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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小说卷(26)

六瓶酒很快喝完了。黎瑛走过来,把车子的钥匙交给袁明清,说:你叫人去把我的后备箱打开,幸好我还备有一箱茅台。袁明清看一眼老三,袁明真走过来接了钥匙去拿酒。黎瑛伸手拉着袁明清,说:我们一起去敬胡教授,再挨个挨个敬酒。黎瑛喝酒上脸,红红的,如胭脂一样迷人,如在戏台一般耀眼。

喝到第十瓶时,胡教授不行了,梁主任不行了,习建年不行了,秦智不行了,程式武不行了,刘纪昌不行了,最后是袁明清和黎瑛也都快不行了。这样的烂摊子,在办公厅当职的甄亦凡经历得多,他麻利地安排着车辆和司机,把客人一个一个送走送到。惟一没喝酒的袁明真负责埋单和清理现场,分两次把剩下的人送到医院住院部。

袁明真和袁明焕带着两大饭盒在楼梯上走时,歪歪倒倒的袁明清问:你们带盒饭上来干嘛?袁明真说:洪升和他舅妈还没有吃饭呢?挽着袁明清胳膊的黎瑛说:你儿子的舅妈有没有我漂亮啊?袁老师,你动过你儿子舅妈的心思吗?秦智也是摇摇晃晃,听到黎瑛说话,走过来含混不清回答:天下……没有我姐夫……不动心思的……女人!一口乡里话,黎瑛还是听懂了,扭头说:哇塞!你是秦媛的弟弟啊?你蛮开放的嘛!有没有和你姐夫一起……在外面找过小姐啊?黎瑛的大声嚷嚷,整个楼道都有回音。护士站的几个女孩,看着这群醉人说话,偷偷直笑。

进了病房,黎瑛看到病床上的秦媛,才松开袁明清的手,道:秦老师……嘿嘿……。黎瑛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望着袁明清。秦媛说:洪升,端椅子给黎瑛阿姨坐。黎瑛推说不坐不坐,但还是坐下了,忽然想起什么,从LV包里拿出一个很大的信封,伸手塞进了秦媛的枕头下,说:早些康复,让袁老师放心。秦媛淡淡一笑,说:谢谢,让你破费不说,还因为我陪喝了这么多酒。秦媛说话时,意味深长看一眼袁明清,说:你去送送黎瑛吧?黎瑛起身后经过袁明清身旁,道:秦老师叫你送一下我啊?

不等袁明清走出病房,黎瑛双臂突然上扬,紧紧抱住了袁明清,说:我后天就走了,后天出国,我去美国,所有手续全部办好了,从此你再也见不到我了!说完松开袁明清,奔向楼道那头。袁明清大声喊:黎瑛!黎瑛!但是黎瑛已经拐弯消失。袁明清转身,推开病房门说:明真,你赶紧追上她,你开黎记者的车,一定要把她安全送到!袁明真点头后,起身出门,飞奔而去。咚咚咚的脚步声在深夜回响。秦媛问:黎瑛刚才说什么了?袁明清看着吃饭的儿子,又看看明焕和秦智、晓琴,摇头说:没什么。秦媛说:你应该留她,多陪她说几句话才好,喝了那么多酒,心里多难受啊。袁明清握了握秦媛的手,微笑了一下。

在袁明焕的提议下,钱晓琴和袁洪升陪伴在病房秦媛的身边,而他们四个大男人,则在住院部二楼走廊的一张长椅上,拥挤在一起,头靠墙壁合衣而眠。老实憨厚的二弟不听大哥和大嫂的劝说,不肯连夜回去,而是要守候大嫂到天亮,还说:我们守着,天亮就好了,天亮了大嫂就没事了,我们袁家的一切,从此顺遂了。

在他们三个沉睡的时候,袁明焕醒来无数次,蹑手蹑脚去打开病房门,看一眼大嫂是不是睡得安详和沉稳。袁明焕就像活着时候的父亲一样,没有多的言语,却能用全心真心去祈愿和守候顺利日月、吉祥生活。临近天亮,袁明焕叫醒了侄儿袁洪升,很轻的声音说:你早些动身去学校上学,免得耽误今天上课。所以袁明清他们早上醒来时,发现袁明焕坐在病房门口的地上,眼睁睁看着窗子发亮,让朝霞照耀在他那张黝黑的脸上。

