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雨季有爱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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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雨季有爱不孤单

1

暑假就剩个尾巴了,妈妈还在逼我学这补那的,真烦!

特别是要我去上的那个数学补习班,更是没劲!什么几何代数、方程等式、平方立方,哎呀,想一想脑袋都大了,这不是纯粹故意刁难人吗?可是,妈妈竟然一改平时舍不得花钱的习惯,也不顾家庭收入并不宽裕的现实,非常爽快地把每小时五十元的补课费交给了补习老师。

当然,妈妈越是这样硬要我恶补,我越是反感。或许,我真不是学数学的料。这不能怪我,要怪,得追溯到小学四年级的一件事,数学老师错怪我,说我考试作弊,把我仅有的一点儿数学兴趣也给打消了!之后,几乎所有的数学老师都武断而又过早地给我下了定论:凌波不想学数学了。

既然这样,我索性破罐破摔,懒得再活动数学那根脑神经,反正不学数学也能活!现在,任凭妈妈怎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我往数学这条道上扯,对我来说,已经是“江心补漏”,即使让我每天不吃不睡地狂补数学也是白搭!

于是,我常常人在数学补习班,心却早已飞到“天涯海角”神游去了。

一天,太阳西斜了,补习班老师还在唾沫星子横飞——起劲儿地讲着数学题,也不同情我的屁股都快坐烂了。后来,我实在耐不住了,就偷偷开溜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看到班上的沈飞飞、李亚芳等几位男生女生一起正扛着游泳圈说说笑笑地往镇边的青水河走,说是天快凉了,这是今年最后一次游泳。我就跟着走了。那里是一个天然的泳池,蓝天悠悠,凉风习习,芦苇青葱,水滩平缓,是一个让人畅快地游、尽情地玩的好地方。

河面上正开工建钢筋混凝土桥,所以临时搭建了一座小竹桥,几根立柱,几块竹跳,很简陋。我们起初的乐趣正是从这小竹桥上觅得的。因为总有几个胆小的过桥行人,不是像狗熊似的慢慢爬着过桥,就是死死抓住摇摇晃晃的栏杆挪不开步。我们就站在岸边“幸灾乐祸”地看热闹,如果见到我们的同龄人过桥,我们就会故意站到小竹桥一端,撑开双腿,使足力气左一踩右一蹬,把小竹桥折腾成大风浪中的小船似的摇摇摆摆,让人一站上去,就一边“舞蹈”一边发“嗲”似的尖叫。

直到行人渐渐稀少了,我们才放弃了竹桥。沈飞飞他们一个个“扑通扑通”像小猴子一样跳进河里去游泳。一波逐一波的浪水拍打着晚霞,五彩缤纷的游泳圈犹如绽放在碧波上的鲜花,大家在水里喊着、叫着、笑着、闹着……清水河欢腾了!

我也想到河里去畅游,可想到脚趾上有个伤口,只好忍住了,站在小竹桥边当看客。

男生女生们嘻嘻哈哈地往远处游了,我弯腰捡起一片瓦砾,用打水漂来打发无聊的时间。

“嚯——”瓦砾紧贴着河面,春燕般向远处掠飞,留下一朵朵好看的水花。而且,那瓦砾也真神,在拨出最后一朵水花后,竟然“倏”地飞上了荡悠悠的竹桥。

竹桥上传来“哎哟”的一声尖叫。

我循声看过去,瓦砾惊着了一位肩挎行李包的陌生大女孩。

我连忙躲进边上的芦苇丛里,静静地偷看。

夕阳正灿烂。飘拂在天空中的云彩,像着了火似的,一片彤红;对岸的庄稼泛着黄澄澄的光彩,好像要提早成熟了似的;河面上的那座小竹桥,撑开长长的影子,倒映在亮闪闪的细波里。而小竹桥上的大女孩,在夕阳的映照下,更加楚楚动人——圆圆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白嫩嫩的皮肤,加上雪白的衬衣、紫红的裙子,还有两条修长的腿踩出的姗姗步韵,怎么看也像一缕抹着晚霞的白云。

显然,大女孩从未走过又窄又晃的小竹桥,才移过几步,就猫腰却步了。

我暗自发笑,心想:“哼,都长这么大了,还不会走桥!”于是,我干脆从芦苇丛里走出来,对着大女孩喊:“真胆小……”

正在游泳的男生女生们也来凑热闹了,冲着大女孩哈哈大笑,还用手当勺,故意把一串串水珠往小竹桥上泼,窄窄的竹桥变得油亮亮地滑。

“喂,小同学,你能帮帮我吗?”大女孩央求说。

“什么小同学,你比我大不了多少!”我心想。

虽然我心里不服气,但又不好意思拒绝她。于是,我上了小竹桥。

大女孩看着我,一脸灿烂地笑了,让我替她拎那个沉甸甸的行李包。然后,她紧紧地跟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走过小竹桥。

“谢谢你!”大女孩一边从我手里接过行李包, 一边说,“请问,溪里中学怎么走?”

“你去溪里中学干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是来教书的,你是溪里中学的学生吧?”大女孩说。

我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脸上的顽皮神情顿时烟消云散。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个一个手指头,朝溪里中学的方向指了指。

“哦,既然你是溪里中学的学生,那我就不客气了,请你带我去吧!”大女孩,不,是新来的老师说。

我无法推辞,只能当向导。

“我姓何,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凌波。”

“念几年级?”

“马上升入初二。”

……

何老师挺健谈,一路上问个没完。我平时口才很好,现在不知为什么,嘴皮子像是涂满了糨糊似的,支支吾吾说不痛快。

“看得出,你是一位好学生!”何老师看着我的脸说。

我脸红了,低头不语。

其实,我心里很感谢何老师的夸奖,对我这个“老中游”的学生来说,这样的夸奖除了让我感到受宠若惊,还唤起我内心的虚荣和自豪。

这时,我好不容易想到一句话,说:“何老师,离开学还有十来天,你来得太早了。”

“我特意提前来的,先熟悉熟悉情况,顺便做些新学期准备工作。”何老师说。

我偷偷地看了何老师一眼,何老师的笑脸像晚霞一样灿烂。

才走进学校传达室,门卫老张就眯着老花眼睛问:“是新来的何老师吧?陆主任正在等你呢。”

老张说的陆主任是学校的教务处主任,也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二十六七岁,课讲得很好,就是有个让人实在不敢恭维的毛病——讲课时老是让唾沫喷出来。同学们悄悄给陆老师起了个绰号——“喷雾器”。

果然,不一会儿就见“喷雾器”热情地迎上来,把何老师带到校园南侧的红瓦房里。

我想: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刚转过身,却听到“喷雾器”吩咐我:“替何老师打扫一下屋子。”

那是一幢幽雅别致的小屋,橘红的瓦片,洁白的粉墙,蓝色的门窗,门前爬满了郁郁葱葱的葡萄藤。

我觉得,何老师住在里边挺合适的。记得在哪篇童话中,不也有这样一幢简朴而美丽的红瓦房吗?而且,红瓦房的主人也跟何老师一样,是一位漂漂亮亮的女孩儿。

“何老师,你是从城里来的毕业生,这次能够主动要求到我们这所乡镇中学任教,真得好好感谢你啊!”“喷雾器”顿了一顿,接着,有点儿难为情地说,“不好意思,我们给你的工作任务不轻呀!”

“陆主任,别客气,我的工作怎么安排都行。”何老师爽快地说。

“噢,是这样的,安排你教初二(1)班和(2)班的数学,兼任初二(1)班班主任,怎么样?”“喷雾器”说着,把一份学生名册交给了何老师。

“好的!”何老师愉快地接受了。

“喷雾器”告辞后,何老师一边看那份学生名册,一边说:“哦,很好,凌波,你也在初二(1)班。”

我一听,心里七上八下的。搞不清自己是应该为有这样一位漂亮的女老班高兴呢?还是为自己“老中游”的成绩将要露馅儿,特别是数学基础很糟糕而担心呢?

何老师见我脸皮绷得像皮鼓一样紧,就问:“怎么,做我的学生不高兴吗?”

我连忙摇头说:“不是的!”

