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沧海行·天霓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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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杀意(1)

十年前,在那个隆冬雪夜,居于青川山上的鸣蛇洞府,被天玄门大弟子慕子真率众击破。小小的鸣蛇由母亲所护,悲愤出逃,却被追兵一路逼迫,险些丧生于利剑之下,幸得一个凡人小姑娘和熊猫圣君所救。当年幼的归海鸣向小竹与墨白告别之后,双翼撕裂、遍体鳞伤的他,却立于漫天飞雪之中,不知何去何从。

落雪无声,满目苍凉。父母惨遭杀害,洞府付之一炬,四处皆是诛杀精怪的人族武者,天地虽大,但竟无他一个小小精怪的容身之地。少年拖着残破的身躯,漫无目的地在雪地中行走,背脊上的破碎翅翼无力地耷拉下来,银血顺着肩胛缓缓滑落,宛若汞水一般坠入厚厚的积雪里,又被冷雪所覆。

那几日,重伤的归海鸣,行于山中,以雪为食。他虽为精怪,有凡人所不及的灵力,但终究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孩童,加上身受重创,终是挨不过病魔,自山路上一头栽倒,伴着簌簌落雪,滚入了冰河之上。

如镜坚冰,冰寒彻骨。只听一声脆响,冰面应声碎裂。少年清瘦的身形,顿时被冰窟吞没。

冰水如尖针一般扎入肌肤,钻入骨髓。肩上、背上的创口中,涌入刺骨冰水,痛到极致,反倒是麻木了。须臾之后,四肢便像是脱离了躯干似的,再无知觉。在这蚀骨寒河中,那映照在冰水上的星点微光,随着被北风吹皱的波浪,荡漾在少年苍白的面目上。归海鸣费力地睁开眼,却瞧见冰面上折射出皎洁月光,与那残碎冰屑一同沉浮,仿若九天星河。

就在这时,他忽觉冰寒雪水之中,传来一丝微弱的灵气。

那是母亲的灵气!

少年身子一震,他奋力地抬起手臂,张开被冰水冻僵、失了温度的五指,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在冰河中寻找母亲的踪迹。那灵气微弱至极,时隐时现,但归海鸣始终未放弃搜寻。年幼又重伤的他,拼了命地祭出全身灵力,在那刺骨冰河中游弋。

也不知过了多久,冰面渐融,潺潺流动的河面上,漾起一点微光。少年奋力游动,终是透过那一漾一漾的波纹,浮出了水面。此时的他,湿漉漉的银发贴在惨白的小脸上,他的嘴唇冻得青紫,他死死咬紧了牙关,迫使自己不会打起哆嗦。就是这样狼狈又凄惨的他,那双闪现妖异银光的冰眸里,却始终没有一丝怯弱。

少年归海鸣,冷静地凝视着水面上的明光。那是一盏橙红色的灯笼,正挂在一艘木船的船头。那木船不过十尺来长,断然放不下一条鸣蛇的身体,可娘亲的灵气正源自那艘小船,却又极是孱弱,若有若无。此情此景,唯有一种解释:母亲的内丹,被人取出,并且曾被放置在这艘船上!

思及此处,归海鸣只觉全身血液都似沸腾起来,心中恨意沸反盈天,几乎将胸膛撑破。他狠狠地攥紧了拳头,额间银光乍现,杀意蹿升。那一刻,他化作鸣蛇原形,打算一头撞向那木船,与船上的术者同归于尽。正在向木船急冲而去的刹那之间,他忽听见船舱中传来了交谈之声:“师父,有了这九百九十九颗内丹,定能将应龙与相柳两邪魔封印在东海之滨,神州之危可解了!”

不同于那年轻而欣喜的声音,一位老者沉声道:“汝想得太简单了,飞儿。要化解神州之难,岂是这区区近千颗内丹便能完成的?这些精怪内丹,只能暂时禁锢应龙与相柳,令二者不能破封而出。若要神州安宁,再无天地动荡,还需另寻他法,唯有掌握仙家法宝,方能定海平川。”

直到这时,少年归海鸣,方知这一场天下精怪的劫数,究竟从何而起。应龙、相柳大战东海之滨,使得天地震颤,神州动荡。凡人无力与之抗衡,便杀尽天下精怪,以内丹为封,禁锢两大邪魔。

这个认知,让少年的心脏霎时揪紧,他来不及愤怒,他来不及质问,他满心满脑只有一个念头:若父母双亲的内丹仍存留于世,只要他找到两枚内丹,找一处洞天福地加以勤修,或许能修补灵魄,让爹娘重生!

