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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小说卷(91)

方兄淡淡一笑,说;你别这样,这让我多难为情,同学之间,别这样。我考虑了两天,是因为这件事确实有点棘手,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决定开除冯玲。

我连忙抬头:为什么?

方兄仍旧含笑,说:规矩是人定的,是我定的,我怎么用是我的事。不过老弟,我也要提醒你,你要以此为戒,实在想玩,你尽管无舞厅好了,你的花销是可以报帐的,这你知道。下午就叫冯玲办手续,让她立即混蛋!!

我没有说什么。我感到心里沉重如石。我起身时大脑里非常清晰必须赶紧下去写一封辞职信,我感觉方兄不便于辞掉我,但我破坏了他的规矩,再有感情的老同学也不该亲自破坏他赖以生存和发展的规矩。可是我毕竟满心茫然,离开罗曼公司以后,我相信我找不到月薪可达3千元的任何职务了。

冯玲无视我满心的沮丧,这让我奇怪。

我很快就写好了辞职信。我以为我是个天才,只需把自己的辞职信送给冯玲一看就等于向她也做了说明。没想到冯玲看了我的辞职信后很开心地笑了一下。

我皱起眉头问:你笑什么?

冯玲说:看你写的有哭有泪的,以你的才气,工作有的是。我这么无才无能,工作都已找好了。

我大吃一惊:怎么,你知道有这一天了?你去哪里工作?

冯玲把我的辞职信还给我时说:广州,做爱立信驻广州的业务代表,我的一个中学同学介绍的。

我怔怔地看着她。

她说:你不相信?

我说:不,我想是我害了你。

她很快放松地一笑:不,我不这么认为,相反,这三个月我向你学了不少东西,这对我以后生存会有极大的帮助的。

冯玲站了起来:好了,我该去办手续了。她把一只纤手递给我时随便说了一句:但愿有机会在广州见面。

我没有去握冯玲的手。我陡然生出一种稍纵即逝的恐惧感觉,我连忙说:通知你下午办手续呢?再坐一会儿。

冯玲没有听我的。她清理着抽屉中属于她自己的东西,然后突然停住,说:总监,罗曼公司不能没有你,不管广告行为有多大的欺骗性,但广告是包含感情的,每个人的感情或多或少带有情愿被欺骗的成分,人没有虚荣心怎么活下去,这个世界有什么东西值得人留念,难道不是虚荣心在支配人吗?

我听得莫名其妙,我说:你怎么说去这些没头没脑的话?

还有,冯玲说:我真心希望有一天你是老板,你是能做老板的,你能。

不,我不要做老板,不管我能还是不能。我曾给周洁的信中这样写过:你一再鼓励我做一个名声极大的作家,可我不听你的。

我不要做老板,是因为累来累起的结果心灵常常一贫如洗,那种偶有的丰富也大多是阴风冷雨潮气与瘴气同在。我不敢说我是否真正愿意做个大作家,反正我对目前绝大多数名家抱有很深的成见,这一点我在和周洁相处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分析得很透彻,她不再鼓励我了,她连连说可惜可惜。有什么可惜的呢?小时候我经常把我们家的扯历从1月份撕到3月份,我父母亲经常因为我把日子提前撕掉了而痛打我,但我习惯了,我在腊月时节把日子撕到正月初一,我在放暑假时把日子撕到9月1日,这是我对未来日子的否定还是期盼?

我辞掉了罗曼公司的高薪工作,为此我老婆接连几天为我莫名其妙地辞职抱怨不已,方兄也在某日下午亲自驾驶奔驰来劝我回公司。我的心情出奇地平静,我给他讲了叔本华用他父亲的遗产弄哲学的故事,我说我们大学的同学中只有我一个人目前守着中文的活寡,我把贞洁牌坊竖定了再说。

挣的一点钱都送进银行存死期,老婆说那是为了将来买房子用,为了将来儿子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备用。我突然没有了经济来源,我的老婆老早就说过写作还不如当老师,这是一句大实话,比如写报屁眼,一个月并不能挣家庭生活费,写长一点的东西吧,且不说能不能发表,就算发表,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整整一个夏天,我们家的空调也不敢放肆地打开了。

