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说,这是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了。
我说,为什么?
蓉没有回答我,就絮絮叨叨的给我讲起了她的生活,她的故事。
从广州回来后我再也没有出去,我终究不是一个喜欢外出的女子。在家里经常和母亲吵架,母亲总是在我面前唠叨,说我应该找个男朋友了,说我应该嫁了。女孩子再过几岁就嫁不出去了。而我总是一句生硬的话,如果找不到喜欢的,一辈子不嫁!然后甩手而去。
不想工作,一点也不想,很厌倦了,不知为什么。不想再去卖CD,不想再去泡咖啡。卖CD有什么用呢?喜多朗他们早就不卖了。没有喜多朗,我就觉得没劲。泡咖啡有什么用呢?你又不来喝咖啡了。我又不喜欢喝咖啡。于是,什么也不想做,常常是发一整天的呆,或者是看一整天的电视,或者看一整天的安妮宝贝,虽然我没有读大学,但这个坚持走在路上的后蟹座女子写的东西我还是很喜欢的。喜欢她的冷漠与孤傲。安妮宝贝说,我不需要爱情,我只需要陪伴。我喜欢这句话,并不是因为我没得到我想要的爱情,而是我已经得到了陪伴。我因为你而失去了爱情,也因为你而得到了陪伴。爱情不会永久,爱情只会速朽,就像在午夜中开放的蔓陀罗,瞬间又凋零。
我承认我这段日子表现很不好,可母亲也不至于如此刺伤我的心。我母亲说我是寄生虫,说我好吃懒做,人家的女孩子大把大把的钱往家里寄,你呢,出去了那么长时间一分钱也没寄回来。我承认我是没有寄过钱回家,可是我又没出去多久,才半年,能赚多少钱呢,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我母亲说,你最好快点找个男人嫁掉,如果不找个男人嫁掉,就不要整天憋在屋子里无所事事。我听了这话更伤心,世上哪有这么狠心的母亲,总是想着早点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我知道母亲说的是气话,她也不希望整天看见我萎磨不振的样子。但我还是很伤心,但伤心归伤心,我依然故我,什么事都懒得做,没劲,真的没劲,从心里上和体力上我都觉得没劲。只想睡觉,永远也不想起来。
我感到很可笑,我母亲帮我找了个男朋友,我想我母亲简直是想把我嫁掉想疯了。我母亲为我们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我披头散发,拖着睡衣出来见他。很英俊。抽烟的男人。长长的手指充满了情欲。他看不清我的脸,他说,我能看一看你的脸吗?说着不安份的手过来捋开我罩住脸的头发,我说住手。他一怔,停止了动作,但他还是看到了我的脸。他说,很苍白,但很漂亮。他又说,嫁给我吧。我有很多钱,可以养活你,可以整天让你睡觉。我说,我很累,想睡觉。如果你愿意等我,等我醒来之后我们再谈,好吗?说完,走进卧室,把门关了,蒙头就睡。我真的很累,感觉全身乏力,只想睡觉,永远也不愿意起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那个男人早已经走了。我对他没有一点感觉,只希望他以后不要再来烦我。
我母亲问我,他怎么样?
我说,我不喜欢。
母亲说,他长相好,又有钱,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说,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我母亲终于发怒了,有本事自己出去找一个!
我没有理会我母亲,进屋,关门,睡觉。
睡、睡、睡!一天就知道睡,睡死算了!
我母亲在外面咆哮。
那个男人似乎耐心很好,每天都来找我,给我送大把大把的玫瑰花。
而我总是对他说,我很累,想睡觉。如果你愿意等我,等我醒来之后我们再谈,好吗?
