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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小说卷(63)

父亲自己决定喝肿瘤医院开的中药。确实,中药对于癌症晚期没用,也不是一天二天可以看到效果的。倒是父亲的身体状况,更加一天不如一天。他没有胃口饮食,有时被人扶起来靠在床头吃点东西,卡在喉咙里下不去。饮食能力越来越差,加上日夜不断疼痛,父亲觉得最后的大限逼近了。寸步不离的母亲脸色蜡黄,寝食不安。季冬回家看到这些情景,心如刀绞,他只有再三恳求母亲千万不要过度劳神伤心。季冬提出轮流侍候父亲,但被父亲和母亲拒绝了。父亲这个时候只需要母亲,他拒绝任何人在夜晚陪他。母亲这个时候也想用最后的尽心,送走父亲。

季冬打电话向李回春问询,李回春建议季冬说服父亲开始服用曲玛多,而且要准备好最后时日注射止痛的杜冷丁。杜冷丁并不贵,但开药手续必须规范。这事交给老三去做。老三回家拿了父亲的户口薄、身份证和医院病历,到县医院开了一盒杜冷丁注射液。父亲看见后问那是开的什么药?听说是止痛用的,父亲说不打。事实上父亲开始彻夜喊疼了,守在身旁的季冬试图把父亲喜欢喝的补血药里放进曲玛多药粉,父亲闻到补血药的味道不对,突然大发雷霆:“是哪个?哪个给我喝止痛药?我不喝!”

不喝止痛药,不打止痛针,如此强忍疼痛直到死。父亲为什么能如此坚强?那些开回来的止痛片曲玛多和杜冷丁注射液,一片一针都没用过。季冬后来不敢回想,父亲究竟怎样忍住没有间断的全身剧烈疼痛呢?这是永远不可思议的记忆。

有一段时间,为了侄儿当兵的事情,季冬和老三一起办理这事。那阵子,父亲的疼痛好像平静了一些时日。侄儿的眼睛近视,在父亲的一再建议下,季冬和老二一起带着侄儿到省城医院做了激光治疗,使侄儿的视力有了明显好转,通过了参军体检。

季冬多次往返省城、县城和老家,每次开车,无论出发、回来还是行程中,父亲要么直接叮嘱,要么电话打来,总之提醒季冬注意安全,怕他疲劳驾驶出事。有一次大雾,在国道上,正好父亲来电叮嘱安全,季冬放慢了一下车速,猛一抬头,看见前面不远,两台加长卡车已经追尾相撞,如果按照刚才的速度前行,必定也会追尾。不敢细想的季冬强烈感到:谁说父母不是自己的保护神?父母的庇佑表现在危险将至的瞬间,及时提醒,避开灾难,还体现在一切都在为孩子着想啊。

父亲一直都在强忍疼痛,可能有泪也是夜间独自流淌。二弟的孩子当兵穿上新兵服装离开家乡的那个早上,父亲看到后,大声哭了。当时孙子长跪在爷爷病床前不起,说:“爷爷,您一定要活下去,等我回来探亲,我穿武警服装回来给您看,给您买很多您没有见过的东西吃。”父亲哭着说:“好好,我活着等你回来。你要听部队的话,听国家的话。”

孙子在爷爷病床前一直悲切嚎啕,谁都拉他不起来。一旁站着的人,包括那些围观的村邻,无不为之动容。他在嚎啕中看一眼长辈们,跪求道:“你们让爷爷活下去,好不好?让爷爷活下去,好不好?求求你们,让爷爷活下去……”

十二

元旦过后,天气变得寒冷。没有任何人发出过任何通知,但在元旦后,许多亲戚朋友纷纷来看望季冬的父亲,其中有一个姨伯,突然给父亲150元钱,说是15年前曾经来向父亲借过这笔钱。姨伯离开后,父亲对季冬说这事,大声笑,说:“我都忘记了,他不帮我想细节,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哈哈,他多心了,是怕我死了变成鬼,找他还钱。”

但是,几乎所有来看望父亲的亲戚朋友都说,最近他们都梦见过父亲。他们通过讲述梦境一致认为,父亲活在人世的时间没几天了。季冬感到毛骨悚然,因为自己每天都能看到父亲,侍候在父亲身边,相反却感觉不到父亲的死期,尽管按李回春预计的时间确实已经很近了。季冬从来不相信鬼神,甚至对任何宗教也不太相信,但他能够理解有些宗教里关于真实、善良和仁爱的警语。他认为那些东西在本质上是好的,对人类有帮助。

