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原昨天半夜看完了世界杯才睡,也是中午才起床,正要跑到楼下吃点东西,一出门,就被施米路逮个正着。真是不早不晚,他恨不得缩回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施米路斜倚着门,两手抱胸,笑着说:“我就知道在这儿会见到你,厉害吧?你不会告诉我,说你今早才回来的吧?”
方原讪笑道:“真厉害,你都料事如神了,知道这两天我会回来。不是今早,是昨天,昨天就回来了,事情多,还顾不上给你电话……”
“狗屁,让我进去再说!”
方原说:“别进了,多少天没收拾房间了,脏得很。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吧,我饿坏了……”
他半推半哄,把施米路拉了出来。家里面真是太乱,有太多的烟蒂没倒,太多的臭袜没洗。但他最怕的,还是两人共对一室。
可施米路一点也不尴尬。在去吃饭的路上,她步步为营,把手穿进他的臂弯,似乎不这样揪住他,顷刻间他会像一股风一样,过了拐角就不见踪影。
方原哭笑不得,他说:“不用这样吧,我又不是犯人,我不过是请了几天假而已……”
“就怕你不老实,逃我的单!”
方原一本正经地说:“小姐,好像这个月我还没收到租呢。”
施米路打蛇随棍上:“这不,就是专门给你送钱来的……”
方原说:“真会说话,你好像是来打我伏击的吧!”
两人进了茵梦阁,一间广州人开的西餐厅。
侍应送上餐牌,方原让施米路先看。他是这儿的常客,只想点平日吃的商务午餐。没想到施米路说: “要一份情侣套餐吧,我喜欢它配的香蕉船,雪糕和咖啡餐后上。”
她丝毫不征询方原意见,径直把餐牌塞回侍应。
“请问要哪种汤?杂扒跟意份还是米饭?”
这才问方原。方原无奈地摇摇头说:“你们这些大女人……就忌廉汤吧,跟米饭。”
他又发泄似地对施米路说:“先说好,餐后我有咖啡就够了,别逼我吃你的香蕉船!”
施米路得意地笑。“我就爱刺激你!看到你郁闷的样子我就高兴!”
“真变态呀你。”
“有你变态吗?好端端不来上班,我妈跟宝珠以为你死了。”
“真是最毒妇人心,就你诅咒我,你妈她们才不会这样狠。”
施米路这才出了气似的,叼上一根烟,睨着他。
他摇摇头,还是拿过她的宝马火机,给点上。
她透过鼻腔长长喷了口烟,满意地笑了。
施米路以这种方式撒娇不只第一次了。
方原觉得怎么说自己也是个男人。是男人就要绅士,给女人点烟是小儿科。
“说真的,你上哪儿去了?”她吞云吐雾一番,突然猝不及防地问。
方原说他饿坏了,等吃完饭再说。“放心吧,我会告诉你一切。”
其实他什么也不想说。
汤和餐包上来了,他全部吃光。杂扒上来,属于两个人的,他没怎么碰。施米路拿叉子叉起一根红肠,直接送他嘴边,他本能一闪,慌张地说:“NO,NO,我不吃这个的……”
施米路没趣,绕一圈,收回来,夸张又性感地放到自己嘴里。然后又用刀把牛扒和羊扒锯成一小块,往他面前推:“那就吃这个呀,男人不用减肥,要多吃点肉,没见你半个月,你倒瘦了……”
方原将就叉了几块。
迅速吃完,拿湿巾擦擦嘴巴,方原让侍应上咖啡。
这杯咖啡喝得很慢,他一边拿小匙搅杯底的砂糖,一边平静地说:这些天他确实没回老家,之前说回老家只是一个借口,事实上,他是在考虑,到底以什么样的方式,才可以结束现在的业务,又不至于伤害到大家。
“怎么,你不打算再干了?为什么?”施米路紧张得要命。
“我很累。”他停了一下,喝了一口,说:“说出来,你怎么看我也无所谓了,但你最好现在别尖叫,好吗?其实我是个有前科的人,我坐过牢……”
施米路张大了嘴巴,她显然很惊愕。
“真的,我因为年少不懂事,跟老家一班猪朋狗友瞎混,镇上有个男孩逼我女朋友喝酒,我就打断了人家一条腿……哥们帮我,出手重了,开枪把另一个人打成瘫痪,事情搞得很大,我被判了6年,但提早一年出来了。来到海城不好找工作,朋友就建议我做这个,所以我就弄了本假学历去登了广告,蒙了你们,真是对不起……”
施米路开始不相信:“你去死吧你,想脱身不干就编这样的故事糊弄我?我真的那么讨厌吗?我可没缠着你呀……”
方原四下看看,见没人留意,把T恤领子往下一拉,露出肩膀上的一道刀疤。“你那天没看清,现在看清了吧,这些伤疤都是那会儿跟人打架落下的,还有我头发遮住的这一处……”
他低下头,拨开头发让她看。
施米路沉默了。她习惯性地咬着叉子,盯着他,突然嘎嘎地傻笑。
“我想知道,你主动告诉我这些,一定是以为我喜欢你,你想让我死了心……”
方原见她没正经,没好气地说:“你可以这么想。但如果我不主动告诉你,有一天你知道,你就不会跟我坐在一起,像现在这样吃饭了。”
施米路说:“为什么?真奇怪!你不是说过去的事情吗?跟你现在有什么关系?我一点不觉得,知道这些跟不知道这些,我对你会有什么不同……”
一股感激的暖流,从方原心里淌过。
“没想到你不嫌弃我,如果王小姐像你这样看就好啦。她不但误会我,把我骂个狗血淋头,还差点跑去报警!”