等他送了我100朵玫瑰的时候,他终于忍受不了我对他自始自终的冷漠。他挟着我,硬闯入我的卧室,他把我推倒在床上。其实他根本就不必那么用力,我的身体如棉花般的轻软。他恶狠狠的说,你为什么如此折磨我?说着就饿狼般扑了过来。幸好这时我母亲回来了。我母亲听见房间有叫声马上闯了进来,看到这般情意,勃然大怒,母狮一般推开那个男人,甩手就一记耳光。畜生!我母亲骂道。那个男人见到我母亲立刻软了下来,灰溜溜的逃走了。我没哭,我没力气哭,我对母亲说,这就是你为我找的男人。
母亲不说话,第一次感到对不起自己的女儿。从此以后我母亲再也没有为我找过任何一个男人,再也没有在我面前说起过“要我早日嫁掉”之类的话。
我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宿命的人,很迷信,这段日子表现得尤为明显。每天的傍晚我都要走上一里的路程,到一个十字路口为自己看相。那里有很多看命的老人。我一个一个的看。他们都说,你21岁有大难。他们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很阴郁,仿佛不是我有大难而是他们有大难。我相信他们的话,但我并不伤心,命运这类的东西谁能阻挠得了?我每天都去看,他们每天都说,你21岁有大难。
我掐指一算,21岁,我现在20岁还没到。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一年多的时间真是太长了,现在一天我都觉得长呢。这一年多的时间我应该干些什么呢,才不至于大难来临的时候不留下遗憾?
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算命的老先生看见我这样子,直摇头,气一声接一声的叹,叹出来的气,像烟囱里冒出来的烟,那么绵长。
首先我想到了你。你对我的生命影响最大。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把你和我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回忆了一遍。我坐在床上,翻看你寄给我的照片。照片上有些有你,有些没有你。没有你的那些是你照的,都是很美丽的地方,当然这要归功于你的摄影技术,毕竟你是一个摄影爱好者。但我更喜欢那些有你的照片,你的眼睛里总是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伤,只有一张照片才能看见你的笑脸。
你笑起来的样子那么好看,每次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我总忍不住想亲吻你一下。但是我没有那么做,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亵渎。看了照片又看你的信,你写给我的信太少,你总是说很忙,我知道这是借口。但我并不怪你,我写信给你不是要你一定得给我回信,那样做我写信就没有意义了。一个倾诉,一个倾听,这很好,我很知足。你说我写的信像一篇华丽冗长的散文,而你的信就像一首散文诗了,总是那么寥寥数句,像蜻蜓点水,却总能点到我的心里。那样一个美妙的日子,我被照片、信、旧时光包围,阳光酒进来,我身体很暖,心里也很暖。
几乎在那一瞬间,我决定重新走一遍你我曾经一起走过的地方。
你喜欢走铁路,于是我常常跟你一起走铁路。你说你知道很多有关铁路的故事,你常常讲给我听。你说你很小的时候就对铁路充满了幻想,喜欢沿着铁轨走很远很远的路,喜欢看火车,喜欢坐火车。有一次不小心坐错了火车,坐到了桂林,给童年的记忆留下了有趣的一笔。你给我讲海子卧轨的故事,我听了很震惊,为什么要卧轨呢?海子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勇气呢?我们常常在平行的两条铁轨上比赛平衡的能力,看谁能在单轨上走得更远。你总是让着我。当火车的鸣叫声远远的传来的时候,你叫道,下去,火车来了!于是我们都跑下了铁轨,你向左,我向右。火车从我们中间呼啸而过,我看不见你,你看不见我。你说我们两个人就像两条铁轨永远相伴,但永不相交。有时候我常常想,我们真的能永远相伴吗?为什么现在当我一个人行走在铁轨上的时候,我身旁再也没有了你?你考上大学离开我的那一天坐上火车去实现你的梦想,火车启动的那一刻,我开始追着火车跑,我跌倒在地抬起头来却不见了火车的影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我这样一个弱女子怎么跑得过火车?
