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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格律之美(22)

广场到这里便完结了,南面是教堂建筑群。这一群体,两侧和后院有圣母玛利亚教堂、西斯廷礼拜堂和拉特兰宫、教皇皇宫,而居于正中部位的主建筑则是圣?彼得大教堂。

巴洛克式的圣?彼得教堂正面方方正正,矗立着四根方柱、八根圆柱。两旁有高大的券门,右首的券门前站着两名卫兵。卫兵身穿中世纪服装,手执长戟,固执地保持着传统。梵蒂冈一共两千居民,其中有一百五十名当兵的,负责保卫这小小的国土。卫兵来自瑞士,由那个永久中立国为它提供兵源,似乎是最得体的。

圣·彼得教堂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天主教堂,占地三万六千四百五十平方米,长一百八十七米,宽一百三十七米,穹庐式圆顶高一百三十八米。一百三十八米是全世界天主教堂高度的极限,也是罗马城所有建筑物高度的极限,这个限度从一六二六年一直保持至今。

圣·彼得教堂的基础是圣·彼得的墓地。公元一世纪,教皇阿那格莱在墓地上建了一座教堂。到了四世纪,罗马皇帝君士坦丁曾花费六年的时间把它扩建,规模当然远远不及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但当时已是全世界最大的教堂。十五世纪时,教皇尼古拉五世下令重建,经历了漫长岁月和数代教皇,设计者先后有勃拉芒德、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穹庐式圆顶便是出于米开朗基罗的设计。他从一五四六年接受设计任务,直到一五六四年去世,工程也没有完成。一六二六年,圣·彼得教堂从始建时算起已满一千三百年,才落成了主体建筑,留下广场上的长廊由贝尔尼尼继续努力。

圣·彼得教堂不是一天建成的,当我们跨进它的大门,便强烈地感到这一点。幽暗的过厅越发映衬出门窗上彩色玻璃镶嵌的辉煌,川流不息的人群踏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尽管极力控制脚步声,听来仍然像马队在奔跑。地面拼镶着花纹,仔细观察可以看到一些数字,那是穹顶一次次扩建的记录。

过厅里和穹顶下有数不尽的绘画和雕刻,任何一件都足以令人流连忘返,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米开朗基罗的《哀悼基督》。它安置在一座巨大的壁龛里,在聚光灯的照射下,精雕细刻的十字架和龛壁金碧辉煌。圣母玛利亚忧伤而庄重,怀抱着她的儿子——从十字架上取下来的耶稣。没有痛不欲生的哀恸,没有对暴力凶杀的仇恨,白色大理石传达给世间的是深沉的博爱,是上帝所主宰的宇宙的和谐。

一四九八年到一四九九年,米开朗基罗在罗马完成了这件杰作。他翻遍了《圣经》,却找不到描写耶稣死后和圣母玛利亚单独在一起的记述。他猜想:这机会总应该是有的,比如说,当士兵把基督从十字架上放到地上之后,尊贵的义士约瑟前往总督彼拉多那儿要耶稣尸体,尼克底姆为安葬基督去收集香料,其他人都回家致哀,这时,圣母抱起了自己的儿子。没有光环,没有簇拥着他们的天使,只有两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母亲,一个儿子。身材魁伟的耶稣躺在母亲的膝头,苗条孱弱的玛利亚一手托住他的肩背,一手展开来,似乎在察看儿子的胴体。米开朗基罗没有把玛利亚雕成一位疲惫、憔悴的中年妇人,我们看到的玛利亚柔美而恬静,这是儿子眼中的母亲。

“告诉我,我的孩子,”格罗拉斯主教问米开朗基罗,“为什么玛利亚这么年轻,甚至比她的儿子还要年轻?”

