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政厅人头攒动,我和甄寻赶到时,众人皆吃了一惊。当太后时,我一直称病从不参与朝议,如今倒以公主的身份进来了。
径直朝王莽身旁的座位走去,那本是属于太后的。他瞥了我一眼,神色复杂,缓缓开口道:“众卿安静,陈将军,你将原委始末讲一遍。”
我张望了一下,灰头土脸的陈饶没来得及换朝服便跑来了,应该是事态紧急。
“微臣启奏,匈奴单于当晚明明接受了新朝玺印,而且收下了所有财物。王大人便提前回来通报喜讯。哪知道第二日,匈奴单于便派右骨古侯来要旧玺印,那颗‘匈奴单于印’是汉朝颁发的,微臣自是不给。可那单于不依不饶,说若我们不还旧印,便不让我们活着回来!臣当时说:‘大新朝奉天承运,四夷归服!大新天子代汉而立,乃是真命天子!汝蕞尔小邦,不思膺服天命,反泥于蜗角蝇头之小利,耿耿于索取废汉故印,岂不谬哉!废汉已是昨日黄花,它颁的故印,也已被我代天毁之!你回去转告你们单于,让他好好保护‘新匈奴单于章’!可当日单于便下令关押了所有将士,逼我们交出玺印。”
王莽怒道:“岂有此理,大丈夫岂能出尔反尔?”
我噗嗤一声笑了,在大殿上分外刺耳,迎着道道目光,我敛去笑声,说道:“那匈奴单于是何等人物,一向恃强自傲,威震大漠。陈将军如此一番话,岂不是给局势添乱?”
他瞥了眼王莽的神色,诺诺道:“臣当时只是想不能失了我新朝威风。”
王莽正欲开口,我又抢先问道:“你怎么出来的?另外两位将军呢?”
“为要回玺印,右贤王随我们回长安面圣,其余人留下做人质,若要不回去,便拒交还人质。”
孙建轻蔑一笑,俯身说道:“皇上,这匈奴人不过抓了我们两个将军,便想以此威胁大新,简直痴心妄想!”
甄丰也说道:“虽然两位将军都是我甄家人,但臣以为若以旧印换取人质,实在失了我大新的威风。匈奴刚刚臣服,转眼又矢口否认,实在令人难忍怒气。”
心中愤愤不平,他记恨甄邯抢了他大司马的位置,居然不念亲情。
随后几个大臣附和道:“既已接受新玺印,当然不能再要回旧的去,单于此举大失风范……”
我用厌恶的眼神扫了一圈,随即说道:“皇上,将军和士兵都是大新子民,怎可流落异邦受此屈辱?”
他沉思半晌,抬头说道:“匈奴右贤王带着牛马到了长安,说是入朝谢恩,可却一个劲地要那块旧印。可旧印已毁,怎么也拿不出来。右贤王已连夜往回赶,恐怕不久后边疆要起战事了。”
“被关押的将士怎么办?”
王莽沉默不语,面色发黑,看满朝大臣也都噤若寒蝉。我自嘲了一会,时代不一样,他们根本不会想救人的事,而是关心战事。
大臣散去后,我再也按耐不住,匈奴人一向肆无忌惮。陈饶敢摔了单于的玺印,惹恼匈奴人。还连累甄琅和甄阜被困匈奴王庭,自己却逃回长安。囊知牙斯单于心头火起,拿不回玺印绝不善罢甘休。好不容易熬到了七月,以为甄琅即将返朝,怎会出这种意外!
“红云,替我收拾行装。”回到宫里,我急急吩咐下去,“我要出使匈奴!红云跟我走,你们都好好替我保密!”
“啊?公主,出使匈奴?”
“为何要保密?”
“因为是我自己下的命令!”此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去救人,去阻止战争,只要找到图大哥,便有希望。
“不行啊!公主,太远了,而且危险!”红云态度坚决挡住我,“如果路上起了战火,性命堪忧,这次决不能依你。”
我心急如焚,“管不了那许多,右贤王刚走,我们现在还能紧追其后,在匈奴出兵前找到图大哥!”