“凌波,你家离学校远吗?”何老师若有所思。

“很近,就在学校南边。”我说。

“你家的针线借给我用一下好吗?”何老师捋着裙角边的一条裂缝说。

我暗自觉得好笑,猜想裂缝一定是刚才过小竹桥时扯开的。

“有,我马上回家给你拿!”我说着,转身就往外跑。

回到家里,妈妈一见我气喘吁吁的样子,立刻唠叨了起来:“不好好补数学,跑到哪里玩去了?补习老师都找到家里来了!”

我支支吾吾,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一闪身,钻进自己的房间,赶紧掏出数学书来看,摆出一副“悔过自新”的样子。

2

夜幕降临了,我趴在窗台上,静静地望着跟我家仅一墙之隔的红瓦房。

“看得出,你是一位好学生!”我想起何老师表扬我的那句话,不禁笑了。我猛然想起何老师向我借针线的事。“真是惭愧,这么一件小事也办不好。”我责怪着自己,赶紧从妈妈的针线包里取了针线,向何老师的红瓦房跑去。

红瓦房里飘出来银铃似的歌声:“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

何老师唱的正是眼下的景色,只是歌中“高高的谷堆”暂时换成了迷人的红瓦房。

何老师正走在红瓦房门前,睡衣飘柔,散发垂肩,朦胧间宛若“嫦娥奔月”。

当我拿着针线朝红瓦房靠近时,何老师进屋了,随即,小窗里亮起一抹麦黄色的灯光。

红瓦房四周树影婆娑,蟋蟀歌唱。我不好意思进屋打断何老师的歌声。我站在树影下想,何老师见我迟迟不来,或许已经弄到了针线,要不干脆等到明天我再带来也不迟。

我像一只趋光的小虫子,轻手轻脚地靠近红瓦房的窗户。透过纱幔轻拂的窗玻璃,隐约可见何老师的身影,仿佛还能听到翻卷的簌簌声和写字的沙沙声。

何老师正在灯光下忙什么呢?我好奇地把两只眼睛贴在窗户上,看到何老师正静静地坐在灯光闪亮的写字台前,手里的笔不时在“喷雾器”给她的那份花名册上圈圈画画。

“何老师会不会关注我的名字呢?”我自作多情地猜测。不知怎么搞得,我的额头突然“嘭”的一声碰到了窗框上。

“谁呀!”房内传出何老师急促的喊声。

我连忙转身,慌忙逃离了学校。

第二天,数学补习老师有事不来上课。于是,我约上沈飞飞他们到学校操场上打篮球。

我走过门卫时,听到何老师正在同门卫老张说话。

何老师说:“咱们学校的治安情况好不好?”

老张说:“你发现什么啦?”

何老师说:“昨天晚上,在我住处的窗口边闪过一个黑糊糊的人影。我开门出来看时,那人一溜烟儿往外跑了,挺可怕的。”

“会不会又是社会上的那个小光头?”老张警惕地说,“何老师啊,等新学期开学后,校园里就人多了。而且,还会有别的女老师来住。这几天你孤单单一个人住,是得当心点!”

我一听,好像做了小偷似的,既害怕又内疚。因为昨晚那个黑糊糊的人影跟小光头绝对无关,但我又不好意思说。

老张说的小光头是往届初中肄业生,也是我家的邻居。小光头走出校门后,一直同社会上的一批小阿混交往,也会有事没事往学校里跑,弄得校园里三天两头不太平:今天哪位学生被无故殴打了,明天好好儿的围墙被踢出了几个洞……

何老师听了老张说的小光头,显然害怕了,说:“张师傅,我是有点儿担心,麻烦你替我找哪位学生家,让我临时借住几宿,怎么样?”

老张或许因为看到了我,连声说:“好啊,我替你在附近找个学生的家,譬如凌波同学家就很方便的。”

我一听,连忙加快脚步往操场上跑去。

可是,等我打完篮球回家时,何老师居然真的搬到我家的一间边屋里住。而且,妈妈的态度格外热情,替何老师铺木床、搭蚊帐、扫地皮、擦门窗,就像把何老师当做亲生女儿似的。

3

正如我所料:何老师听说我每天花五十元正在补数学,就主动提出在家里为我补课。

妈妈可得意了,恨不得把全部的笑容都送给何老师,还反过来说:“补习班哪里肯好好儿教,还不是为了收钱。”

这下我可惨了!何老师让我上午补,下午补,睡觉之前还得叫我盘点一天的补习内容,这才是恶补!

沈飞飞、李亚芳他们知道何老师住在我家,老是看稀奇似的往我家窗口探,还扮着鬼脸,怪声怪调地说我真是有福气,特意请了个年轻漂亮的家庭老师……我感到心里窝火,冲着沈飞飞、李亚芳骂:“闭上你们的臭嘴!”

屈指一数,离开学还有五天时间。这可不行,我得想想办法,及时把何老师“赶走”才好。

那天下午,我向何老师请了个假,去外面转了一圈。晚上睡觉时,我终于听见何老师“啊”的一声惊叫。我假惺惺地跟着妈妈去看何老师。我一看,偷偷地乐了,我的“阴谋”得逞了。灯光下,我偷偷放在何老师床底下的那条水蛇正按照我的心愿,在何老师的床上乱爬。

何老师惊恐万状地躲在墙角,大叫着。那水蛇仿佛故意调皮似的,竟然弯弯扭扭地朝着何老师游过来,然后停下来,高高地昂起头来,对着何老师吐出红红的芯子。何老师想逃没门,想退没路,吓得紧闭双眼,抱住头脸,缩成一团。

妈妈凑近一看,连忙安慰何老师:“这是条水蛇,不咬人,也没毒!”

看到何老师害怕的样子,我才觉得自己的恶作剧过分了。我急忙冲上去,伸手把水蛇的尾巴抓住了。水蛇扭动着拼命挣扎,我使劲抖动它的脊骨,最后,水蛇像烂绳子似的乖乖地倒挂在我的手指间。

何老师用惊讶而又佩服的眼光看着我。

第二天,何老师用婉转的口气对我妈妈说:“我还是回红瓦房住吧!有一位女老师也返校了。”

我很积极地帮助何老师把东西往红瓦房里搬。

何老师见我头上脸上热汗直淌的样子,问我傍晚去清水河游泳好不好?我一听游泳,忍不住心里发痒,正好这几天我脚上的伤口也愈合了。

“何老师,你也会游泳?”我问。

“凌波,你别小看我,我在师范学校里参加过游泳队的。”何老师说。

“去就去,跟你比个高低。”我暗自想。

傍晚,清水河上夕阳映照,凉风习习。何老师穿着蓝色泳装站在岸边,露出修长洁白的双腿、苗条健美的身材,那优雅的样子赛过栖在夕阳下的一只仙鹤。然后,两腿一蹲,双臂一伸,跃出一个好看的入水动作,细波里泛起碎金般的晚霞,然后浮出水面迅速往东游去。

“快来游啊!”何老师呼唤我。

我犹豫了,因为,我脱下长裤一看,自己的短裤土不拉叽的,应该换游泳裤才对。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得等何老师游远了,才“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朝着西边的小竹桥游去。

才游出四五米,就听到何老师在后边追赶的划水声。我使足力气,两只手臂犹如龙舟上的木桨一样,划得飞快,整个身体也像浪里白条一般呼啦啦往前冲。

何老师显然知道我在逞强,开始奋力追赶。没想到,我还来不及得意,何老师已经在我一侧拨开一道雪白的浪花,倏得蹿了上来,又三下两下毫不留情地把我甩在了后边。我不服气,拿出全部力量去追,结果是越追差距越大。

我这才相信,何老师不愧是游泳好手。你看她,什么蝶泳、蛙泳、仰泳,那矫健勇敢的姿态怎么能让人把她同一个不敢过小竹桥、见了水蛇也会哇哇大叫的大女孩联系起来?

后来,何老师游到我身边,说是要教我。我有些难为情,何老师不由分说,扯着我要我这样仰那样侧的,好像小时候被妈妈托着下巴学游泳。

我随时想挣脱何老师的手,可何老师偏偏又是那么有耐心,从跳水动作到游泳姿势,一遍遍地说,一遍遍地示范,其难度竟然不亚于数学!

