思说我愿不愿,就走来了。”

阿黑歪头望五明,这表示要五明亲嘴了,五明就走过来抱阿黑。他又说:“阿黑,你如今是我的妻了。”

“是你的,你也是我的夫!”

“我是你的丈夫,要你做什么你就应当做。”

“我信你的话。”

“信我的话,这时解你的那根带子,我要同那个亲嘴。”

“放屁,说呆话我要打人。”

“你打我我就告干爹,说你欺侮我小,磨折我。”

阿黑气不过,当真就是一个耳光。被打痛了五明,用手擦抚着那颊,一面低声下气认错,要阿黑陪他出去看落坡的太阳以及天上的霞。

站在门边望天上,天上是淡紫与深黄相间。放眼又望各处,各处村庄的稻草堆,在薄暮的斜阳中镀了金色,全仿佛是诗。各个人家炊烟升起以后又降落,拖成一片白幙到坡边。远处割过禾的空田坪,禾的根株作白色,如用一张纸画上无数点儿。

在这光景中的五明与阿黑,倚在门前银杏树下听晚蝉,不知此外世界上还有眼泪与别的什么东西。

本篇发表于1932年9月《新时代》第3卷第1期。署名沈从文。

婚前

五明一个嫁到边远地方的姑妈,是个有了五十岁的老太太,因为听到五明侄儿讨媳妇,带了不少的礼物,远远的赶来了。

这寡妇,年纪有一把,让同丈夫所生的那一个儿子独自住到城中享福,自己却守着一些山坡田过日子。逢年过节时,就来油坊看一次,来时总用背笼送上一背笼吃的东西给五明父子,回头就背三块油枯回去,用油枯洗衣。

姑妈来时五明父子就欢喜极了。因为姑妈是可以作母亲的一切事,会补衣裳,会做鞋,会制造干菜,会说会笑,这一家,原是需要这样一个女人的!脾气奇怪的毛伯,是常常因为这老姊妹的续弦劝告,因而无话可说只说是请姑妈为五明的妻留心的。如今可不待姑妈来帮忙,五明小子自己倒先把妻拣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