“你是想去找甄将军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点头。心中的惶恐、纷乱、不安,只有见到他才能平复。这一刻,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任性而固执。我拉过红云的手,认真说道:“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想见到他。”
红云满脸忧虑神情,“现在长信宫的侍卫都是皇上的人,你不可能轻易走出去。”
我沉吟道:“暗的不行,走明道。”
“要寻个借口大摇大摆出宫?如今小姐是公主,也不能以太后名义四处视察民情;刚从公主那回来,不能又说要去小住吧?”
“那就传……本宫要上华山行宫去避暑。”路上开溜应该不是难事,忽然又灵光一闪,呼道,“带上夏盈!”
红云愁眉苦脸道:“又把他卷进来……”
我敲了她一响指,“舍不得?重色轻友!”红云急忙摇头否认,“不是!每回他与刘演搅和在一块小姐都不高兴,我怕又误了你的事!”
叹了口气,“唉,情形不同了,再说,我和刘演也不是敌人。红云,难为你了,夹在我们中间。”
“小姐才是真正为难,我后来才想通,当时我泄露行踪使大家陷入险地,还好战乱平息了,否则,小姐要沦为人质。”她声音有些颤抖,音量很小,却透露着深深的歉意,我抚了抚她的发髻,“红云,还记得在大司马府,我们日日嬉笑追逐,丝毫不知愁滋味,还一直向往着外面的世界。”
她一改愁容,浅浅笑着,“那时小姐才多大点儿,天天就想着出去玩,好不容易上太学了,又爱趴在案上睡觉!夫子常常气得直跺脚!”
“那时我只上了诗经和尚书,却不知太学里什么花样都有!前不久才上里头转一大圈,乐室、棋室,还有蹴鞠!从前怎么就没人带我去呢?”
红云掩口而笑,“小姐在太学里太惹眼了,以甄公子的脾气,可不敢带你到处溜!本来小姐身上是非就多,何况还是在男人堆里呢!”
微闭双目细细回想,在太学与刘秀谈天说地,与甄寻斗嘴怄气,年少时光都是在不经意间飞逝。忽的想起甄寻眼底那抹永恒的怜惜,愁入心间,“他怎么还没想通呢?况且我一直都不是他的小哑,误会罢了。”
红云显然不知我话从何来,满脸迷茫之色。我猛然惊道:“快收拾!明日出发!”说完,也胡乱忙活起来,
日渐西斜,我斜靠坐在荷塘边的石块上,半眯着眼看着前方花丛里的两只蝴蝶翩翩起舞,时停时飞,双飞双落,夕阳下无限恩爱,让人觉得分外美丽。蝴蝶尚可自由爱恋,何况是人呢?只要下定决心,幸福触手可及。深深吐了口气,抬头看半透明的月亮,像木木的他一样,固执地守着我。
若你也在看月亮,会不会也想起我?
躺在篝火旁,想起连日来的劳碌奔波,开始佩服自己的毅力。从长安一路追到匈奴边境才赶上右贤王的人马。早在朔方,我们就购置了行头,尽量遮掩体貌特征,汉人要想在匈奴畅通无阻可不容易。
不知华山那边急成什么样了,不过还有个海公公替我善后,这几年来,他屈居长信宫烧厨房,深居简出,若非如此,怕早已遭人灭口。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派上用场了,临走前留了道旨,盖上“黄皇室主”的玺印,赦免相关人等的罪责。
夏盈贴上了大胡子,怎么看都不顺眼,总想伸手扯了去。我和红云也都换上了男装,时不时还能碰上异族姑娘抛媚眼、献殷情。
进入匈奴大漠一望无垠,沙丘变化无常,极容易迷路。若远远地跟在后面也极容易被右贤王的人发现,只好混入商队滥竽充数,给些钱财求他们顺带捎我们去王庭附近的游牧区。
黑蓝天幕,月色如水泻满了这片无边无际的原野。看惯了巍峨的皇宫、热闹的长安,在如此辽阔的地方竟生出一丝怯意。这一切都太直接了,多远的景象也轻易落入视线,难怪马背上的民族生来都豪爽。
忽然想起南方的山,连绵不绝,错落有致,山便是城,城就在山上。日出日落人们都背着锄头上山下山,我便在一道道梯田的梗道上游窜,后面跟着笑意盈盈的外公。外公……心里又涔出一丝酸痛,他长着和外公一样的脸,是为了骗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