最后,何老师向我示范“滑翔”动作,我站在浅水边呆呆地欣赏。何老师“流线型”的姿势,一会儿轻松地穿行在清波里,一会儿倏地掉头,那灵活自如的样子让鱼儿都感到逊色。

突然,何老师的“滑翔”动作停止了,她的身体一点点往下沉。刚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何老师特意为我展示的另一种美——“沉鱼落雁”。

当我这样傻乎乎地看着时,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出现在我的脑际:不对,怎么迟迟不见何老师浮出水面?!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何老师——”我对着河底喊。

清水河上悄无声息。

“快来救人哪!”我迅速走到岸边,一边大声呼喊,一边找营救工具。

当我拿起一截手臂粗的竹竿跳入河中时,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小竹桥上跃入水中。等我睁大眼睛仔细看时,何老师已经浮出水面,而她身底下分明托着一双有力的大手。

太好了,原来是语文老师“喷雾器”来了!

何老师吐了几口水后,慢慢恢复了正常,而那双依然带着惊恐的眼睛老是看着我。我想,何老师会不会埋怨我没有及时发现她在水里的异常?或者,认为我胆小,没有果断地上前去营救她呢?

我上前去,想对何老师说……可是,说什么好呢?

4

新学期开学不久,何老师在数学课上宣布了一个让人惊讶的决定:“由凌波同学担任数学课代表。”

我以为是我听错了,或者是何老师新来乍到搞错了姓名。不对,全班同学的目光早已聚焦在我脸上,而且,这聚焦真如发热的光源,照得我的脸一阵阵灼烫,恨不得往课桌肚里藏。

教室里一片哗然。

“像凌波这样的中等生,从来不认真学数学,成绩老是在及格线上徘徊,怎么能当数学课代表?”

“凌波不会是何老师的什么亲戚吧,所以……”

“你们难道没看到,那天何老师过小竹桥时,凌波助了一臂之力;开学前何老师害怕一个人住红瓦房,就住到凌波家住,这分明是何老师在感恩!”

我真想立即逃出教室。

何老师仿佛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也仿佛没有听到同学们的议论,只顾非常激情地讲她的课。

说良心话,我很想让何老师的每一句话都入耳、入脑,因为何老师的讲课是那么有魅力,除了嗓音特别甜美,教学方法也非常生动活泼。可是,我怎么也无法集中思想听讲,因为我满脑子塞着这样一个问题—— 一定要找个机会,向何老师说明情况,辞掉数学课代表职务。

于是,我那混沌的思维又掉队了,单薄的数学根基又断层了,繁杂的公式、定律又离我而去了……

下课后,我心事重重地趴在课桌上,一本本数学作业飞到我这个数学课代表的课桌上,当然,有些作业本是很不情愿地扔过来的。

我惶然不知所措,只是用胳膊肘捅了捅快掉下去的作业本,依然没有心思去整理。

旁边的同学围着我起哄。有的用讽刺口气说我有了官不想做,真傻!有的半真半假地劝我,不要辜负何老师的期望……

我受不了了,霍地站起来,疯了似的把一大堆作业本推到课桌下。然后,“拎起”数学课代表这顶无形的“乌纱帽”,向何老师的办公室走去。

何老师正坐在办公桌前,一边握着红笔批改数学作业,一边跟其他几位老师在谈论着:

“我们班上的凌波同学进步挺快的,虽然数学基础不够扎实,但很用功……”

我的脚步在办公室门口停滞了,心里的怨气减了一半。

“这次,我鼓励他当数学课代表……”

居然是这样,我怎么还好意思去找何老师说“辞职”的事呢?我回到教室,默默地把课桌底下的作业本一一捡起来,并且码得整整齐齐。

班会课上,何老师布置每位学生制订新学期计划,要求既有总体方向,又有具体目标。譬如:期末时每门功课的成绩定多少分?这让我很为难。其他功课倒是可以虚张声势地乱报一通,唯独数学成绩心里没底——报得过高达不到,会被人笑话;报得过低吧,与自己这个数学课代表的身份不相称,更对不起何老师的深情鼓励。怎么办?我看了看别的同学的成绩指标,头脑一热,竟然壮大胆子把数学报了个90分!而原先优于数学的其他功课反倒报得很保守。

后来,何老师让我们把新学期计划张贴在班级的“学习园地”里。

同学们聚上去一看,几乎所有人都为我的勇气所震惊,也为我的勇气打问号:波凌的数学基础这么差,不会是吹牛吧?

语文老师“喷雾器”见了我的新学期计划也有想法,他拦住我问:“为什么语文成绩才报60分?”

“60分万岁嘛!”我调侃道。

何老师知情后,做我的思想工作,不许我偏科。我只得把各科成绩指标重新作了调整。

5

语文课上,陆老师一开口讲课就口水横飞,让我这个坐在第一排的人常遭“雨”淋。一堂课下来,我脸上的口水少说也有三四两,怎么消受得起?我真想带一把雨伞上课,就是备上一沓面巾纸也行啊!

现在,陆老师正拉开嗓门为我们分析课文,随着激情逐步上扬,“喷雾器”的功能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

还好,昨天晚上我温习数学睡晚了,老是昏昏欲睡的,所以对“喷雾器”的敏感就大大减弱了。“喷雾器”越讲得投入,我的受“害”程度也越深,我最终忍不住做出一个摇头皱眉的动作。

想不到,“喷雾器”误会了我的这个动作,突然停止讲课,脸一沉,冲着我怒吼:“凌波,你站起来!我问你,我的讲课难道就这么差劲吗?”

“哈哈——”全班同学看着我哄堂大笑起来。

我没有笑的权利,只得乖乖地站起来。

陆老师更恼了,说:“凌波,我问你,我分析到第几段?哪一节?”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翻看课本,谁知,又闹笑话了,我手里捏着的竟然是数学课本!

陆老师视力很好,一看我手里拿的是一本数学书,就挖苦说:“凌波,你以为当了数学课代表就可以不学语文了,告诉你,语文是所有功课的基础!”

真是活该!我汗水涔涔地捏着数学书,任凭陆老师骂,任凭陆老师罚我长“站”。

可我还是犯困,站着也掩饰不了懒洋洋的模样,我双手撑在课桌上,脑袋瓜里迷迷糊糊的。站着站着,陆老师的声音慢慢变得遥远起来,而“喷雾器”里飞出来的液体也似乎变成了偶尔的星星点点。最后,我终于头脸耷拉,眼皮粘连,直到喉咙深处隐约传出浅浅的呼噜声……

“哈哈——”又一阵哄堂大笑把我吵醒了。

“我还没见过站着也能睡觉的学生,凌波,你睡得好刻苦啊!还是回家去吧,睡醒了再来上学!”陆老师下了逐客令。

我一扭身,往教室外面跑去,连手里的数学课本也忘了放下。不过,不是陆老师说的回家(我没有那么傻,回家等着挨父母的骂),而是跑到校园围墙外的一块农家空地上。那里堆着几个稻草垛,平时是我们嬉闹追逐、摔跤打斗的好去处。

我走到那里一看,几个学龄前孩子正在稻草垛边噼噼啪啪地燃放小百响。我没理睬他们,径直钻进稻草垛之间的隔弄,靠着干软而馨香的稻草,头枕数学课本,呼呼大睡起来。

这一觉睡得可真香,还云里雾里地做起了梦。记不起梦的具体情景,只觉得自己来到了一处热闹的地方,男女老少聚了一大群,好像在操办什么喜事,欢快的鞭炮放个不停。突然,一个走火的鞭炮飞到我的跟前,然后是浓烟滚滚、热浪熏人……

我蓦然惊醒过来,眼前竟然真是一片火光,那边的几个稻草垛燃成了一个个硕大的红蘑菇。

我迅速起身,带着急促的咳嗽,从稻草弄里仓皇逃了出来。

很快,人们拎着水桶从四面八方赶来。一时间,呐喊声、火爆声、泼水声,乱作一团。

我被吓坏了,好像闲置在路边的一截木桩,一动也不动。

“嗳,这不是何老师吗?”我从慌乱的人堆里看到,班上的同学已经排成一条“长龙”,把一盆盆水从河边传递过来,而站在“龙头”上的人,正是何老师!

我被感动了,迅速加入到“长龙”中去。

“凌波,你是好样的!”何老师大声表扬我。

我的脸一下烧得比烈火还红!

火随风势,越烧越旺,最后漫到了我睡过觉的稻草垛上。

这时,我才突然想起我的数学课本还在隔弄里呢!

当我不顾一切地朝着烈火熊熊的稻草垛冲去时,被一位老汉拦住了,还挨了一顿臭骂:“你这小子不想活了!”