这是一张农民的脸,一张让人感到放心的脸,一张手足情深的脸。袁明清走过来,拍了怕二弟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心底充满了浓浓爱意和谢意。袁明焕起来后,拉了哥哥的手臂一下。袁明清回头问:怎么了?袁明焕说:按说这些话不该我跟你说的,可是这些年嫂子多不容易啊,你昨天当着她的面跟别的女人亲热……袁明清打断他,说:行了,我知道往后该怎么办的,放心吧。袁明清拍了拍袁明焕的胳膊,转身开门走进病房。他心想:人是在亲情的感召下,逐渐意识到生命的终极珍贵所在的。这个道理非常简单,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类似的机会重新认识,尤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种机会再获新生。

四天后的早上,安华医院梁主任走进病房,宣布秦媛今天可以出院了。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袁明清最后一次在结账处划卡,因为还要支出将近一万元。袁明清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劲,于是致电给习建年。习建年立即来到住院部结账处,咨询了几件事后,说:今天先办出院手续,回头我再认真查查账单。袁明清没有道理不相信医院,也没有道理不相信亲如兄弟的习建年,因此不再多言,结完账出院。

但袁明清实在有些不解,因为入院那天曾和梁主任探讨过手术以及住院费用,梁主任当时说过最多2万元,当然不含送给胡教授的红包。但是现在,总支出已大大超过预计,接近5万元了。如果一个小小的胆囊摘除手术费用高达5万元,那么其他严重一些的病,岂不是要让很多家庭破产?袁明清与习建年握手道别,感谢的话说了一大堆。上车后,袁明清想到了刘纪昌,于是给刘纪昌打电话说:纪昌,我想麻烦你一件事情,你能不能帮忙我过问一下,你嫂子住院期间的费用怎么会那么多?刘纪昌问:怎么呢?袁明清说:我感觉安华医院的收费有些离谱,毫无道理。刘纪昌说好,我马上过问。

大约中午可到县里,袁明清随后打电话通知了老三和秦智,叫老三通知乡下母亲和几个直系亲戚,再叫秦智准备大约20人的午餐。这座城市越来越拥堵,虽然这座城市的管理者们似乎在绞尽脑汁,比如通过各种理由充分但同时满城皆骂的过桥收费方式试图阻止有车一族出行,但还是每到上下班高峰就必然出现全城交通瘫痪。一个小时之后,袁明清的车子刚出城,接到了刘纪昌打来的电话:住院费用多收了,有将近8千元属于重复收费,我要严肃查处安华医院!袁明清说:纪昌,查处就不必了,把多收的钱退给我就可以了,免得习建年不好在安华医院做人啦。刘纪昌说:好吧,我叫习建年具体跟你联系,但我绝不会放过安华的胡作非为!

重复收费什么意思?秦媛在副驾上问。她把包里所有的结账单据拿出来,似乎想找到重复收费的依据,但最终是两眼一片迷茫。袁明清说:要是能让病人看懂,那就不是医院,是老师给学生发考卷了。正说话,习建年打电话来,说:对不起老大!刚才刘局打电话把我臭骂了一通。老大,你要不要告我们医院啊?袁明清说:不告,为了你,我不告。习建年说实在是对不起啊老大,你跟大嫂说一下,是我们结账处的问题,过几天麻烦您把大嫂的所有住院单据、医保卡还有身份证都带来,医院多收的钱,如数退还给你们。

袁明清说:好的好的,没事没事,手术顺利才是重要的,谢谢你啊建年!在袁明清挂了电话后,秦媛说:我还是不懂,他们是怎么多收了那么多钱的呢?袁明清这时突然提高了声音大声吼道:你搞清楚干嘛?你好好休息才是正经事!秦媛一惊,随即眼泪汹涌。这是袁明清没有想到的。他没有想到,妻子自从经历了这场大病,精神开始变得脆弱。她先是无声的痛哭,接着哭出了声,而且是嚎啕大哭!这在从前是绝对不会出现的事情,因为这些年无论受到多大委屈,她也绝不会当着他的面哭出声来。袁明清感到突然,感到愕然,下意识伸出了右手,抚摸一下妻子的手臂,很无助地说:对不起啊,对不起。