有一天,父亲提出想请个道士来家里看看,季冬立即表示反对:“人家怎么看我?说您在电视台工作了这么多年的儿子,竟然相信鬼神?”父亲说:“道士不是鬼神,是懂阴阳的人。”父子二人这天忽然发生了争吵,表面是为请不请道士的问题,其实是自父亲病重以来关于治与不治的一次激烈争吵。

父亲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个病肯定治不好,你们就真的不给我治。”季冬说:“怎么没治?治的结果是什么?要是不吃药您就不会倒床,要是不吃中药您就不会厌食,这些治疗的结果是您的身体越来越糟糕,这都不算治疗吗?”父亲说:“你们不让我住院!”季冬说:“我把钱都准备好了,叫您决定是不是住院,是您决定不住的啊。”父亲说:“我能自己决定吗?我指望你决定!我只想活到把年过了!”季冬说:“谁说您不能活到过年?您不是要看到孙子上大学的吗?”父亲哭道:“我看不到了啊,看不到了啊,我再也看不到了啊……”季冬无比心痛,俯身趴在父亲的被子上嚎啕大哭起来:“能看到的,爸,您能看到的,要拼命活下去,活到过年,活到明年夏天……”

母亲进来,说:“屋外有人听着,这是哭什么呢?哭有什么用?不如说些正事。”母亲说的正事,就是提醒父亲给老大交代后事。父亲果然不哭了,季冬也停止哭泣。父亲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突然张开眼睛,说:“老大,我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然后开始摸索。季冬连忙伸手紧握父亲举起的双手。父亲突然一笑,说:“呵呵,吓着你了吧?”

季冬以为父亲的神经有问题了,伸出两根手指,问:“爸,这是几个手指头?”父亲微笑一下,说:“两个,食指和中指。我眼睛好得很,刚才是吓你的。”季冬说:“都快死的人了,还这么快活,真是!”父亲呵呵地笑,像个使坏得逞后一边欢跳一边唱歌的孩子。父亲平静地问:“冬冬,我死后,你妈妈怎么办?”季冬说:“我估计妈妈是不会到省城我那里去住的,也不会跟老三到县城里住。妈妈跟二弟媳的关系也不好。还是就在这里住吧,这里村邻关系多少年,生活环境熟悉。我负责妈妈的生活费用,老二老三,有钱就讲个孝心,没钱不强求他们。妈妈老得不能动了,我接到城里养老去。这样安顿好不好?”父亲点头说:“这样安顿,当然好。”

季冬问:“爸爸,您手头未必一点积蓄都没有吗?”父亲摇头说:“没有。就是上次你那些朋友来,给了我那点钱,现在都在你妈妈手上。”季冬说:“那算什么钱?那根本就不算钱。”父亲说:“是啊,你妈妈……就靠你一个人了,不要指望你的弟弟妹妹,他们能力不如你,孩子都还小。老大,我问你,我死后,你打算把我埋在哪里?”季冬说:“季家祖坟那里,没有位置了。葬禾场吧,把台子填高一米五,还是很开阔的,风水不错。”父亲想了一会儿说:“也好。你还是请个道士,去看看那地方。”季冬点头答应。

那个午间有些奇怪,父亲和季冬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好像在讨论一个不相干的人的事情,没有顾忌,心平气和。父亲说:“看看堆在墙角落的那些药吧,真的是把钱都送到医院去了。我是说,你用钱,我心疼。我当初也只想试试你们。儿啊,我还要交代几句,你二叔三叔他们,没有什么心计,从辈分上,你要敬重他们,处理事情上,往后季家的事情里外你拿主见,还有那么多下辈,你都要担责。我会嘱咐他们的,一个一个嘱咐,叫他们都听你的。再有一句,你要小心做人,谨慎做人,平平安安做人。季家不能没你,你要千万记住我的话。行了,你还是回去吧,孙子考学的事情,才是天大的事情……”