火被扑灭后,班上的同学围着我不停地问,为什么要往火堆里钻,是不是想当什么英雄?

我急了,嚷道:“胡扯!”

这时,刚才那位老汉盯着我说:“没错,准是他玩鞭炮时惹了火种。”

我连声说:“不是我惹的火种!”

“那你躲在稻草垛里干什么?”老汉追问。

“我……”我哑了!

回到学校后,我很快被“请”到校长室接受训话。

放学时,我走过学校画廊时,看到一大群同学正在那里围观。我挤上前去一看,傻了眼,画廊一侧张贴着一张“处分布告”:“初二(1)班凌波同学,逃课惹事,在校园围墙外玩火,导致农家稻草垛起火……”

我粗气频喘,浑身发抖,眼中的怒火都快把那张荒唐的“处分布告”给烧了。

6

那天晚上,恰逢中秋月圆。我又趴在家中的北窗口,静静地望着月光下的红瓦房。

“凌波,你们的何老师教书多认真,连中秋也不回城过。”妈妈说,“快,给何老师送一碗糖芋艿去。”

我迟疑片刻后,从妈妈手里接过热腾腾的糖芋艿。

当我走近红瓦房时,发现葡萄架下有动静。凝神一看,月光下晃动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我悄悄凑过去,躲在墙角仔细观察。原来,那两个人影是何老师和陆老师,他们正一边摘葡萄,一边说着悄悄话……

我知道,那是多么浪漫抒情的事。然而,我丝毫没有为他们而高兴。因为我想,何老师那么漂亮,怎么愿意同一个粗咧咧的“喷雾器”谈恋爱呢!真所谓“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而且,何老师你知道吗?白天发生在我身上的“逃课——玩火——处分”这些倒霉事,全是让“喷雾器”喷出来的!

想到这里,我转身往家走,手中的糖芋艿从碗里溢了出来,手背上流过一溜黏糊糊的热汤。

走到校门口时,我又想起了画廊边的那张“处分布告”。或许是夜色壮人胆,我咬了咬牙,把糖芋艿碗往地上一放,一口气冲到校园内的画廊前,然后伸出手去一阵猛揭,一阵狂撕。最后,奋力向头顶一抛,“处分布告”顿时变做月空里的一片片“雪花”。

回到家里后,妈妈问我:“你为什么没把糖芋艿送给何老师?”

我说:“何老师不在。”

妈妈当然不信,就亲自去送糖芋艿。我的谎言很快被戳穿了,妈妈回来时,碗里的糖芋艿换成了一颗颗亮晶晶的葡萄。

第二天,何老师问我:“为什么要撕掉‘处分布告’?”

我刚想抵赖,何老师又说话了:“昨晚门卫老张看到你了,他只是来不及上前去阻拦你。”

我索性把陆老师把我赶出课堂,稻草垛边几个小孩子放小百响这两个重要情节说了一遍。当然,我还没糊涂到底,巧妙地隐去了语文课上拿着数学课本这个细节,也没有直呼“喷雾器”这个绰号。

何老师听完,马上说:“凌波同学,你受委屈了,这事我会找学校领导说的。那天我看到你勇敢地冲向火场,虽然这样做太危险,也是不可取的,但你的精神是值得大家学习的……”

我又脸红了!

7

是的,我对何老师心存感恩。可是,一想到自己没有了数学课本,心里就特别焦急。简直难以想象,全中国还有哪位数学课代表像我一样没有数学课本?

当何老师一边讲课,一边把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课桌时,一定会问:“凌波,你的数学课本呢?”这时,面对全班同学聚焦而至的目光,面对何老师惊疑而失望的发问,我该怎样回答?又该怎样回避满腔的羞耻与无尽的窘迫?一天两天可以混,一次两次可以瞒,但总有一天会让何老师知道的。况且,我遇上了何老师这样的好老师,不把数学补上去也太不应该了,又怎么能达到90分的目标呢?

在强烈的冲动中,我也不管下一堂是什么课,只顾撒开双腿,朝街上的新华书店跑去。

我摸了摸衣袋里的零用钱,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了新华书店,匆匆去教学专柜一看,完了,没有我要的数学课本!我不死心,向营业员打听有没有我要的数学课本。营业员说,课本都是按计划预订的,不零卖。

我好失望啊!

我垂头丧气地走在街上,一时想不起该去哪里。走了一会儿,想不到与小光头邂逅了。小光头脚穿拖鞋,嘴里吐着烟圈,样子很无聊。他见我心神不定的样子,就凑过来问:“有什么事说出来,哥们儿一定能帮忙!”

我一听“帮忙”两字,倒是来了灵感:小光头不也念过初二吗?

“我想向你借初二上学期的数学课本。”我说。

“小事一桩,跟我走。”小光头真是爽快,“什么借不借的,送给你得了。”

真棒!小光头让我眼前一亮。

当时天气很闷热,小光头在家里好一阵翻箱倒柜,弄得满头大汗。最后,他爬上小阁楼去,才找到了我要的数学课本。

我如获至宝,连声道谢!

小光头说:“什么谢不谢的,过几天买几包烟给我就行了。”

我说:“行!”

当我拿着数学课本跑回学校时,下课铃响了,我看到何老师捧着教本、教具,正从我们班教室走出来。

我愣住了,好一阵不敢往教室里走!

放学了,我悻悻地背着书包回家。妈妈见我回来了,忙着从厨房里端出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我一声不响地坐在饭桌前,举起筷子时,才发现自己饿过头了,空乏而酸涩的肚子怎么也提不起食欲。后来,只是在妈妈的左搛右挟下勉强吃完了饭。

妈妈收拾碗筷时,家门前已经上演“床前明月光”的意境。

“有人在家吗?”

我正往里屋走时,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何老师柔美的声音。我惊呆了。

“谁啊?”妈妈回话了。

我想开溜,可何老师已经进门了。

“大婶,你好,我是凌波的班主任。”何老师说。

“何老师请进,凌波这阵子听话吗?”妈妈问。

“挺用功的,放心吧。”何老师说。

谢天谢地!我在里屋的门背后凝神屏息听着。

“别的倒是没啥,我只是想问问,今天凌波怎么没上数学课?”何老师话锋一转,终于说到我的“痛处”。

“怎么,没上数学课?不会吧?”妈妈惊讶地说,“凌波,你给我出来!”

我只得从里屋走出来,低着头站在何老师跟前。

“凌波,今天你怎么啦?”何老师问。

“我迟到了,怕老师批评,就跟别人去玩了。”我想了想,撒了个谎。

“又跟谁去玩了,是不是隔壁家那个小光头?”妈妈怒气冲天地说道。

“大婶,别生气,凌波会好好说的。”何老师说。

我一定是被何老师的温情感动了,竟然糊里糊涂地点点头了。

“真没出息,又跟那个流里流气的小光头混在一起了!”妈妈咬牙切齿地骂。

天哪,我还能喊冤枉吗?

何老师走后,妈妈的骂声持续了好一会儿。

我不吱声,走进自己的房间,默默地坐在灯光下,翻开了小光头借给我的那本数学课本。

8

尽管我的数学基础不够扎实,可是,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学习数学的兴趣竟然与日俱增。看到课程表上是数学课就兴奋,每天两节还嫌少;听何老师上数学课不困也不累,还抢着举手回答问题;做数学作业时准会一丝不苟,连阿拉伯数字也写得清秀了好多;遇到数学上的疑难问题,就与同学切磋,或者去请教何老师,何老师表扬我说,学问学问,就得靠问,我听了,像吃了补药似的滋润;而且,我在数学上还有一个长处:无论是回答何老师的提问,还是在作业本上解题,总是不满足于一种解法,这样,举一反三、独辟蹊径的解题思路,似乎成了我的专利。

那是一次较有难度的数学单元考试,班上大多数同学考得不太理想,我却似冷油锅里冒出的响栗子,考了满分。

按照何老师的要求,我把试卷带回家,让父母签字,我心里暗自得意!可是,妈妈看过我试卷上的得分后,没有我想象中的高兴,反而露出一脸怀疑,问我是不是在老师的批分上做了什么手脚?