车子从省道拐弯进故乡那条道路后,袁明清接到了秦智的电话。秦智问:你们还有多久到啊?饭菜都做好了,满满两大桌。亲戚们也都到了呢。哦,姐夫你把电话给姐,你妈妈要跟她说话。袁明清于是把手机免提打开,听到母亲说:媛媛啊,我的儿啊,姆妈这次没去医院照护你,这几天没睡一个好觉,连饭都吃不下啦,儿啊,苦了你呀,快些回来,姆妈照护你一些时。秦媛很感动,说:妈妈,我好好的,我们快回来了,妈妈。然后他们听到袁明真的声音,问:具体到哪里了?我开车在路口等着你们。袁明清说:不用了,很快就要到服装厂路口了。袁明真说:我开车来接你们,时间正好衔接上啊,我们服装厂路口见。说完挂了电话。秦媛擦了擦眼泪,说:明真也是,搞这么隆重。袁明清说:他们下面基层干部这些年被彻底培养出来了,迎来送往,都到路口恭候恭送。当然,这也说明这些年,你在袁家的付出得到最充分的肯定。秦媛说:那么多人挤在秦智家里,看我爸爸妈妈还说不说乡下亲戚多了不好,当初就是嫌弃你们家兄弟姐妹多,死活不许我嫁给你。现在该知道,上哪里一下子找出几十口人来?我估计啊,南街那条老巷的街坊邻居们,在围观我们秦家。

袁明清的手机短信响了一下,他说:你看看谁的短信?秦媛拿起袁明清的手机,看完之后不做声。袁明清问谁的,说什么啦?秦媛说:陈敏的,我手术那天早上,你们干什么了?她发这么暧昧的短信?你不是去玩通宵麻将了?袁明清说:你把手机给我。他把陈敏的短信看了一遍。陈敏短信:亲爱的袁大哥,那晚让你担惊了,到今天我还在愧疚啊。我已经约好了相关人员,明晚在香格里拉酒店聚,请一定参加好吗?我等你。

本来不想告诉你的,袁明清说,现在你病愈出院了,说给你听听,当趣事听吧。袁明清把那个晚上他们被抓进缘乘寺派出所的故事,简单讲了一遍。听完之后,秦媛说:可见甄亦凡、习建年就像亲兄弟,陈敏也是真的爱你。袁明清说:黎瑛也是非常爱我,你怎么就不提她的名字?秦媛说:陈敏和她不一样,陈敏好像对你的身体没有企图。袁明清笑,说:陈敏是把我当做她的大哥哥,我现在也把她当做亲妹妹一样。说完,他把手机给秦媛,说你给陈敏回复三个字,明晚见。秦媛发完短信,问:究竟是什么关系,把你们放出来,还销毁了全部证据呢?袁明清说:综合关系和综合原因吧,合力给力,这两个词现在都很流行。我相信明天晚餐,一切都会明白。秦媛说:我生个病,没想到牵扯出这么多复杂有趣的事。袁明清点头说:是啊是啊,我的感触更多啊。

快到了,秦媛说,看到灵山上的电视塔了吗?袁明清说看到了。灵山,在袁明清就读县城高中时每天都要翘望祈祷的灵山,在袁明清被高中班主任介绍认识秦媛后俩人初次约会的灵山,在袁明清不懂得男女身体与秦媛拥抱时浑身颤抖发烫的灵山,在袁明清大学毕业后每次回到故乡必要默默祈愿的灵山,在袁明清每当精神孤独萎靡不振必定深情怀想的灵山……此时秋叶满山,红黄交叠,电视塔指向天高云淡。仿佛是梦境,梦境中一对年轻男女在紧紧拥抱,依然浑身颤抖且发烫。从前的激情,现在的平淡,都是一种美好,都应该被嵌入甜美梦境。路口就在前面,两辆小车停靠在路边,袁明清看到了母亲的身影,看到了袁明焕和二弟媳、袁明真和三弟媳、妹妹袁明惠和妹夫。母亲手搭凉棚,像一棵苍老的垂柳,白发如柳条在秋风中飞舞。母亲,我们回来了,回来修养生病后的身体。灵山,我们回来了,回来栖息带伤的灵魂。