他憋痛了,忍不住向施米路大吐苦水。
施米路掏一根烟递给他,帮他大骂王靓:“这种女人太拿自己当回事了,你对她那么好,她恩将仇报,别让我见到这人,否则我一定对她不客气!”
“不,我一点也不怪她,是自己有错在先……”
她给他点着烟,抚慰他:“我以为多大的事呀!你干活认真,对小朋友用心,谁都知道的呀,别人怎么看,管她呢!她不干拉到,你把她原来的时段也租给我好啦!”
见施米路如此义气豪爽,方原的心情好了很多。
没想到施米路突然话题一转说:
“我真高兴啊!知道你有这样的背景,以后就方便啦。我想你在黑道上也有不少朋友吧,能不能介绍几个给我认识,跟我一起去吓唬吓唬宝珠的爸!这个月他不给家用我,说他公司最近惹了官司,缺的就是钱,他说还想问我要呢,我想一定是他身边的女人调教的!这衰人是有加拿大护照的,要真因为走私犯了事,我还怕他跑了呢!我想找人跟他谈判,一次过给我一笔钱算了,省得我月月上去看他一家人的脸色!”
方原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你想找死呀,找这些人帮你出头,就是让你拿到钱,你不怕以后他们天天上来找你要!“
“怕什么,不是有你吗?你跟我上去也行,你不是打断过人的腿吗?他不给你就帮我打断他的狗腿!”
施米路不光没嫌弃他,还想拉他去作案!这也太滑稽了吧。
真正理解他的人并不是她。她不过是觉得这些事儿更刺激,更好玩罢了。
不过他还是从心里感激她的不“杀”之恩,她不光不介意他的学历是假的,还高度肯定了他的工作态度和成果,并强烈要求跟她“独家”合作,她说别人嫌弃你咱永不嫌弃,我还巴不得你飞掉那些人呢。
方原听着心里舒坦,但他不会这样做的。要他飞掉所有人,他心里会放不下很多,比如小刚。
失去了波比,他更加要对小刚好一些。但他决定了要跟高小姐说清楚自己的事。他可以离开,但他希望最终说服高小姐让他跟小刚保持通信。小刚永远不知真相,就永远不会有挫伤。但如果这些事情他一天不说,他一天心里不会稳实。
而舒儿方面,假以时日,她情绪平复下来,他会在E-mail里细细地告诉她。像递交一封检讨书似的,只要不是面对面,就不会紧张,不会挨骂。
虽然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不会再跟舒儿有任何租约关系了,但他还是要说,否则内心会有一份永远的歉疚。
这些日子,方原还突然想,自己应该去读书,拿一个真学历回来,现在不是有很多成人大学吗,他想去参加考试,拿一部分时间读书,一部分时间工作。
最后他答应施米路,工作上先一切依旧。至于她要求他上门去找情人要抚养费的事,他有点犹豫。不是怕出什么事,会连累有案底的自己。而是怕被对方和施米路本身误会——他就是她的男朋友。这一点他最为忌讳。
施米路横蛮地说:“不管,在公在私,刀山火海,你都帮我去一回。就一回,好不?”
他想了一下说:“你老是这样要不是办法,表面你去要什么,别人就得给你什么,但长此下去,别人也有别人的对策,不如等我的律师朋友从国外回来,我们问一下她的意见,以正常渠道提出要求,让他一次付一笔抚养费,那你也就可以尽早了结跟他这种说不清楚的关系……”
方原这么说,施米路就自作多情地以为,他不希望她以后还因为经济问题,跟陈辉阳这个臭男人有扯不清的关系。于是她爽快地说:“好,我先在电话里磨他,等你律师朋友回来,我们一起去摆平他!”