我当然理直气壮地解释,可越解释越糊涂。我都把笔递给了妈妈,妈妈却说:“我不签字,等我去问过何老师后再签。”

问就问,反正我一点儿也不心虚,而且,让妈妈去听听何老师是怎样评价我的,也是件好事。

我把没经家长签字的数学试卷带回学校,一路上,还爱不释手地捧着试卷,瞅着那个满意的分数不停地“孤芳自赏”。

走到街的转弯处时,我手中的试卷冷不防被一股什么力量劫走了。我定神一看,我的试卷已经到了小光头手里。小光头狡黠地说:“考了这么好的成绩,怎么忘了我借给你课本的功劳?”

我顿时心虚起来。没错,小光头的数学课本让我使用得好好的,可我还没有给小光头买烟。我不是健忘,而是囊空如洗。

我竭力向小光头解释,也请他原谅,并保证在一周之内把三包好烟送到他手里。

小光头瞪着我,一边说好,一边把我的试卷撕得粉碎,然后扬长而去。

到了学校,何老师叫我收回试卷。我尴尬极了,自己的试卷怎么向何老师交代呢?妈妈没签字的原因可以直说,而被小光头撕了试卷的事却不想说。我想了想,急中生智,说我走在街上,手里的试卷被一阵突然刮来的旋风卷走了,后来,掉进了河里……

何老师果然相信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欠小光头的三包好烟,也就是如何弄到买烟的钱?向爸爸妈妈要吧,家里的规矩我是知道的,除了学校催缴学杂费,补习上需要买什么辅导书,还有什么别的理由伸手要钱?向同学借吧,又不好意思开口,再说,我谈得来的几位同学都没有那么多钱;去哪里偷吧,犯法的事干不得,想着也会发抖,前些日子学校还邀请派出所的民警来作预防青少年犯罪的报告,其中就讲到偷窃犯罪的可耻行为。

终于有一次,让我朝思暮想的钱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那天,学校工会组织教职员工搞体育活动,听说何老师是乒乓健将,我们班的大多数同学就往体育活动室里走。我去得早,坐在墙边的观众席上,等待着何老师上阵。何老师来了,把外衣一脱,放在我的座位旁边,然后就上阵了。何老师果然出手不凡,乒乒乓乓,一会儿拉弧圈,一会儿猛扣杀,让对方招架不住。正当杀声四起、喝彩满堂时,我的眼角突然闪过一张人民币的影子,具体地说,是何老师的外衣口袋里正半露着一张簇新的百元人民币。我眼神一歪,心怦怦乱跳起来。我扫了一眼四周的观众,根本没人注意到这张人民币的“危险处境”。人民币——香烟,何老师——小光头,一个个亦真亦幻的形象在我脑子里快速地交错重叠,又快速地演变成一个成语——“顺手牵羊”。

“不行,那性质是偷!”我严肃地告诫自己。

当我的目光再也挡不住那张人民币的巨大诱惑时,奇迹发生了:那张人民币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声震落下来。

我果断地伸出一只脚,把人民币牢牢地踩住。然后,假装做了个弯腰动作,趁机火速出手,抓住了那张人民币。

说老实话,毕竟不光彩呀!尽管这一瞬间的动作做得天衣无缝,可是我的心跳得快要穿破胸膛!

“不能这样,把钱塞回去吧!”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悔改的念头。可是,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何老师已经带着胜利的微笑,一边用球拍当扇子,扇着热腾腾的脸,一边向观众席走来,确切地说,是朝着她的外衣走来。

我慌忙站起身来,趁着混乱离开了活动室。

后来的事情看起来似乎很顺利,小光头拿到了三包价格不菲的香烟,连声夸我够朋友,我也没有耳闻何老师丢钱的风声。可是,深深的内疚感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的心里,而且,何老师越是耐心地用补课、谈话等方式鼓励我时,我心里的巨石就越重,甚至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当时有人看见我把钱踩住吗?”“我拿了钱匆匆开溜,有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或许,何老师心里有数,只是故意不说罢了!” ……

我都快想疯了!就在我痛苦得几乎不能自拔时,感谢上帝给了我一个赎罪的机会,让我挣到一百元钱。

星期天,我偷偷地跑到街上的一家餐饮店,壮着胆子问店主,要不要洗洗涮涮的钟点工?店主见我还是一个孩子,用一句“你干不了”,就把我轰走了。

当我走过一座石桥时,远远看见那边的老街上围了一大群人,其中有几位还穿着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旧长衫呢。我凑过去看,才知道老街来了一个影视拍摄组。

“这里有十三四岁的少年吗?我要选个临时群众演员。”一个导演模样的中年人朝着围观的人群嚷嚷。

“我愿意!”

“我也行!”

人群中立即有几个少年站了出来。

“是这样的,只需拍一个走街的镜头,不过,戏中的少年得穿上袈裟,还得把头发剃光了。”那位中年人解释着。

“剃光头可不干!”刚才说话的几个少年退却了。

“我们会给一点儿片酬的。”中年人开导说。

“给钱也不干!”几个少年说着,干脆拨开人群跑开了。

“给多少钱?”我走到中年人面前问。

“五十元,怎样?”中年人试探着问。

“太少了,给一百元怎么样?”我急切地说。

“行,马上把头剃光了。”中年人指着街边的一家理发店说。

“咔嚓,咔嚓”,理发师操起电推子,三下五除二就让我变成了“小和尚”。

中年人一看,挺满意。让化装师给我穿上袈裟,还在光头上抹了一把油脂。然后,让我进入镜头。我也算争气,按要求在街上像模像样地走了一趟,就算完事了。

我诚惶诚恐地从中年人手里接过一百元钱,然后,双手抱着光溜溜的脑袋瓜,一路飞奔地回到家。

我没敢走正门,而是通过窄小的侧门溜回自己的房间。按照一路上想好的方案,我迅速从衣柜里找出了一顶小学时参加夏令营活动时留下的白色太阳帽。

妈妈见了我头上的太阳帽,纳闷地问:“好好地待在家里,戴什么太阳帽?”

我佯装没听见,一语不发。

晚上,我正在睡觉,被妈妈的骂声吵醒了:“真是不学好样,什么时候你也剃成小光头了!”

我猛然惊醒,往头上一摸,太阳帽没了,又睁眼一看,锃亮的电灯光正毫不留情地照在我的光头上。

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我连忙向妈妈作解释:“妈,别误会,白天我走过老街时,被影视导演选中,当了一回群众演员。”

“当群众演员?”妈妈半信半疑地嘀咕着,“就你一个人?”

“妈,人家导演看我长得帅,特意从人群中选中我的。”我乘机吹嘘说。

“你总不能光着头去上学吧?”这时候,妈妈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我会戴上太阳帽的。”我说。

妈妈没再说话,因为当群众演员是件挺新鲜的好事,说不定哪天真会在电视里看到我的光辉形象呢!

第二天,我起得特别早,匆匆用过早餐后,就出门上学去了。当然,我没有忘记把那顶白色太阳帽戴上,更没有忘记带上那一百元钱。

要问我这一百元钱藏在哪里?对不起,暂时保密。

晨曦初照,路上还看不到上学的同学。我撒开双腿往学校跑,这样就可以赶在其他同学到校之前,把那一百元钱还给何老师。我一边跑一边想:我跑到学校时,何老师或许还在她的红瓦房里洗漱,或许正在操场上跑步,或许正在食堂里用早餐,或许已经早早地坐进了办公室……总之,当我把一百元钱交给何老师时,一定要说:“何老师,我对不起你。那天,我拾到了你的钱,一时糊涂,没有及时还给你,直到今天才……”

我像个长跑运动员,喘着粗气,跑得飞快。太阳升起来了,我头上的太阳帽已经被汗水湿透了。我一时忘记了自己是光头,伸手把太阳帽摘了下来,还当扇子往脸上扇了扇。

糟糕!后来想想,应该是太阳帽摘下来时,把一百元钱丢得无影无踪!

我恨这该死的太阳帽,却又离不开这该死的太阳帽!

晨读课上,当我心情抑郁地趴在课桌上时,突然,一个调皮男生把我的太阳帽摘走了。这下,全班哗然,同学们都不由得发出惊呼!

“学生怎么可以剃光头?”

“看来,凌波同小光头混在一起了。”

“你们都说错了,人家凌波是影视大腕葛优的‘粉丝’,懂吗?”