“阁下,我认为圣母玛利亚的青春常在。她是纯洁的,可以永葆青春活力!”米开朗基罗答道。

他的回答使主教非常满意。实际上,米开朗基罗是按照早逝的母亲的形象来雕刻圣母的。

他夜以继日地赶做这件倾注心血的作品。昏暗的油灯使他无法看清雕像的每一个细部,他把蜡烛用铁丝固定在帽子上,这样,他的头贴近哪里,烛光便照到哪里。今天的人已经很难想象米开朗基罗当年工作的艰苦,而他自己却曾经对这个类似后代的矿灯的小小发明而兴奋不已。

红衣主教格罗拉斯在契约上称米开朗基罗为“大师”,这是他第一次获得这样的称呼。米开朗基罗的朋友、经办此事的加罗还在契约上添了几句话:“我,加科波·加罗担保,今日罗马的任何大理石雕像也不可能与此作品同日而语,而且当代也不可能有任何在世大师创造出更胜一筹的雕像。”

格罗拉斯主教没有等到雕像完成就去世了。

“我兑现了和红衣主教签订的契约,这是罗马最美的大理石雕像!”当米开朗基罗终于做完了这座雕像,他的朋友加罗赞叹道。

可是,米开朗基罗却忧虑地说:“契约上并没有说我们必须把这座雕像放在圣?彼得教堂,主教现在死了……”

“我们悄悄地把它放进去。”加罗说,“只要一装到壁龛里,谁也不能把它搬走了!”

米开朗基罗请在采石场干活的朋友们来帮忙,他们用毯子裹好《哀悼基督》,搬上一辆破车,沿着碎石铺成的路走向圣?彼得大教堂,吃力地抬上三十五级台阶,搬进教堂,毕恭毕敬地安放在法兰西国王礼拜堂的壁龛里。他们还买来了许多蜡烛,点燃在雕像的面前。朋友们辛辛苦苦地忙碌了多时,却分文不取,他们说:“我们会从上帝那儿拿到报酬的!”

那时的圣?彼得大教堂破败不堪,《哀悼基督》为它增添了光彩。雕像吸引了信徒们的注意,但不知道这天才的作品的作者是谁,有人说是从奥斯坦沃来的刻碑人干的活儿,有人说是米兰人克里斯托夫刻的。一天晚上,米开朗基罗悄悄地来到教堂,头上戴着那顶矿灯式的帽子,一手持头,一手持凿子,在圣母玛利亚胸前的佩带上刻下一排花体字:佛罗伦萨人米开朗基罗·波纳罗蒂刻。

这是米开朗基罗第一次为圣·彼得大教堂留下传世经典作品。在以后的日子里,还有巨幅壁画《创世记》、《末日审判》和穹庐圆顶的设计在等待着他。

一五五四年,已经八十九岁的米开朗基罗又在雕刻新的《哀悼基督》。笃信基督的米开朗基罗一生的作品选题都出自《圣经》,《哀悼基督》是他反复表现的题目,现在做的是最后一件了。与六十五年前安放在圣?彼得大教堂的那件不同,和以往所做的同题雕像也不同,这是一座双人立像,圣母垂着头,搂抱着勉强站立的耶稣。刀法简洁粗放,极其“写意”,甚至连圣母和耶稣的面部都没有细致刻画。按照米开朗基罗自己的说法,这是一件“消遣性”的作品,也许被肾结石、胃功能紊乱、背痛和阵发性晕眩、左腿和左臂麻木以及面部肌肉痉挛等等病症折磨着的这位老人已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而他用来修身养性、延年益寿的惟一法宝只有艺术。“只要白色的灰粉沾在我的鼻孔里,我的呼吸就最畅通。”他再次戴上那种矿灯式的帽子,拿起头和凿子,像音乐家弹奏琴键似的敲击着乳黄色的大理石。他用舌尖舔着那似乎有生命的石头,一丝甜蜜漾上心头。

这件作品完成之后的两个星期,米开朗基罗溘然长逝,或者说这件异乎寻常地简练的雕像其实并没有最后完成,而他体力已经不支了。令他欣慰的是,在教皇保罗四世猝死之后登基的新教皇乌皮斯四世再次确认了米开朗基罗为圣·彼得大教堂建筑师的地位,为修建穹庐圆顶提供了资金。“感谢上帝!现在,谁也无法改变设计了!”弥留之际的米开朗基罗怀着莫大的荣誉感离开了人间。