你还喜欢沿着河流走,于是我就跟着你沿着河流走。你常常说河流如血。我很喜欢这四个字,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河流如血。我问你,你说你也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或许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解释的吧。我也很喜欢河流。只是小时候发生了一件令我感到很恐惧的事情,与河流有关。小时候我比较胆小怕事,和小伙伴们在一条浅水河玩乐的时候他们总是取笑我胆小鬼不敢下水。有一次我被激怒了,壮着胆子下了水,就那么一次我就被水蛇咬了。幸好不是毒蛇,才没有酿成悲剧,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下水。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河流都有一种恐惧的心里。直到你的出现,直到你给我描述了很多与河流相关的东西,我终于不再害怕河流。你说河流也有生命,一条河流就是一个生命,沿着河流走就能感受到生命的成长。在广州的时候我看到了珠江,这是我迄今为止看到的最大的一条河流。你说你最想看到的是长江、黄河,不知道现在你是否已经实现了你的梦想。
你还喜欢去雕刻时光咖啡馆。可惜你从来没有和我去过哪里。经常跟在你后面的是另外一位很有气质的女孩。我在雕刻时光打工,给我心爱的人和我心爱的人的朋友泡制咖啡。你总是要一杯黑咖啡,她总是要听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你们两个配合得那么默契,我看了好生妒忌。在为你泡制黑咖啡的时候我花的时间特别长,我磨着磨着眼泪就不由自主的掉了下来,不知道你喝了渗了我的眼泪的黑咖啡是不是觉得更苦?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话那么多,而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片言只语?很多的时候你喜欢跟我讲故事,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很傻很傻的女孩,总是需要浅显易懂的故事来启蒙?你总是陶醉在你的黑咖啡里,那么苦的味道你却把它当成一种享受,我不愿你吃苦,所以有一次给你的黑咖啡加了一点糖,原以为你会生气,而你只不过笑着说,今天的黑咖啡有点甜。我一生只这一次为你的咖啡加过一点糖,我以后再也不会为你的咖啡加糖了,因为你再也不会在这里喝咖啡,我再也不会在这里磨咖啡。
所有我们曾经走过的地方我都走遍了,我真的感觉我的大难快要来临了。我在走铁路的时候从铁轨上摔了下来,因为我头昏目眩。而我记得以前和你比赛的时候我总是赢,尽管你是让着我。沿着河流走的进修我伏在栏杆上竟然睡着了,差点把河流当作床,想翻过栏杆去睡觉。雕刻时光的老板说,过来给我磨最后一杯咖啡吧。
我说,好啊。走过去,拿起磨棒,一旋转就掉了,我拿磨棒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的大难真的要来临了,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我最后一次算命,老先生还是那句话,你有大难。
可是,我到底有什么大难?
或许你得了绝症。老先生说。
绝症,真的吗?我笑笑,一点也不在乎。
但我还是偷了母亲的钱,瞒着母亲,坐了两个小时的火车去省城医院去看病,看我到底有没有绝症。我是卧铺,我侧着身躺着,看窗外的风景,窗外的风景很美。到了省城,很多很多的人,我透不过气来。我去了最大的医院。我被推进检查室。很多的灯光。很多的仪器触摸我的身体,冰冷,颤抖。出来后,我对医生说,说实话吧,我是不是得了绝症?医生说,说实话吧,你是得了绝症。什么绝症?白血病。晚期。还能活多久?最多一年,还要看你的意志。
我彻底崩溃,也彻底解脱。我回到家。母亲说丢了很多钱。我说是我拿了。我母亲打了我一巴掌。我没哭,也不觉得痛,只是跌倒在床上。我的生命都快没有了,这一巴掌又算得了什么?我没告诉我母亲,其实她不是我母亲。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她只是我养母。我的母亲生我的时候流了很多的血,然后就死了。我父亲不要我了。我是孤儿院的孤儿。我养母不能生育,就从孤儿院里抱了我。小时候她常常说我是她捡来的野种,长大了她要我快点嫁掉。
从此不吃也不喝,也吃不下,喝不下,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不想睁开。母亲以为我在与她斗气,也不管我。我查过一些有关白血病治疗的资料,百万分之一的机会,天文数字的治疗费,我想都不敢想。天天都在做梦,白天也是,晚上也是,梦见死亡,梦见鲜血,梦见地狱。其实我也很害怕,虽然我想永绝红尘,但我不知道天堂或者地狱是不是也有人间一样的烦恼?可是老天爷要我死,我不得不死,而且我想我去不了天堂,只能下地狱。如果有来生,如果我能转世,我愿意我是一只鱼。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哭的时候也不会有人看见。
可是我仍然有遗憾。你还记得我对你的三个愿望吗?第一个愿望是轻轻的握着你的手,握一分钟;第二个愿望是轻轻的抱住你,30秒就够了;第三个愿望是轻轻的吻你一下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为什么总是充满泪水?这三个愿望很简单,可是我连第一个愿望都没有实现,你就成了我的过眼云烟,永远消失在我无法抵达的天边……蓉终于停止了她的絮叨。蓉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然后我就听到电话机哐然落地的声音。我仿佛看见蓉苍白的脸绽放成一朵天山雪莲,然后消失在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之中,那是蓉最后的灿烂。
蓉用锋利的刀片割破了她细嫩的血管,血流一地,滴成一朵鲜血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