……

“你们别说了!”我突然从凳子上站起来,疯了似的怒吼道。

我这一吼,谁也不敢再多嘴了。然而,那顶太阳帽还在男生们的手里像白鸽一样在教室里飞来飞去。

我急着左冲右突地去抢太阳帽,抢着抢着,我的屁股猛地撞到了课桌上,长长的一排课桌好像小时候玩过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呼啦啦顺势倒了下去。于是,教室里一片狼藉,横七竖八的课桌凳,满地的书包书籍。

“你们疯啦?”

我们真是疯了,连上课铃都没听到,当何老师恼怒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时,一场混乱才算停止!

我光着头,傻乎乎呆愣愣地站在满目疮痍、狼藉不堪的“战场”上……

9

上午第三堂自修课时,何老师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两个是穿戴制服的公安民警,另一个是社会青年模样的人。

琅琅的读书声戛然而止。

我一看这阵势,怦怦乱跳的心一下子又同那一百元钱扯在了一起。难道我当时的行为真的让人看到了?难道何老师报警了?难道……

“同学们,请大家配合,让民警同志带人检查看一下。”何老师说。

接着,民警同志示意,让那位青年人开始查看。查看什么?当那个青年人的目光在男生中间挨个儿扫过时,谁都知道一定是在寻找犯罪嫌疑人了。

教室里的空气骤然升至紧张的极点。我吓得不敢抬头,那位青年人偏偏在我的课桌边停下了脚步。

我还来不及思索,一只有力的大手已经把我头上的太阳帽摘了下来。

“就是他!”那个青年盯着我说。

“请你跟我走一趟。”民警同志对我说。

我仰起煞白的脸,愣了一会儿,终于想起电视里那些犯罪嫌疑人被民警叫走时,总会故作镇定地问:“我犯了什么罪?”

不过,我没有照搬这句台词,而是说:“有什么事?”

“凌波,听话!”何老师说。

我这才不再说话,光着头,稀里糊涂地被带到了派出所。

直到所谓的审讯时,我才弄明白事情的由来:昨天傍晚,那位青年的摩托车被两个偷车贼开走了。那位青年提供线索说,两个偷车贼一大一小,大的握着车把开车,没看清模样;小的搂着大的腰,坐在摩托车后边,是个小光头,从年龄特征看,估计那小光头是个初中生。

天哪!我这个该死的光头算是惹了大麻烦!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哇——”我坐在小板凳上,忍不住大哭起来,样子很像招供后直呼悔改的罪犯,只是少了一副手铐。

“我没偷!我没偷!”面对民警的一次次讯问,我哭哭啼啼地重复着这句话。

民警看我不肯承认,态度开始生硬起来,“啪”地把桌子拍得震天响。

我浑身一颤,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小子,还不老实!你说没偷,那我问你,昨天傍晚五点半左右你在哪里?又在干什么?”民警问。

“我在我家屋后的老墙根捉蟋蟀。”我想了想说。

“有谁可以为你作证?”民警问。

我又瘪了,因为我是一个人去捉蟋蟀的。

“你说谎!”民警又是“啪”地一拍桌子。

我吓得只有继续哭泣。

吃午饭的时间,我看到何老师急匆匆地来到了派出所。

“民警同志,凌波同学怎么啦?”何老师焦急地问。

民警照例把“案情”重述了一遍。然后,还在冲着我说那句最关键的话——“你说没偷,那我问你,昨天傍晚五点半左右你在哪里?又在干什么?又有谁为你作证?”

没想到,何老师说话了:“昨天傍晚五点半左右,我去凌波家作家访。当时,我看到凌波在他家屋后的老墙根捉蟋蟀,就没叫他,只跟他妈妈聊了一会儿。”

民警一听,愣住了,问:“这么说,凌波没有作案的时间?”

“民警同志,我看你们是冲着小光头这个特征来的吧!”何老师说,“你们别弄错了,镇上不是真有一个流里流气的小光头吗?”

民警眉头一锁,陷入了沉思。

“丁零零——”民警的手机响了,他走到门外去听,听了好一阵后,才回到审讯室。民警这时完全改变了态度,笑眯眯地对我说:“凌波同学,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我一听,想哭不能,想笑也不成!

尔后,民警示意,我可以走了。可是,我刚从小板凳上抬起屁股,胸口突然袭来一阵莫名的绞痛,喉咙也像着了火一样的干涩。

“凌波,你还好吧?”何老师见我的脸像纸一样白,连忙过来扶住我的胳膊。

我还是浑身无力,似乎所有的神经都僵死了,只有微微膨胀的小腹在暗暗颤动。最后,我的裤裆里热乎乎地湿了。

昏昏沉沉中,我隐约听到一个民警说:“要不要送医院?”

“我看暂时别送医院,凌波可能是过度惊吓,也可能有点儿低血糖,让他先歇歇再说!”

果然,我喝了何老师端来的半杯水后,神志慢慢清醒了过来。

何老师劝我回家,民警替我端来饭菜,要我吃,我却一概置之不理,始终像一尊小菩萨,光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不知待了多久,我突然听到妈妈的吵闹声。

我一震,扭头一看,妈妈气愤不已,冲着民警大声嚷嚷:“你们把我儿子吓成这个样子,怎么办?”

我彻底清醒了,一头扑在妈妈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晚上,何老师带着民警到我家来了。当时我正坐在屋里发呆,一见民警来了,心里不禁又慌乱起来。

民警把大包小包的慰问品放到我眼前,又跟妈妈说了一大堆赔礼道歉的话。

这天晚上,一场场噩梦老是缠绕着我,不是做小偷被抓住,就是干出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坏事……

我好几次被惊醒,每次都泪流满面,虚汗淋漓。

10

第二天,我重新踏进教室时,头上换了一顶红色的太阳帽。昨天的那顶太阳帽在男生们的哄笑声中,还在像白鸽一样飞来飞去。

我想大声喊:“你们别再胡闹了!”可是,我喊不出来,只得异常孤独地趴在课桌上。

过了一会儿,那顶白色太阳帽也“啪”地落到了我的课桌上,而原先的哄笑声变成了同学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凌波真的偷了东西吗?”

“他这阵子也太倒霉了,一会儿受处分,一会儿被叫进派出所。”

……

直到何老师上数学课来了,同学们才敛住嘴巴。

何老师的讲课仍然是那么嗓音甜美,生动活泼,可是我这个被何老师“钦定”的数学课代表却瞪着“死鱼眼”,听不了三句就走神。而且,听着听着,混沌的思维又掉队了,单薄的数学根基又断层了,繁杂的公式、定律又离我而去了……

下课了,照例又有数学作业本飞到我的课桌上,只是才稀稀拉拉的几本。我无奈地抬头一看,好几位同学的目光里充满了疑问:“凌波这个样子,还配当数学课代表吗?”

我去办公室交作业本时,何老师对我说:“凌波,今天你上课老是走神,我不怪你,你可要尽快把情绪调整过来,好吗?”

我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要走。还没跨出门口,又被何老师叫住了。何老师用异样的口气对我说:“后天,王校长将带人来我们班听数学课。到时候,你这个数学课代表可要有好的表现哦,譬如,带头举手发言,大胆地去黑板上做习题……”

我轻轻地回答:“何老师放心吧!”

一转眼,听何老师课的日子到了。一定是气氛过于紧张了,所以,在我看来,那丁零零的上课铃声似乎特别响,甚至有些刺耳扎心,而教室里的空气也仿佛凝固了,我的呼吸有些急迫。当然,其他同学也同样是一副紧张的样子,早早地把课本、笔记本、文具盒放在了课桌上,又早早地坐到课桌前等待何老师的到来。据说,对于何老师来说,这将是一堂至关重要的公开课,什么青年师资选优、新老师岗位评定等工作,都将在这堂公开课上寻找参考依据。

迎着一双双企盼的眼光,何老师像平时一样,笑容可掬,从容大方地捧着课本教具,步履轻松地走上了讲台。

我偷偷回头一看,校长带领其他班的几位数学老师,还有教务主任“喷雾器”,一个个神情严肃地坐在教室后面的椅子上。

顿时,我的背后仿佛有一股阴森森的气息袭来。

何老师很快进入到了精彩的教学中,先是温故知新,接着进行讲解、提问,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而全班同学确实也争气,又是积极举手发言,又是争着回答问题,直把课堂气氛烘托得热烈而有序。

要说后来出现了“卡壳”,那完全是被我所害的:当何老师把敏锐而亲和的目光扫过每个同学时,一定发现我又在发呆走神了,所以,何老师一边不露声色地讲课,一边以师生互动的姿态一步步走近我的课桌。

我一愣,迅速把脱缰的思绪扯回来。

这时,何老师以为抓住了向我提问的最佳时机,用习惯而充满信任的口气说道:“凌波同学,请你说说,这道题还有别的解答方法吗?”