鸟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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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张铺天盖地的黑网笼罩下,南湖风景区入口处的鸟语林里,生息着一些为数不多但品种也够丰富的鸟儿。这些鸟儿在刚被囚进黑网的时候,一般都会激越地叫喊一阵子,反复冲撞,试图重返自由。一段时间的徒劳之后,它们的声音就会逐渐衰弱,有的不再出声,沉默栖息在树枝上假山上或平地上。从规律上来讲,凡是叫喊得高亢的必定是新鸟,这使鸟语林这个景点显得名副其实。

孙援记得当年与索菲热恋的时候,曾经和她一起站在鸟语林入口,为黑网下那些鸟儿的态度有过一次有趣的对话。当时索菲问孙援:“这里的活动空间其实不小啊,有的鸟为什么不叫,有的为什么叫得那么凶狠?是因为季节的原因吗?”孙援说:“我倒觉得这跟时间和空间不相干。不叫的鸟觉得不叫正确,乱叫的鸟认为乱叫正确。”那时孙援中文硕士学位刚拿到手,喜欢这样随意卖弄。索菲也是刚从神学院毕业,对一切事物都用光和盐来解释,就说“无论如何,它们都应该感受到,那张网也是人类的爱。”孙援嬉笑说:“爱?爱是没有笼罩的。”话题每当涉及到爱或者博爱,俩人总会免不了一番激烈争论。当然,由恋爱到结婚,这种争吵至少表明俩人之间还有交流,表明他们之间还有沟通的欲望。随着时间逐渐稀释掉他们的生活,现在,他们相互很少说话了。用孙援的话来说,他们居住在南湖风景区鸟语林的旁边,栖息的诗意已经远去,沉默寡言的日子仿佛蛀虫。

阳春三月,万物悄然复苏。一墙之隔的鸟语林日渐鼎沸。孙援有时比那些不停叫喊的鸟儿更烦躁,常常忍不住想发火。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更年期。比他更烦躁的索菲昨晚独自在卫生间莫名其妙号啕大哭很久,这让孙援感到有点意外但还是继续无动于衷。孙援只有更加投入到工作当中,才能暂时搁置家庭生活的诸多不愉快。这几天,杂志社正在招聘,前来应聘的人非常之多,负责面试的孙援显得有些疲惫。社长苏茂把面试的工作交给孙援,既是对孙援的充分信任,也是这次招聘工作的环节。苏茂与孙援在各项事情上的默契,是读图特刊杂志社能够持续兴旺的保障。现在孙援负责从众多的应聘者中精挑细选出几个人,然后交由苏总最后复试确定。为了杂志社的前途,为了不辜负苏总的信任,孙援必须非常认真,要百里挑一遴选几个真正的人才。孙援是一个经常被人称赞的认真负责的副社长,对工作,他的确从不马虎。

就在孙援为招聘的事情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就在孙援为家庭生活感到十分苦恼一筹莫展的时候,如同三月温暖的阳光、和煦的春风或者清丽的春雨,一只深情鸣啭的小鸟儿宁芳悄然出现。这个女人的出现,使孙援的日子动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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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芳是在这个上午的面试中最后一个走进孙援的办公室的。她一进门就用一种疼惜得不得了的眼神看向孙援,说:“孙总,您一定很累,要不我下午再来面试吧?”然后扭头看了看开着的窗户,问:“您不觉得鸟叫的声音很吵闹吗?我去把窗子关上可以吗?”孙援盲目地点了头,或者说未经思考就顺从了她。

征兆。关窗的时候宁芳说:“我看那里头至少有一半以上的鸟儿,并不愿意呆在那张黑网里。”孙援有点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其实有什么好吃惊的呢?谁都能说出这句话。她走到他的办台对面坐下后微笑着。孙援注意到这个女孩微笑很好看,是时下流行的那种养眼美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