本是一心与仇敌同归于尽的少年,此时却是寻得了一线生机。为了父母复生、家人团聚,他当下一头扎入黑暗冰冷的河底,顺流而下,向东海疾行而去。

鸣蛇本是飞蛇,五行属火,有吞云吐火之异能。可那时的归海鸣,双翼破碎,遍体鳞伤,灵力消亡,失了飞天之力,竟是连一条寻常水蛇都不如。本不擅水的他,强忍着全身痛楚,以惊人的意志,在河流中穿行了月余,才终于到达东海。

只见东海之滨,云雾缭绕,隐隐透露五彩霞光。不知何时起,入海口的水域中,竖起了七根粗壮的铁柱,呈现北斗七星之势。那溢彩流光,便是源于这七根铁柱,无穷无尽的灵力自柱中散发,正拉开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东边的无垠海域,与西边的神州大陆,分隔开来。

归海鸣努力辨认着母亲的灵气,在东海水域中艰难前行。一个接着一个的浪头,重重地打在他身上,将少年重伤羸弱的身子,狠狠地拍入沉沉深海,似乎要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死狱。全身的伤口沾了盐水,像是千万根尖针,从创口一直刺入血肉,钻入了骨头眼里。少年全身轻颤,可他却毫不畏缩,毫不迟疑,一次又一次地,迎着毁天灭地一般的风浪,游向七印之柱。终于,他在坐落于“天璇”星位的铁柱旁,感受到了父母的灵力。

那七印星柱几有天高,每一根都要四五个男人拉手合抱,方能围成一圈。少年的身形漂浮于沧海之上,竟似一只小小雀鸟,立于参天古木之下。然而,即便如此,归海鸣却没有片刻的犹豫,他从水下捞起一块顽石,然后豁出了全身的气力,狠狠地朝铁柱砸去!

一声,又一声。石块猛击厚重铁柱,发出沉闷声响,却又在瞬间被海风吹散,消逝于无垠天海之间。

他从清晨砸到日暮,夕阳西下,染红了沧海。呼啸的海风,似是在嘲笑他“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一般,将他那染上似血残阳的银发,肆意地吹乱。可风再大,浪再高,少年却始终没有放弃,始终没有停下动作。

银血自指缝中溢出,将那灰暗石块,染上了流动的银光。归海鸣十指出血,肩胛与背部的伤口再度裂开,汹涌海水灌入伤处,可他却不离不弃。他清瘦的背影上,遍布脊背的伤痕,在落日的映照下,仿若一条条鲜红血口,显得格外狰狞。可纵使伤重狼狈,他的背脊却不曾弯折,他仍是一次又一次地高举手中顽石,一次又一次地砸向那巨柱。

然而,那神柱身上,却连一丝划痕也未留下,更别说撼动分毫了。

日落月升,夜幕深沉。入夜涨潮之后,风浪更急。只听一声轻响,重击神柱的顽石,竟应声碎裂,化为了破碎的残片,又从少年的掌中滑落,跌入冰冷的海水中。归海鸣微微一愣,就在这时,澎湃的浪潮发出闷雷般的咆哮,滔天巨浪像是一座黑暗的山峦,狠狠地将少年的身形,打入了幽暗不见底的深海里!

冰浪寒潮,巨大的力量将归海鸣掀翻,他尝试着向上方游动,却被那可以分天劈山般有力的浪头,再次压进海底深渊。气力渐失,他从模糊的视野中,看见那深埋海底的神柱,柱上一条灰色巨龙盘旋,威严的龙首似乎正怒视着他。

将爹娘还来!还来!还来!

少年发出无声的悲鸣,他张开五指,死死扣进凸起的龙纹雕刻之中,银血涌入海水,在无垠黑暗之中,洒开了几道蜿蜒的银光。只见少年的冰眸,呈现出妖异的亮银色,下一刻,人形不在,归海鸣化为鸣蛇原身,如离弦之箭,一头撞向那神柱!

他竟是打算以己之命,撞断七印星柱,放出被镇压其中的爹娘灵魄!

鸣蛇飞身如剑,重撞封魂柱!银色血液顺着龙纹雕刻缓缓流淌,将那黯淡的龙纹,染成了荧荧之色。忽然,那龙首之眼,迸射出妖异红光!