我们家的电话不再随意打开它。我老婆张罗着要我把手机卖掉,我说留着吧留着吧,一个月少抽几包烟就能交坐机费,不打不就行了,好歹是个纪念。从前我老婆并不抱怨我抽三五香烟的烟味呛人,着阵子她老说外烟的烟味难闻,我只好改抽国产的比三五便宜一半的随便什么烟。坐出三空呢,我也该节省了。假如没有家庭这艘船的重负,我的存款大约可以供我专心专意搞几年研究写几样作品。但我不是专业的,也就是说没有单位白白养着我,我必须克勤克俭了。

像是顺其自然,一个夏天过去了我和老婆没有一次所谓的夫妻生活。我们把这件事忘了。我实在想不起我们是怎么把这件事忘记的。

我老婆并不像我在这里描述的这么坏,她并不世俗,作为高中语文老师她怎么会世俗呢,只是她是一个家庭主妇,总会有柴米油盐的事情萦绕在她的脑海。现在哪一样东西不贵?不说穿的,比如稍微好一点的内衣就是上百元一件,也不说用的,单说来,她的精米就是上十元1公斤,人总不能不吃粮食吧?人要不吃不喝那还是人。

天气转凉的时候,我在大汗淋漓的夏天写作的几件东西全部被退回来了。我老婆一直是我邮件的收寄人,我没有工作,她的学校就是我的收信件的地址。我老婆下班时把我的退稿和她买的臭鱼放在一起,她把一撂退稿往我面前书桌上一扔时,我首先闻到了死鱼的臭味。

当时我还在写。

我还写什么写。

我连信也不拆,我和老婆都知道那是退稿,如果一定要自己安慰自己的话,有退稿还算幸运,现在哪家刊物还给人退稿?

但这没有什么值得庆幸,连同我正在写作而且已经进入兴头上的手稿,我把那一叠染有鱼腥的退稿件一并窝在了一起。老婆在厨房做饭,我就在厨房旁边点火烧稿。

老婆知道我在干什么。

但她装作不知道。

我烧了很大一堆灰烬,在那一瞬间我莫名其妙怀念起10岁那年被我砍死的桑树。假如我不砍死它,又过20多年了,据说桑树越老,桑椹越甜,而且由红变黑,完全忽略了红得发紫的过程。生与死就是因为有了过程才凭白无故增添了无限痛楚的。

晚上因为有鱼,我喝了一点白酒。喝了酒我说我明天就出去找工作,我老婆说听人说广州现在差哪些方面的人才。老婆这句话忽然让我想起了冯玲。

老婆一直不知道冯玲是谁。

冯玲去了广州以后曾经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仅仅是告诉了我她在广州的电话号码。我翻来找去才从一本书的中间页码中查到,幸亏我的记忆力还好,因为那几天我正在读米兰·昆德拉,我在《生活在别处》的中间页码中找到了冯玲在广州的电话。那一页上有我用红笔画线的这样一句:他总是被一堵镜子的墙围住。

电话一通,我反倒犹豫了,我给冯玲打电话干什么?电话通了,是冯玲的声音。她喂了一下,见没有声音,她立即问我的名字,问是不是我。

我说是的。

她说:你老吧,来广州,以你的能力,到南方一定会海阔天空。

这一年九月中旬我乘上去广州的列车。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根本就不清楚。我总觉得凡是故事就该有一个结局,哪怕是此行之中列车出事或者我遇上歹徒,这都是故事的某一个方面的结局。在列车上我一直尽量平心静气地不再想与冯玲的相遇,由于限制了这一方面的想象,我的背负的沉重的压力忽然减轻,以至我感到去广州我也许不带任何目的。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寻找工作?难道寻找工作就那么重要吗?