圣·彼得大教堂的穹庐式圆顶直到米开朗基罗逝世后又过了六十二年才建成。

现在,我走进这座耗尽了一代又一代艺术家心血的大教堂,望着它那宽阔的殿堂和高耸的圆顶,那每一寸都装饰得金碧辉煌的内壁,所感到的巨大的震撼并不是宗教本身,而是人为宗教付出的无法计算的奉献。一代又一代教皇执着地把他们所构筑的精神世界具体化,似乎没有庙堂便不足以证明神的存在;一代又一代艺术家驯服地依附于宗教,因为没有庙堂便也没有了艺术的用武之地。如果宇宙间真有一位上帝,既然他拥有创造万物的超然神力,对于人间如此艰难地构筑的大厦以及那些精心雕刻和描画的艺术品似乎也不至于像凡夫俗子那样发出惊叹,惊叹的还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如今来到这里的与米开朗基罗的前辈和同代人已不可同日而语,有的人着眼于这里的艺术,有的人仰慕这里的盛名,当然也还有的人仍然怀抱着虔诚的信仰。

穹庐式圆顶下面是庄严的圣坛,圣坛下面是圣·彼得的坟墓。

圣坛前正在做弥撒,善男信女们敛容屏声,聆听红衣主教布道。然而同时,却谁也无法制止众多的普通观众踢踢踏踏的走动、嘁嘁喳喳的私语,甚至在进门之初就被告知不准拍照这神圣处所,仍然会不时看到闪光灯在偷偷地明灭。宗教和世俗的矛盾,理想和现实的冲突,纪律和无序的并存,构成了无奈的世界。

艺术圣殿

如果说“不到梵蒂冈就等于没来罗马”,那么,不到西斯廷教堂就等于没来梵蒂冈。

西斯廷教堂在梵蒂冈博物馆。

走出了圣·彼得大教堂,我便左顾右盼地寻找下一个目标,却被导游小姐告知,梵蒂冈博物馆的入口不在圣彼得广场,而在“城”外。果然,出了城门,便看到城墙在这里拐了个弯,斑驳的石壁上开了一座不大的券门,以白色大理石雕就,门楣上刻着:

MUSEI VATIGAN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梵蒂冈博物馆,不显山,不露水,谦逊朴素的外表蕴藏着博大深沉。梵蒂冈博物馆本是教廷宫殿的一部分,馆藏艺术品发端于枢机主教德拉?罗维雷,即后来的教皇朱力二世的个人收藏,历代的教皇又不断搜求捐赠,藏品日益丰富,几乎将古代美术史和近代美术史上最重要的作品大都网罗其中。

我随着长长的人流走进去,穿过通道来到开阔的庭院。博物馆坐北朝南,据说,门楣上的青铜孔雀和松果是分别从圣天使古堡和先贤祠移来的,门前的两座铜狮则来自埃及。仅仅这三项已经粗略地描绘出梵蒂冈博物馆的来历:它是一个万方搜求的珍品组合物。

走进博物馆,一道道券门连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廊,像一条长长的隧道。拱形的顶棚上画满了壁画,两面的墙壁挂满了壁毯,古代艺术家们不知疲倦地用画笔和彩线讲述着《圣经》中的故事。壁毯前面,排列着难以数计的雕刻珍品,如果每一件都细细欣赏,你将旷日持久地流连在此,不知何时才能看完。眼花缭乱之中,我只记住了最熟悉的一些:《尼度斯维纳斯》、《拉奥孔》、《贝尔维利亚的阿波罗》……它们的形象早已印在中国的书籍、画册之中,今天终于得睹真容,好似故友重逢,一股亲切之感油然而生。石雕默默无言,它们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每天到此与它们“叙旧”的人太多了。

其实我不远万里追寻而来,和它们也只是偶然地“邂逅”,心中最急于要看的是米开朗基罗为西斯廷教堂所作的著名壁画。

西斯廷教堂始建于一四八五年,以当时的教皇西斯廷的名字命名。他召集画家、雕塑家来装饰这座教堂,把缪塞和耶稣的生平表现在四壁和穹庐圆顶上。正像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中宫殿和庙宇总是艺人的用武之地和衣食父母一样,西斯廷教堂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其中佼佼者当属米开朗基罗,他在此留下的《创世纪》和《末日审判》与西斯廷教堂一起历尽沧桑,永垂不朽。在这两幅巨作诞生四个世纪之后的今天,梵蒂冈当局组织专家进行了一次长达十三年的修复,于一九九四年四月七日宣告完成。据外电报道:当巨大的壁罩缓缓揭开之时,负责修复的主要工作人员如“听到婴儿呱呱坠地时的第一声啼哭”,为眼前精美绝伦的壁画而激动不已。然而,与此同时,修复工作也招来大量非议甚至强烈的攻击:壁画的颜色失去了原有的沉郁典雅,变得好像色彩艳丽的通俗漫画,明暗变化的层次减少了,削弱了丰富的立体感。如此说来,我便愈加急于先睹为快了。