照例说,何老师的这一提问,对我来说犹如好胜的猎犬听到了主人的指令,兴奋都来不及呢。可是,此刻的我变得怎么啦?僵直的站姿不说,耷拉的脑袋里竟然一片混沌,那种难堪的感受仿佛又回到了某个被人误会、被人审讯、被人嘲笑的场合。

“凌波同学,好好儿想想,假如没有这个已知条件呢……”何老师还在很耐心地启发我。

我依然没有回答,但我分明感觉到聚集在我身上的一双双目光有多灼热、有多惊讶。教室后边那阴森森的气息似乎离我更近了,而何老师的语调中似乎怎么也掩盖不住对我的失望……

一次,我去办公室交数学作业本,路过学校会议室时,听到里边七嘴八舌的说话声。我从“喷雾器”的发言中听到,老师们正在议论何老师的那堂公开课,而且,从后来几位老师褒贬不一的评说看,那堂公开课由于我的严重“失常”,直接影响了老师们对何老师的评价。

我恨自己没有勇气,否则,我会推门进去说:“这不是何老师的问题!”

11

从此,我除了郁闷,还变得特别孤独。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更不愿意与别人相处。特别是见了何老师,就会莫名其妙地心跳,我尽量地回避着何老师。

一天,何老师又到我家作家访。我迅速地躲到门后头,始终不敢露面。但是,我还是偷偷地听到了何老师同我妈妈的一席谈话。

“凌波同学进步很快,上一次数学单元考试一下跃居全班前五名呢。”何老师说。

“哦,真的呀?感谢何老师,还是你教育有方,当时凌波让我在试卷上签字,我还以为是假的呢。”妈妈说。

“不过,凌波近来情绪不太好,需要学校老师与家长共同配合,加以正确引导,要多鼓励……”

……

星期天一大早,妈妈早早地把我从床上叫了起来。我问有什么事?妈妈说,趁星期天空闲,带我去城里的一家心理疾病专科医院治病。

我一听,觉得太荒唐可笑了,我好好儿的,去找心理疾病专科医院做什么,以后还怎么见人!

妈妈见我反感,就来开导我,说电视里介绍的,这家医院挺灵,每天接纳好几百个患者呢。还说,医疗费用嘛,爸爸已经跟镇派出所民警谈妥了,全由他们承担……

“我没病,要去你们自个儿去!”我说得很干脆。

爸爸来火了,骂我不识好歹。

但我依然是这句话:“我没病,要去你们自个儿去!”

妈妈继续来软的,一边把零用钱塞在我的衣袋里,一边说,只要我答应去城里治病,回来就替我买新衣服,买时尚的学习用品……

我还是置之不理。

后来,爸爸妈妈联合起来,硬是把我绑架似的带上了开往城里的公交车。我低着头,在爸爸妈妈的挟持下就座。车上有几个熟人问妈妈,这么早进城有啥急事?妈妈也不笨,回答说,上城里表姐家去。

随着汽车一颠一簸地接近城市,我的心越来越难受,甚至恨不得从汽车窗口蹿出去。

那家所谓的心理疾病专科医院坐落在偏僻的城郊。我才踏进医院大门,就见到里边有好几位蓬头垢面的精神病患者,有的在空地上手舞足蹈地乱叫乱喊,有的在墙角做着鬼脸不停地傻笑……

再来到门诊大厅一看,宣传橱窗里张贴着的都是有关精神疾病的医科知识介绍。

我真的受不了了!可爸爸妈妈还在紧紧地搀着我往里边走。这时,我看到走廊边有一块厕所指示牌,灵机一动,说,我尿急。爸爸妈妈这才松开我的手,让我如厕去了。当我拐过一个弯时,发现那边有一道通往外边的后门,我拔腿就逃了出来。

起初,我想去公交汽车站买一张返程的票,可仔细想想不行,爸爸妈妈会大发雷霆的,甚至还会把我绑架出来的。

这样想过后,我就在城里的大街上野狗似的游荡,渴了饿了,就把妈妈塞给我的零钱拿出来花。一直到太阳落山,我才开始在回家与继续游荡之间激烈抉择,最后,我还是害怕回家。

正当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灯光暗淡的小巷里时,背上突然搭上一只手。我扭头一看,是一位类似小光头的男少年,身上衣着怪异,嘴里香烟横叼,头上蓄着焦黄的鬈发。我一看这阵势,刚想跑,可是身后又有几位流里流气的少年吹着口哨凑上来,把我挟在了中间。

我还是想溜,可才转身,就挨了一个脆响的耳光。

很快,我被带到一处比心理疾病专科医院还要偏僻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破旧的空闲工棚,里边烛光昏暗,霉臭熏人。当我跌跌撞撞地走进这间工棚时,只见四五个蓬头垢面的脏小子从横七竖八的地铺上爬起来,冲着我一阵傻笑。

“别闹了,还不好好练功?”黄头发大吼。

也真灵,那四五个脏小子立马小猴样练起功来,一个个手持小尖刀,然后推推搡搡,跌跌撞撞,还不时对着别人的衣袋做出闪电般快抓速挪的动作……我凭着电视里看到过的情景推断,这是一个小偷窝。

“小子,都看到了,你也得好好儿练,以后可以过好日子。”黄头发怪声怪气地对我说。

我点点头,尽量装出很听话的样子。

夜深了,黄头发把我推在角落里的地铺上。后来,烛光灭了,小偷们一个个呼呼大睡,我慢慢爬起来,佯装去外边小便。我一边假装小便,一边注意棚内动静。确定没有人跟着我以后,我拔腿就跑。一路上,我慌张死了,记不清跌了几跤,也顾不上膝盖处划破的伤痛。

第二天晚上,我再也不敢走灯光微弱的小巷,而是有意走在霓虹灯闪耀的大街上。

走了一会儿,我逛进一家大商场,看熙熙攘攘的顾客,看琳琅满目的商品。最后,来到一台大屏幕的电视旁看节目。哦,电视里正在播出关于那家所谓的心理疾病专科医院的广告,我的鼻子一酸,眼睛模糊了。突然,电视里竟响起了我耳熟的声音,而且好像在叫我的名字。我瞪大眼睛一看,愣住了!何老师正在电视里说着“寻人启事”:“凌波同学,你看到我了吗?你快回家,爸爸妈妈在焦急地等待你,班上的同学也在热切地关注着你……”

啊,何老师好像就在和我面对面地说话,亲切而温暖的眼神也在盯着我。

我走出商场,碰到了夜间巡逻的民警叔叔。他们见我一个人踟蹰在街头,就过来盘问我。我又条件反射地蜷缩起身子,真像小偷似的胆怯起来。不过,眼前这位民警一点也不凶,叫我别害怕,还蹲下来问我,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被感动了,一五一十地把我流浪街头的原因说了一遍。

民警叔叔问我家里的电话号码,然后掏出手机,拨通了我家的电话:“喂,是凌波家吗?我是城中公安分局的民警……凌波就在我身边,挺好的,再过一个小时我就派车把他送回去……”

我蹲在一边,隐约听到妈妈在电话里一边抽泣一边说话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果然一辆警车开了过来,民警把我扶上了警车。警车开到一条新区大道时,突然停了下来。我透过灯光朦胧的玻璃窗,望着陌生的街面,还有不远处一座点缀着霓虹轮廓灯的大铁塔,心里一愣,天哪,这里不会又是什么公安局或者派出所吧?