人在旅游状态中很容易放松自己,并且找借口自己是在浪迹天涯,既然是流浪,我凭什么要对身后的东西负责?

所以当火车把我嚎叫着拖离我身后的城市时,我立即拿出手机,我想给冯玲通话,我要告诉她我来了。

但移动电话一离开城市就不灵了,看得出它在眨着眼睛搜寻网络,但广大的郊野上空不给它任何游丝。

事实上我一直到广州郊区才与冯玲联系上的。她答应马上到火车站接我。

就像我在那一年秋天到北京站接周洁一样。我混在一群出站的男男女女之中。冯玲读遍每一张奇形怪状的脸之后立即读出了我。她兴奋得有些疯狂地冲向我,几乎是扑进我的怀里,她搂着我的脖子吻我的脸颊,我风尘仆仆毫无自信的脸颊上印满了她的唇引。

我对她的这份热情十分陌生,准确地讲我还不太了解广州,这就包括了来广州不久的冯玲。

没料到冯玲有这么漂亮的一套宿舍,这哪里是单身女孩的宿舍呢?凭冯玲的工作能力,她怎么一下子会显得这样阔气?人都有走狗屎运的一天,当时我心里这样解释了一句。

冯玲去车站之前就给我放好了洗澡水。她说你去洗澡多洗一会儿。我要打开行李包取衣服,她说卫生间有,全是我替你买的。

我进了卫生间,果真看见整套名牌内衣和外衣,这让我多少有点受宠若惊。我知道这些东西的价钱,我不懂何以我有这样的憨福去享受来自一个并未深交的女孩子的照顾。

洗完澡,我穿上了冯玲为我准备的一整套名牌,我在内心产生了巨大的自信,在此之前我并没有让三角裤和袜子也是上百元一件的,我显得很有神采。

我会把你花的钱还给你的,走进客厅时我说。

冯玲一笑:不客气,这是当然的事。在广州这个地方,衣着比文凭更重要,男人的腰间打火机的价钱比手机要贵,皮鞋比皮箱更贵,皮带比手表更贵,广州时兴这个。

我点点头。

冯玲说:想不到我们真在广州见面了,但你不是来报复我的。

我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冯玲说:我也害了你,是不是?

我说:现在不讨论这个好吗,我的肚子很饿,我要进一点食物,再来上升到精神。

冯玲说:我发现你一坐到我跟前大脑就灵活得像兔子。

她嫣然一笑。我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广州这座城市是如何锤炼北方民族的。冯玲笑得极有经济效益,很短,可整个的意思表现得极其彻底。

她进了卧室。换衣服、补妆。

然后我们上街吃饭。

整整一天我们相处得很轻松很自然,丝毫没有在罗曼公司供职时的紧张感与约束感。晚上冯玲带我去打几局保龄球,冯玲的球打得极好,顺便我也知道了她的任务就是和广东邮电系统的各方面朋友玩保龄球以及别的什么娱乐项目。我以为冯玲绝不会像从前那样守身如玉了,所以在上楼回宿舍之前我要搂她的腰,她手一拂开,说:我看天底下就你一个男人最坏。

这么说真的只有自尊才能有自爱了?

进了房间,我们分先后冲澡。我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冯玲问我要是困了就先睡。我问她怎么个睡法。她说:混蛋,你来广州是干什么的,狗改不了吃屎,你当然睡沙发。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离开了席梦思是睡不着的。

冯玲说:好,你去睡我卧室。

我再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女人也是睡不着的。

冯玲拿起电话:好,我告诉你老婆。

我连忙扑过去,放上电话后我说:你才到广州几天,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跌入沙发,我仰靠着,我知道我的身体之中的黑夜正在来临。我忽然有所感伤,这是感伤中的意识之光,我不知道在这个晚上能否拥有一次冯玲,这就像我小时捏着日历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撕扯掉,或者像我10岁那年满怀恐惧惊睁一双眼睛瞪着那棵桑树一样。

突然说:我不知道我是否爱你。

冯玲说:听起来像句什么歌词。

我叹了一口气:真的,我不清楚。

冯玲说:爱你在心口难开?你是我心口永远的痛?不要问不要说,一切尽在不言中?听听这些歌词,写得多好。

我闭上眼睛。现在想来我闭上眼睛完全是为了演戏方便。人怎么能这样伪装自己!