霎时间,大地震颤,巨浪咆哮。无垠海水竟如万马奔腾,浪涌不休!海水倒流,浪头竟是逆流而上,将重伤的少年归海鸣托出了海面。只见明月之下,一条玄色巨龙冲破万丈海水,飞腾凌空,长啸一声后,巨龙化为一道魁梧的人影,立于浪涛之上。那人穿着龙纹战袍,负手而立,因背着月光而站看不清面目,低沉的声音引得海水为之震动。

“你这小子,倒是有趣。”

那一夜,归海鸣见到了被封印于东海之滨的上古神魔——应龙。

少年不曾想到,自己拼死之举,竟撼动了七印星柱,放出了被禁锢于阵中的应龙。只是因精怪之力、阵法之威,他不能跨出七印海域。对此,那魁梧汉子仰天大笑,笑声震天撼海:“想不到人族蝼蚁倒还有些小聪明,为封印本神,想到以精怪内丹打造这七印星柱!”

说到此处,那人双眼如猩红宝珠,迸射出灼热而嗜血的红光。只见他大掌一挥,归海鸣周身瞬间燃起幽蓝暗火,却是令少年浴火重生,不止身上大大小小的创口,就连重撞破碎的颅骨、撕裂的翅翼,都一并治愈。

“小子,看在你助本神解封化形的份上,只要你遵从本神,我便教你打破封魂柱,救你爹娘脱困。”

希望之火,重新在少年心头燃起。归海鸣想也不想,抱拳行礼,俯首道:“是。”

在那之后,应龙收他为义子,教他功夫术法,还将应龙焚火的法门传授给他。但七印星柱确是上古奇阵,加之万千精怪内丹灵魄之力,饶是应龙也无法轻易破除。日月飞逝,转眼便是十年过去,这十年来,应龙座下四尊者,皆在神州奔波不停,寻找解封之法,同时布下重重暗棋。

终于,一个月前,应龙再度现身,告之四尊者:以焱罗爪、水玄麟、雷鸣目、风灵角四灵器作祭,便能摧毁星柱神力,打破东海禁咒。

归海鸣领命,再赴神州内陆。在搜寻飞廉下落之前,他先回青川故里,却正瞧见天玄门四象六合阵封锁山头,诛邪盟四派齐聚围攻,墨白与小竹境遇堪忧。归海鸣想也不想,祭出焚天荒火击退诛邪各派,救下了二人,并一路护送。

暴雨停,狂风止,和煦金阳穿透云层,映照在苍翠山林之间。只见碧叶之上,晶莹水珠微颤,如玉珠一般润泽,更映得那片绿叶儿青翠欲滴。

突如其来的暴雨,将小竹和毕飞淋了个湿透透的。好容易待雨停了,小竹一边拧着衣角,一边施展出“驰风诀”,让清风吹干湿漉漉的衣衫。而毕飞亦祭出了“炽火符”,两人围着火堆坐下,等待归海鸣。不多时,高瘦身影穿过层层绿荫,进入二人的视野之中。

小竹一抬眼,就见归海鸣眉头微蹙、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忙起身迎上前,轻声询问:“小蛇哥哥,究竟是出什么事儿了?”

“无妨。”归海鸣冷声道,“不过是一只水兽,已退去了。”

得了他的解释,小竹也不怀疑。思及墨白圣君已经带着萧行之、言若诗离开许久,三人再不耽搁,决定赶往赤云山与墨白汇合。可惜三人都不精通缩地之法,正当小竹打算施以风咒、加快众人脚程的时候,却见归海鸣额间浮现出鸣霄之印,那宛若银月般璀璨的光华,迅速扩散至全身。他裸露的面容、手背上,仿佛铸铁一般的银色鳞片,一片一片地贲张而出。不过转瞬,人形不再,一条硕大颀长的巨蛇,张开四只遮天蔽日般的翅翼,出现在二人面前。

眼看那数倍于己的巨蛇,毕飞瞠目结舌,愣愣地道:“归海兄,你这原形,着实伟岸了些啊。”

小竹也是微讶,不过下一刻,她却“扑哧”一声笑了开来。她伸出两条胳膊,拉开两尺长的宽度,轻声笑道:“小蛇哥哥,初见你时,你的尾巴才这么长。现在这副模样,要改名叫作‘大蛇’啦。”

伴着她调笑之语,那双水盈盈的琥珀色眸子,笑眯成了一弯月牙。她那笑意盎然的模样,清亮纯净的眼神,一如十年前那个年幼的女娃娃,在那隆冬雪夜里,抚上他冰凉的小手,将他从落雪中拉了出来,让恨意沸反盈天、恨不得杀尽天下世人的他,渐渐平静下来。

鸣蛇无言,他只是用那双如冰华一般的银色双眸,凝视着面前的姑娘。须臾之后,他微微沉下蛇首,轻轻蹭了蹭小竹的胳膊,然后示意她坐在他的背上。

小竹照做,侧身坐在他四只羽翼当中,轻轻地抓住了其中一扇。毕飞也有学有样,他刚迈开一步,想爬上蛇背,却见巨蛇四翅齐振,骤然腾空,遮蔽了日光,将巨大黑影投映在地面上。

“喂,归海兄。”毕飞摇了摇头,无奈笑道,“我与你虽无月姑娘那样深厚的渊源,但好歹也算是共历陷阱、生死之交,你这差别对待,未免也太小心眼了吧?”