这时,我忽然看到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正朝警车走来。

“啊,这不是何老师和陆老师吗?”我激动得差一点儿叫出声来。

“凌波——”何老师的喊声抢先传进了警车里。

“何老师、陆老师,你们怎么也在?”我说。

陆老师说:“凌波同学,何老师知道你躲着父母不回家,可急死了!这不,我陪她来电视台做‘寻人启事’广告。广告刚做完,城中分局的民警打电话过来说,人找到了,所以……”

就这样,我坐前面的副驾驶座,何老师和陆老师坐在后边,让民警叔叔送回了家。

一路上,我感觉到何老师和陆老师靠得很近,还不时亲亲热热地咬耳朵说话呢。

唉,不知为什么,现在我不再为何老师感到可惜了,而“喷雾器”陆老师也以他独特的魅力慢慢地走进了我的心里。

民警叔叔把我们送到镇上后,我在两位老师的陪同下往家走。路过校门口时,何老师没有让我直接回家,而是把我扯到她的红瓦房里,又是端来水让我洗漱,又是送上饭菜让我充饥。然后,才把我送回了家。

12

一夜北风,天气骤寒。第二天早上,爸爸妈妈一大早就上班去了。照理说,我也该上学去了。可是,我像真有心理疾病似的,担心走在路上会有异样的眼神向我投射过来,更担心听到班上同学的种种议论,一下子把我冷落到不堪忍受的地步……

这样那样地想了一会儿,我关紧门窗,决定独自待在家里,不去上学了。

大约过了两堂课时间,我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我一震,以为是爸爸或者妈妈中途回家了。后来偷偷一看才知道,是班上沈飞飞、李亚芳等几位同学在我家门外,顶着呼呼的北风在喊:“凌波,在家吗?何老师派我们来叫你上学去呢。”

我躲在屋里不想回答。

沈飞飞好像确信我躲在家里,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在窗外蹿上跳下地往屋里张望。

我怕被他发现,就缩颈猫腰地往卫生间里藏。

同学们的喊声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越喊越急,而且,我分明感觉到了同学间的真诚与关爱。

我犹豫了,该不该“举手投降”,乖乖地走出来呢?

“我看到了,凌波在卫生间里呢。”沈飞飞大声喊。

我慌了,干脆往浴缸里一躲。这下奏效了,任凭沈飞飞们这样看那样瞧,连我的半个影子也见不到。

沈飞飞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看来凌波真的不愿见我们了。”

“快,下一堂虽然是自修课,但有一大堆作业没写呢,我们先回教室吧。”

“不过,凌波为什么在卫生间里呢?今天早上我在电视里看到一则新闻,说一位中学生昨晚在家中的卫生间用煤气淋浴器洗澡,因为门窗关闭,不通空气而窒息死亡……”

“哎呀,你们看,凌波家的门窗不也关闭得死死的,莫非……”

很快,沈飞飞们的想法凑到一起了:从现象分析,不能排除凌波也遭煤气中毒的可能性。

于是,室内门外的空气一下凝固了,而且,仿佛真的还掺入了液化气味呢!

沈飞飞们一个个急得声音发颤,哪位女生甚至开始哭了。

这时,我才深深地觉得同学们并没有忘记我,更不想远离我!

“快,打110!”

“破门而入吧!”

“先破碎卫生间里的窗玻璃,这样可以通风!”

“凌波这人挺实在的,学习成绩也明显在上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

“不会的,他还当我们的数学课代表呢。”

……

我几乎忘记了同学们心急如焚的心情,只顾静静地卧在浴缸里。

恍惚间,我好像真的口吐白沫行将死去,冥冥之中觉得,同学们为我念着的一声声“悼词”是那么动听!

我不禁泪流满脸!

“砰!”随着一声巨响,门被踹开了,阳光无遮无挡地照进了屋里。

沈飞飞们真的破门而入了,我下意识耸起身来,但已经来不及再往哪里躲了。

13

班会课上,何老师特意叫同学把课桌围起来。当我还在惶惑时,何老师已经拎着漂亮的蛋糕来到我们中间。我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我十四岁生日!

在欢快的生日祝福中,我欣然看到,洁白的奶油上描绘着几个红彤彤的大字:祝凌波生日快乐!气氛达到高潮时,同学们要我在吹灭蜡烛之前,默许一个心愿。我双手合拢,闭上了眼睛。许什么愿呢?我想了想,终于从众多美好的愿望中选出两个。其一,期终考试即将来临,愿我的数学考试如愿以偿得到90分;其二,恭喜何老师和陆老师的爱情甜甜蜜蜜。可还是不行,一个才叫许愿,哪有两个同时许的?迟疑再三,我还是把两个愿望一起默许了。也许上天会格外开恩,对我特殊照顾呢?

一个多月过后,紧张的期末考试宣告结束。我通过回忆试题,与同学核对答案,一遍又一遍地估测着自己的各科成绩,特别让我牵挂的是,数学成绩能不能达到预期目标90分。

何老师在办公室里批试卷,我就站在办公室门口伸头探脑地张望,心里在自私地想,能不能把我的试卷给单独先批了?何老师仿佛知道我的心思,回过头来冲着我笑,说:“别急,待我批好后会及时告诉你的。”

晚上,我再一次站在家中的北窗口,冒着寒冷的夜风,望着月光下的红瓦房。望着、望着,我又想到去看看何老师把试卷批完了没有。

我就很快地来到了红瓦房的窗外,里边透出橘黄色的灯光,窗纱里映出来两个人的头。我尽管已经明白了什么,然而,为了数学试卷的先睹为快,我还是让眼睛贴上了窗玻璃。

“嘭——”我又冒失地把头撞到了玻璃上。

“是谁?”红瓦房里响起一声浑厚的男中音,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我转身跑出了学校。

第二天早晨去上学,我才走进校门,就看到何老师捧着厚厚的一沓试卷从红瓦房里走出来。

何老师见了我,说:“凌波,我看你盼分数盼急了,不分白天黑夜想来看我批试卷。”

“我……”我搔头挠耳,不知道说什么好。

显然,何老师已经知道我昨晚头撞玻璃窗后仓皇逃跑的事了。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没做什么恶作剧。

“何老师,我的数学考了多少分?”我厚着脸皮问。

“89分。”何老师说,“有一分是可扣可不扣的,但我还是想严格要求你,你不会介意吧?”

我激动得倒吸一口冷气,然后,只在喉咙深处轻轻“嗯”了一声,心里却想:“何老师啊何老师,你为什么不给我这宝贵的一分呢?”

14

期末,学校召开总结表彰大会。

在热烈的掌声中,校长宣读了“三好学生”“优秀班、团干部”等荣誉获得者名单。

我坐在会场上懒洋洋地听着。没想到,校长宣读到最后时,我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初二(1)班凌波同学荣获“数学单项成绩进步最快奖”!

“哗——”全场为我热烈鼓掌。

校长还宣布,从本学期起,由镇上的个体工商协会赞助,设立奖学基金:凡荣获“三好学生”“优秀班、团干部”等荣誉的,奖励二百元;凡年级各科成绩总分前十名者、单项学科年级成绩前五名者或单项学科年级成绩上升速度最快者,奖励一百元。

我怎么也无法忘记,我是怎样激动万分地第一次走上领奖台的,又是怎样用颤抖的双手从校长手里接过奖状和奖金的!

当我走下领奖台,打开奖金红包时,更是百感交集、怦然心跳——那是一张崭新的百元人民币。

可是,当我情不自禁地再次偷偷从衣袋里掏出那张人民币时,我的心情变得不安起来,因为我总觉得那张人民币是从何老师口袋里掉出来的。

经过慎重考虑,我终于走进办公室,把那张百元人民币交给何老师。

何老师诧异地问:“凌波,这是怎么啦?”

我惭愧不已地把早该说的话说了出来。

何老师听后,笑着对我说:“你说的是不是事实?我是曾经丢过一百元钱,但压根儿不知那钱丢在哪里?又是怎么丢的?现在,你把这钱还给我,仍然是拾金不昧的美德!”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然而,我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坦然!

回到家里,我把奖状端端正正地贴在墙上。

妈妈高兴地问我:“凌波,听说你还得了奖学金,是不是?”

我抛出了预先早就想好的话,故意装出一副难过的样子,说:“是,只是一百元奖学金让我不小心弄丢了。”

出乎我的意料,妈妈竟然变得特别宽容,还安慰我说:“你的数学终于赶上去了,能拿回一张奖状比钱还好,钱嘛,丢就丢了吧!”

学校放寒假的前一天,何老师匆匆地来到我家,妈妈亲热地迎出去,而我又迅速地往里屋门背后躲。

我听见何老师说,她明天就要返城了,所以特意来向我妈妈道别。临走时,何老师递给妈妈一张百元人民币,说:“这是凌波不小心丢在路上的奖学金。”

我在心里大呼:“不,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