父亲说到这里,眼泪从脸上滑落。季冬俯身过去,很想把父亲抱在怀里,哪怕只是象征性抱一下,但他怕父亲并不愿接受这样一种关怀的方式,于是伸手把父亲脸颊上的泪水轻轻抹去,说:“爸爸,不哭,爸爸,您不哭啊……不哭,可怜的爸爸,您不哭……”季冬脸上泪水成河,哭声凄绝。父亲眼里的泪水从白皙瘦削的脸颊两边流淌到枕头上,源源不断仿佛一直要流干流净。

在季冬的哭泣和安慰下,父亲慢慢闭上眼睛。季冬弯腰给父亲掖好被子时,看到父亲浑身已经瘦成皮包骨,这张窄小的床铺在今天忽然变得无边无际的宽大和阴森。

就在季冬回到省城的次日中午,季冬拿着父亲60岁生日的照片去照相馆,准备给父亲制作遗像,刚刚踏入照相馆大门,手机响了,二弟泣不成声地喊:“哥哥,爸爸……爸爸叫你……快回家来……”

开车回家途中,季冬不知怎么不再感伤,也没有眼泪。他的伤感已经结束,他的眼泪早已流干。现在赶回家去,是为父亲办理丧事。全家都等着他开车回去,所有亲人都在等着他回家。因为在开车,所以要集中精力,不可以太难过。回家后的季冬,有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父亲的葬礼十分热闹,人山人海。但是人们注意到,季冬工作的单位没人来也没送来花圈,倒是社会上很多季冬的朋友,从省里市里到县里,再到乡里和村里,都闻讯赶来了。季冬看到,在父亲下葬的那个瞬间,好好的阳光忽然没了,天空乌云沉沉,寒风中,渐渐飘起了冷雨…………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季冬几乎每夜都要梦见父亲。父亲健康硬朗时候的样子和瘦骨嶙峋时候的样子交替出现。季冬感到失去父亲后,内心充满了自责,同时也感到父亲的病亡使自己突然对生命多了一些怜惜。他无法从悲伤里走出来,因此不断回到乡下,面对父亲的遗像发呆,坐在父亲的坟前发痴。总之,季冬的样子,让母亲有些担忧。有一天,母亲忽然对季冬说:“儿啊,孙子要考大学了,你妈妈我还活着呢?”母亲是想用这些话提醒季冬不要出了问题。

清明节那天季冬回乡下扫墓,突然明白自己何以一直悲伤不振:是自己把失去父亲和失去安全感划上了等号。同时也开始警觉起来:如果继续悲伤,就更加没有能力去完成有生之年的其他任务,比如赡养母亲。季冬心想:我活着,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任务必须全力以赴完成:孝敬母亲,给母亲养老送终。这也是父亲生前布置给季冬的首要任务。

那天早上,太阳亮晶晶地照耀在广袤的大平原,春风带着几丝寒意。季家人一起上祖坟的时候,季冬来到祖母坟前烧纸,忽然,一张燃烧的纸飘落在季冬的拇指上。季冬的手被烫伤了,可恨的是怎么扔也扔不掉那张还在燃烧的纸。结束在祖坟这里的祭祀,季家人一起到季冬父亲坟前化纸烧香。季冬对着父亲的墓碑说:“爸爸,刚才在祖坟那边,我的手指像是被奶奶故意烧伤了呢,好疼啊!”季冬说这话的时候,二叔、三叔还有二弟、三弟等人,都笑出了声。季冬这时十分惊慌地听到,空中有父亲的笑声。

因为这是头一个清明,所以吩咐在二弟家办了几桌酒席,季家男丁都集中起来吃饭喝酒和打牌玩耍。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昨夜没有休息好,早饭后,季冬感到困,就上床睡觉。刚入睡,季冬梦见父亲微笑着走近,对季冬说:“老大,不要怕,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你的梦里。把手伸给我,奶奶生气烧伤你的手指,我吸吮一下,很快就好。”父亲跪下,把季冬那根烧伤的手指放在口里,慢慢吸吮,让季冬感到好温暖,好舒服。季冬看见父亲一边吸吮他烧伤的手指,一边在汹涌流泪,于是季冬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父亲的脸颊,说:“爸爸不哭,爸爸不哭……”过了一会儿,季冬从梦里醒来,发现刚才烧伤的大拇指没有任何痕迹,疼痛也消失了。