鸣蛇冰眸流转,如刀芒般锋利的视线,仿佛在嫌他聒噪一般。只见他蛇尾一扫,卷起了毕飞。下一刻,他几成一道银色光痕,划破天际,破风而行。

不过盏茶的工夫,归海鸣便带着二人飞至赤云山,而墨白圣君早已等候多时。眼见小竹和毕飞迥然不同的待遇,墨白扬起唇角,刚“哎呀呀”地感慨了一声,就被再度化为人形的归海鸣,冷声打断:“要事在身,少耍嘴皮子。”

“啧,真是个不可爱的小鬼。”墨白嘀咕了一句,但仍是收了话头,快步行入炼魂阵中。

黑暗甬道内,墙壁上凸显出千百张绝望哭嚎的脸孔。小竹将定魂珠交给墨白,只见后者从腰际掏出绿竹杖,疾走数步,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星图,随后轻咤一声:“起!”

原本无形的星图,突然变得明亮起来,闪现出浅金色的光芒,正是北落师门之星阵。墨白摊开手掌,流光溢彩的明珠便自他掌心飞腾而起,兀自在虚空中旋转着,与地上的星阵交相辉映。墨白绿杖微斜,在空中掠一道半弧,身形有若剑舞,掀起轻柔的风。霎时间,阵法之光,如星辰腾空。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人得一以生,神得一以灵……”

伴随墨白朗声吟诵,定魂珠的光芒越发璀璨,而星阵明光,如片片金蝶,向墙壁轻舞游移,像是在虚空中拉开一道破碎的银河,洒下细碎的星之尘埃,正落在那些惊恐的面目上。光芒所到之处,凸出的眼球回到了眼眶里,裂开的嘴唇恢复了红润,破裂腐败的伤口慢慢地愈合了,连那悲愤的血泪,也渐渐消散于无。

“魂归魂,魄归魄,重入乾坤,化形归一!”

清朗的声音,念诵出超脱的术语。石墙上那一张张凸出的面容,化为成百上千的幽光,齐齐涌入定魂珠内,令宝珠灵光大盛。同时,那灌满千灵鸩的血池,亦剧烈地沸腾起来,血色气泡中冒出一缕缕纯白色的纤弱光影,飞至定魂珠中。直过了约有半炷香的时间,血池才不再沸腾,而那石壁也一片光洁,再无悲惨面容。

墨白微微颔首,小竹、毕飞、归海鸣三人,立刻会意,各自施展出咒法来——

小竹轻咤一句“驰风诀”,于掌中蕴出旋风,风过处,掀起片片石砖,砖块被旋风所卷,相互击打,一时间铿鸣作响。

毕飞右手两指夹起符咒,诵一句“寒岚冰凛”,顿时霜华疾走,在墙面上铺成一层银霜。只见毕飞指尖微动,随着他一个响指,那些被冰华所覆的石墙,顿时随冰破碎。碎石掉落、冰屑纷纷,犹如星落人间。

归海鸣不言不语,只见他横起蟠龙枪,右掌猛力一握,手臂上青筋贲张,瞬间,幽垠暗火骤然蹿升,直将银枪烧成了一把幽蓝色的火尖枪。归海鸣冷眼望向邪阵中的龙首雕刻,剑眉一挑,猛然挥动长枪——暗火如龙,又如闪电霹雳,发出尖锐啸声,向四面八方喷薄而去!所到之处,墙毁砖折,伴随一声轰鸣,炼魂血阵化为废墟!

立于废墟之中,墨白单掌一翻,那定魂珠金光大起,瞬时逆向旋转。齐聚宝珠中的灵元,顷刻间飞驰而出,千百条炫光幻影,飞向无边天际,犹如怒放的焰火一般,在蔚蓝天幕中散开!

炫光渐散,唯有一道赤色光华,犹若流星,拖着荧荧光点,在毕飞身侧萦绕不散。毕飞见之微愣,随即扬起唇角,勾勒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戚师叔,师尊已逝,炼魂阵亦已损毁,您大可放心了……”

那最后一抹光华,上下颤动了两次,拉开一道荧惑之光,飞向万里晴空,终是随风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