此时,导游小姐又热心地提醒说,西斯廷教堂内禁止喧哗,因此,我们要在进去之前要先听她为我们讲解。这位小姐当然不是艺术工作者,她的讲解不可能回答我所关心的问题,而只是背诵一些类似说明书的简单条文,而且随意借题发挥。“米开朗基罗的伟大在于,他不是在平面上而是在圆顶上作画,如果在平面上作画,谁不会画?”她这样说。我不禁心中暗笑:你口气太大了吧?在圆顶上作画固然难度极大,但壁画和布面油面也并不是轻而易举的啊!

且不去理会导游小姐的信口开河,我现在已经走进了西斯廷教堂,我要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这座举世闻名的艺术圣殿,瞻仰米开朗基罗的传世杰作。

公元一五〇五年,米开朗基罗奉教皇朱力之召,再度来到罗马。六十二岁的朱力已经须发花白,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蓄须的教皇。他端坐在宽大的紫红色御座上,对米开朗基罗说:“我在圣?彼得教堂看到了你的雕刻《哀悼基督》,我的陵墓就准备设在那里。”并且具体地要求把陵墓设在教堂的正中,四周的中楣全部装饰上青铜浮雕,描述他的丰功伟绩。

米开朗基罗认真地投入这项巨大工程的设计。陵墓长十点九八米,宽七米,高九点一五米;除青铜中楣之外,他还要做四十个大理石雕像,按照当年做《哀悼基督》的速度,这些雕像将要花去八十到一百年的时间。上帝不可能给他这么长久的时间,因此他要加快速度,争取十年完成。而教皇只给他五年时间,限期完成,不得有误。所幸的是,由于经费不足等等原因,教皇自己取消了这项工程。后来他又决定将西斯廷教堂进行翻修,命令米开朗基罗为穹顶作画。

当时的人和今天的人都难以想象,米开朗基罗竟然激愤地回答教皇的命令:“我是雕刻家,不是画家!”

米开朗基罗崇敬雕刻而鄙视绘画。当他听到达?芬达说“绘画胜于雕刻”时,立即反驳说:“像浮雕的绘画是好画,像一张绘画的浮雕则是坏浮雕。所以,雕刻是绘画的指导,前者是太阳,后者是月亮。”他认为“绘画胜于雕刻”的说法“与奴婢相近”。我们固然可以不赞同他过于偏执的观点,但却不能不为他当时违心地接受绘画任务而深表同情。

米开朗基罗来到他将要施工的西斯廷教堂。凭借着从三个高窗中流泻而进的阳光,他站在色彩斑斓的大理石地板上,仰望着穹顶,环顾着四壁。他的身旁已经有了前辈大师波提切利、柯辛和罗塞利的壁画,而穹顶只点缀着几颗金色的星星,等着他来充实。与其说是教皇需要他的壁画,不如说是大墙和穹顶相连的支柱造成的凹凹凸凸需要设法加以掩饰!

画什么呢?米开朗基罗登上山巅,在早晨的阳光下俯瞰着远处浩瀚的特里尼安海和烟霭之中的茂林、山峦、田野、农舍和通往罗马的大道,他突然感受到了《圣经?旧约》的首卷《创世记》的意境:“太初的时候,上帝创造天地。地面上空虚混沌,黯淡无光。于是上帝说,要有光……第二天上帝说,要有穹庐。上帝称穹庐为天。天将水分开,有天上之水和地下之水……第三天,上帝说,要按照我的形象造人……于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出了人类……”这就是米开朗基罗将要在西斯廷教堂穹顶上创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