季冬知道这是不可信的,因为那点灼伤并不严重。倒是父亲在梦里哭泣的样子,令季冬再度伤心难过,所以坐在床上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有人听到了,连忙进来问老大你怎么又哭起来了?季冬没有说话,挥手叫他们都出去,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索性放声恸哭。从此以后,或者说自从做过这个梦以后,季冬很少梦到父亲。尤其是,他再也没有梦见自己到处寻找那辆黑色的红旗轿车了。

天下妯娌

每到十月,有些外出打工的只要接到了家里的电话,不管远近,都会急冲冲回到豁湖秋收。对那些种田为主的农民来说,收割就是指望。豁湖有户人家姓纪,纪家大房的二儿子名叫旺林,是同辈当中唯一在家种田的。正好是国庆节长假,在外的纪家兄弟中要是有人回来了,旺林和他的媳妇桃子一起张罗着接请兄弟妯娌。今年二叔家的旺兴和艳艳远道从福建回家来,桃子和旺林商量要搞隆重一些后,还决定顺便也把堂叔家的旺祥哥和翠翠请了。于是纪家不分嫡亲叔伯,除了三妈是长辈,同辈们相聚在旺林桃子家,吃饭玩耍得很快活。尤其桃子,乐得笑呵呵的。

谁曾料到笑呵呵的相聚,会生出意外是非?

桃子最想请的人,一是二叔家的媳妇艳艳,二是远方同宗的嫂子翠翠。桃子一直都在用心这种和睦,想让妯娌间多些交流少些隔阂。二十多年前在桃子嫁到豁湖后,发现纪家老一辈兄弟妯娌之间矛盾太大,动不动闹得头破血流上吊喝药,于是就想,最起码我自己要做到和妯娌亲热。俗话说家和万事兴,桃子的想法也对,只要女人不多事,家屋就多了一些平安的因素。纪家长房三个儿子中,老大旺天和老三旺水分别在省城和县城工作,他们平常都很少回家,只是逢年过节回来相聚几天,桃子和大嫂子三弟媳她们,相处十分融洽。在二叔家的独苗儿子旺兴结婚后,桃子非常用心和周艳艳相处,对她好言好语,对她百般照顾。两年来谁都看在眼里,艳艳心里也清楚二嫂待她很好。

不过桃子有时候也想不通,为什么艳艳总是那样冷漠?

旺林是在娶了桃子以后慢慢习惯不跟她争辩的,他敦厚一些,并不是心里没事,而是犯不着跟一个要强的女人争吵。家里的事情,先开始都是父亲说了算。父亲去世以后,换成老大旺天决断。就是年龄最小的老三旺水,有时候回家来,看着不对劲的事情也要把旺林教训一番,更不提争强好胜的桃子了,旺林觉得她就是一个固执己见的女人。旺林说过:即便是亲兄弟有血缘关系,各人还有各人的算盘,你们妯娌间个个都是外姓,能相处融洽?桃子满脸都是斗志,说:事在人为啊,我们家三兄弟三妯娌,不是一直亲亲热热吗?旺林鼻孔里哼一声,说:那不是你桃子的功劳,那是大哥厉害!桃子盯着旺林说:在家种田,就我和艳艳是最亲的妯娌,我跟她处好,你觉得很难吗?

难与不难,旺林心想难道你自己还不清楚?

早饭后摆了一桌麻将,时间一晃就到了下午。男人们都是早饭后各忙各的事去,女人当中三妈、翠翠、桃子和艳艳四个人就留在桃子家打麻将。大概二点钟吧,三妈接到三叔的电话,他叫她赶紧骑车到汈西帮忙驮鱼。三妈不能迟疑,起身解释说:“这几天猪肉价钱贵,家家户户割谷请客都在买鱼吃,我们的鱼生意最近很不错。我不想拆散你们的摊子,要不你们三个斗地主吧,我顶多一个小时就回来了。”三妈临走还特意对艳艳和翠翠说:“等我们都忙完收割,艳艳和翠翠在走以前,我接你们一餐。”桃子、艳艳和翠翠都起身,目送三妈离开。桃子说:“老辈当中,只有三妈跟我们玩得来。”

桃子起身时想过,就这样散场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