她蛮自信的,身陷这个角色,还口口声声摆平人,干掉人,很阿Q。
“为我们有美好的将来,喝一杯怎么样?”
大白天要喝酒,方原一听就害怕。他赶紧说他戒酒了。“喝酒会伤人的,我不能再喝。”
“真的会戒酒?那色呢,会不会也戒掉?”她再次明目张胆。
方原脸一热,赶紧说:“对不起,我们都忘掉这些吧,否则很难再做朋友的……”
施米路说:“你能忘我不能!也许你当一夜情,但我不是这样的女人。”
妈呀,方原以为自己听错了。
吃完饭,两人走到外面,方原怕施米路要到他家里去,便说赶着去买新手机,让她自己先回去。没想到施米路说,她有个朋友做手机的,什么款式都有,“我今天没什么事,带你去吧,让他给你挑一台好的……”
方原一路朝住处的停车场走,一路想着以什么样的理由摔掉她。
过马路时,穿细脚高跟拖鞋的施米路撒娇地说:“别走那么快呀,我跟不上……”然后拽着他的手臂,想赶在转灯前走过斑马线,但来不及了。
这时,方原的目光跟对面也要过马路的一个小不点儿对上了。
小不点儿大喊大叫起来:“爸爸,爸爸!”
是娃娃!
她指着他尖叫,还拼命地叫身后的王靓:“是爸爸呀……妈妈快看,我爸爸!”
方原吓了一跳,他第一时间想转过身去,迅速逃离,但这时灯已经转了,解禁的车辆憋足了劲儿往前冲,他犹豫了。他怕娃娃以为他听不见喊,会不顾一切追过来,因为他看到娃娃激动得不想等王靓做出反应,脚已伸到马路边,就要跑过来了。情急之下,他立即喊住她:
“娃娃,别动,等一下,让爸爸过去!”
在车流的空隙,他也看到王靓的脸了,她瘦了很多,正伸着脖子,一脸诧异地看着他们。
方原用转灯前的那几秒钟,拿开施米路的手,告诉她:“我碰到王靓和她的女儿了,呆会儿就说你是我妹妹……”
施米路敏感地说:“为什么?你不是已经不租给她们了吗?还要装?”
他气急地说:“但我不知道她怎么跟女儿说的,为了孩子,知道吧?为了孩子!”
她才极不情愿地把手放下来。
车道的红灯亮了,人行道上转成了绿灯。方原硬着头皮,笑逐颜开地走了过去。
“真巧呀,正要回家,在这儿就碰到娃娃了。”
她们也自然地退到人行道上。娃娃冷不丁叉着腰,指着方原说:“爸爸是个大骗子!”
方原吓了一跳。
娃娃喘着气说:“爸爸不是说要住到非洲那边,很久很久都不会回来,你怎么又回来啦?”
王靓在后面,黑着脸朝他猛眨眼睛:“是呀,你不是说去非洲住两年,老板不让回来的吗?”
方原松了口气,擦掉一额的汗说:“是呀,我也没想到,突然就让请假了,我故意不说,想悄悄回家,吓你们一跳的……
他见娃娃的眼光很不自然地落在施米路身上,便转身介绍说,娃娃,这是你姑姑,她从老家来海城出差,在船上找到爸爸的,叫一声姑姑吧。
娃娃顿时心花怒放,她亲热地抱着爸爸的手臂,紧紧地,像一松开,爸爸一转身就会丢了一样,然后歪着头,甜甜地叫了一声姑姑好。
施米路勉强地应了一声,然后一双善妒的眼,上上下下地扫视王靓。
王靓不知为什么,有点慌张,躲开眼睛,往别处看,但又分明用余光留意她的举动。
方原不知接下来如何控制这个局面,看到不远处有家麦当劳,他说:“好久没带娃娃吃汉堡了,我们一起去吃好不?”
娃娃说:“我和妈妈刚去吃完啦,正要回家呢,爸爸不是说要回家吗,往回走才对呀。你是不是认不出路啦?”
这孩子太有逻辑了,稍不小心,就会让人露出破绽。
好在方原脑子转得快,他说:“是呀,爸爸真笨。为了赶回家我连饭都没吃呢,你就陪我再去吃一点,正好跟姑姑说说话,好不好?她一会就得坐火车走了,就为了来看娃娃一眼……”
跟在后面的王靓和施米路都不得不佩服,方原有颗诡计多端的脑袋,有条拐弯抹角的舌头。好像天生他就要吃这行饭似的。娃娃很容易就被他糊弄过去了。
进去找到位置坐下,方原问大家吃什么,施米路为了配合他的谎话,说自己在减肥,喝杯可乐就好。王靓黑着脸,决绝地说:“我早吃饱了,什么都不想要!”