冯玲凑近我:你不要这样哦,不要流鳄鱼眼泪哦?

我笑了,睁开眼睛望着她。我真的在哭。我怎么哭了?——这又是一句歌词。

冯玲说:你不爱我,甚至你谈不上对我有什么感情。还记得在罗曼公司新聘职员恳谈会那天的情形吗?你一直在看我,我越是把头发遮住脸,你就越是瞅着机会看我。在那一天我就知道了,我,冯玲,一定像你生活中的某一个女人,你那么专注地皱着眉头思索,让我相信了你以我为镜正在回忆。后来你对我的好感是游离的,你的所作所为一直处在回忆状态,我像谁?她是谁?你跟她怎么啦?

我心里极为震惊。

冯玲说:没事的,你不要受了惊吓的样子,我倒想听听你和那个女孩的故事。

我沉默了很久。

仿佛空中真有一棵什么树是浮着跟我移到了南方这个城市,这是一棵什么树呢?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就像儿时心中的太阳和眼中的月亮。

世间真有如此相仿的一幕又一幕么?

我说:冯玲,我现在问你几件事,你要老实回答我。

冯玲认真点头。

我问:你的父母离过婚,是吗?

冯玲说:是的。

你是跟你后爸一起生活长大的?

是的。

你和你后爸的孩子关系一直恶劣?

是的。

你讨厌你现在的男朋友是吗?

是的。

你尤其不喜欢不以婚姻为基础的性爱是吗?

是的,我认为没有比这更不负责的事了。

你的第一个男朋友因为要吻你,摸踢了他?

是的,他不值得我爱。

你觉得和我相处很安全吗?

是的。

可我不断向你攻击你为什么不反抗?

我直觉你本质上并不坏。

……以上问答在我和周洁相拥在北京时曾经有过,那是我和周洁最后一次相聚,从此我们平平淡淡分手了。

我猛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恐。我不知道这份惊恐回持续多久,不知道它因何而来。到底是黑夜重要还是黎明重要,因了我是一个凡夫俗子的缘故,我不得不经常处在模糊之中。这时候广州的夜晚下起了大雨,风吹起来,风把冯玲的睡裙吹起来,我可以非常接近地看见她的黑色连裤袜紧裹的丰满臀部。她关好了窗子,她关上了灯,并且她俯向我,吻了吻我的额头。冯玲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从我的问话中找到了答案。

我绝不愿意让同一个故事就这么简单地重复掉,我起身一把拿住了她,我实在不知道她的睡衣经不住这样用力,在微弱的顶灯照耀下,冯玲几近赤裸地惊呆在我眼前。

我小心翼翼地起身,我走近她,我去掉了她的所有内衣,她一动不动像一棵树。我用双纯阅读了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我的手像在抚摸日历的碎片,我听到了来自她生命深处的呻吟声。

但这只是一个梦。我是什么时候来到这样一座空中花园的?这座花园比我曾经身处的宏达大厦顶楼花园大得多,也灿烂得多。空中花园里很多树,遮住了我抬头看云的一切视线。刚才我打了一个盹,一个盹无论多短,也是一段梦。

冯玲上了楼来,见我仰靠在竹椅中,问:你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我说刚才。

冯玲说:昨晚我一直为你留了门。

我淡淡一笑:这也像电影里的台词。

冯玲说:我可是不背台词。

我说:可我在重复别人重复过一万遍的台词,你说,进入一个女人的身体就真他妈的有那么重要吗?!

冯玲问:你怎么啦?

我说:我生气了!哈哈,他妈的我生气啦,没听见我在骂人?我生我自己的气啦!

冯玲怔怔地看着我。

我从摇晃的树叶缝隙中看到了空中永远的云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