“那我给你买冻咖啡吧”。方原说完,起身让娃娃和他一起去收银台。
他哄娃娃说:“爸爸吃儿童套餐好啦,娃娃可以有礼物。”
娃娃高兴坏了,一边走一边投诉:“刚才妈妈就不肯给我买儿童套餐……”
两人离开后,剩下王靓和施米路。心情复杂的王靓主动问:“请问怎样称呼你?你……不会真的是他妹妹吧?”
施米路撇一下嘴说:“怎么可能,我比他还大,我也是他的客。”
“哦,对不起,打破了你们的计划了,你们原本要去哪儿的?”
“我们刚吃完饭,要去买手机。他手机坏了,找不着人,我女儿闹着要见爸爸,我就过来这边找他了……你就那么巧,也跑到这边来?”
王靓说有朋友送她这一区的电影票,刚看完出来。
现在方原真的出现在她眼前,他对娃娃那份发自内心的感情流露,让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又开始颤动。
刚才他完全可以不顾娃娃感受,掉头离去的。
这段时间,每次娃娃向她提到爸爸,王靓都试图给自己找到一个原谅方原,重新接受他的借口。
施米路话里有话地说:“他这段真黑,有个客户的小孩跳楼了,你又炒掉他,他够烦的了,现在还要帮你应付这样的场面,他也真好脾气,所以做人不能太刻薄,要凭良心,山水有相逢啊……”
“啊?哪个客户的小孩跳楼?死了吗?”
“那个女律师。他没跟你说吗?那么高跳下来,脑袋又摔到花基上,脑浆都出来了,能不死吗?”施米路冷冷地说。
“是不是姓舒的那个?”王靓的心急剧地跳起来。
她回想起来,他失约那天,他说出大事了,后来电话里说,他仍在舒小姐的家。而且,施米路刚才也证实,他的手机的确坏了,难道……她又打消了念头,多疑地想,说不定眼前这人就是他的同伙,是他的女友。
“是谁重要吗?你就别折磨人了,最好走得远远的,别带孩子到这边来啦!看,遇上了多麻烦!不错,他以前是坐过牢,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见人家现在是怎么对孩子的吗?”
王靓心乱如麻地说:“看来你比我们了解他。我想也应该没什么问题,我第一次认识他,是在被人抢劫途中,他救了我……”
“这不,你还好意思说!他对你够义气的了,上次我明明跟他在珠海,你一个电话,人就得飞车回去,租到这样好的人,你还有什么好嫌弃的?我都跟他说了,他过去的事,我绝不嫌弃,也看不过他被人欺负!说实在,少了你这份,他也不稀罕,只要他愿意,我可以全部把他的钟点包下来!你以后就别烦他了!”
施米路说着说着,财大气粗起来,她本意为方原出一口恶气,却没想到无意间化解了王靓对方原的误会。
这时方原和娃娃回来了。施米路问:“人很多吗?去那么久?”
方原说:“不太多,只是经过那边的儿童天地,娃娃进去玩了会儿滑梯。你们谈什么呀?”
施米路说:“没谈什么,我们走吧。”
娃娃紧张地问:“你们去哪儿?”
方原说要送姑姑去火车站。娃娃问: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呀?”
他怔了一下。纵然是心肠多硬,多老奸巨滑的人,也不知怎样拒绝一个对自己如此依赖和亲昵的孩子。他收不了这个场,眼睛也不敢看娃娃,支支吾吾的,搜遍枯肠,再也挤不出一个借口。
王靓突然发话说:“那就让爸爸先走吧,等送完姑姑,他自然就会回来,我们回家先,做好晚饭他就会回来的,是不是?”她转向原。
方原呆住了。
施米路也傻眼了,她做梦也没想到王靓还会对方原峰回路转。她懊恼至极,恨不得狂打自己嘴巴。她生硬地抢话:“不行,他要去买手机,今晚回不来了。”
停顿了两秒钟,方原深深地看了王靓一眼说:“好,我买完后回来,一定要做我的饭。”
王靓的语气,还有她变得温柔的眼睛,他知道她被重新点燃了。
他也被点燃了。
围屋那夜决定下来的事情,想必已扫除了障碍。
临离开,他弯下腰,亲了亲娃娃的脸,抬起头,再次碰到王靓的目光,两人眼都红了,湿了。就像这一吻,是他亲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