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恶心,你别说了……”冷涟愤愤答道,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兜里的短刀,迅速抽出来扔在地上,然后又伸出手指在衣服上使劲擦拭了两遍,好像手指上真的沾了腐尸似的。
龙依依捡起地上的短刀,伸手轻拂去粘在刀身上的尘土,揣入了怀中,转头笑嘻嘻地接着说道:“刚才跟你说过,刚出土的文物叫生坑器,这是大众叫法。其实,出土文物表面的锈迹沁蚀痕迹,那也叫包浆。这是漫长的岁月,无尽的寂寞留下来的包浆。另外,包浆并不是古玩界的专有名词,譬如你的电脑键盘上使用频率较多的几个键,看上去油润光亮,明显区别于键盘上其他的按键,那也叫包浆。譬如你掏几千元钱去寺庙磕头烧香,这也是包浆,佛祖很无奈。人之初,性本善,后来呢,后来人终究是要踏入社会的,社会就是一层大包浆。所以,别为你给键盘留下了包浆而窃喜,也别为沾染了社会陋习而悲,地球还包裹在大气层中呢。出淤泥而不染?呸,笑死个人。”
“我明白了,明白什么叫包浆了。”
“嗯?真的明白了?说来让为师听听。”
“就像你脸上的营养粉底、防晒霜、海藻泥这些东西一样,整天包裹着你,这就是你的包浆。”冷涟故意扬起脖子,露出白皙自然的皮肤。冷涟从来不用化妆品。
“……举一反三,孺子可教。一个女孩,从来没有用过一丁点的化妆品,皮肤却令很多女人羡慕或是嫉妒。但是,等这个女孩结婚的那一天,会任由化妆师在自己的脸上施粉描墨,化出一个浓浓的妆,然后披上婚纱进了教堂,顶着这层浓妆接受神父的洗礼。”
“……”冷涟嘟着嘴说不出话来。
“所以,包浆不重要,重要的是包浆下的本质……”话没说完,龙依依的手机响了。拿出手机,看到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后,龙依依站了起来,踱到树林边去接电话。没几句话,龙依依便关掉了手机揣回兜里,走过来跟冷涟说道,“走吧,我们上路。”
收拾好行囊出了树林驶上公路后,冷涟问龙依依道:“咱们现在要去哪里?”
龙依依把飘出草帽的一缕黑发捋了回去说道:“去你卢叔叔家。”
“卢叔叔?他的家在这里?”
“可真有你的,每到你过生日时,你卢叔叔都会亲自带着礼物早早地赶去,从你记事起到现在,收了人家多少礼物了,可你居然不知道你卢叔叔的家在哪里。”
“我知道卢叔叔的家是在河南,可,可这里是河南吗?”冷涟一脸委屈地说道。
“现在已经是河南境内了。这里是济源的王屋山,你卢叔叔在王屋山风景区不远处有个宝繁山庄,类似于农家乐,却不对外开放。马上就到了,就在前边不远处。”
两人一前一后地驶进了前边的一条岔路。
水泥路面不宽也不窄,却有些陡,越往前就越陡。陡到了尽头,水泥路面变成了藏在庄稼地里的土路面,能容得下一辆大卡车宽松行驶,路面上洒满了废弃的灰黑色炉渣,即便是下大雨,路面也不会滑,卡车也能悠然行驶。可路却依然陡,在碧绿的庄稼地里盘旋延伸着,不知道前面的路还有多远,也不知道身后的路落下了多长,只能行驶在路中间,避开路两旁横垂下来的有着锋利边沿的玉米叶,一直踩着油门朝前走。
路尽处,就是山的最高处。
龙依依停了下来,指着前方说道:“那就是你卢叔叔住的宝繁山庄。”
冷涟放眼望去,见在两座山交接处的山谷里,有片长条形状的树林。或者说是两片树林相连在了一起,因为那树林看上去实在是不能牵强地说成是一片树林。北边的树林很茂密,郁郁葱葱的一副标准的树林样儿,可南边的树林稀稀落落的像是被雷劈狗啃过似的,露出开在树与树中间的大片大片的嫩黄色的花。站在山顶朝下望去,就像是地上摆放着一粒硕大的感冒胶囊似的,一头绿,一头黄,但却很规整。
树林正中间,是一排长长的错落有致的二层木楼,木楼的楼顶是不起眼的灰瓦,一半掩藏在浓密的翠荫中,一半裸露在炽烈的阳光下。这排木楼就这样把两片树林从中分开。木楼的东边是一条水泥马路,笔直地伸出山谷,通向山外。
“那边不是有条马路吗?你怎么拣了条土路上来了?”冷涟不解。
“这条路近,并且直通宝繁山庄的后门。咱们又抄近道又走后门的,爬一段土路又有何妨。”龙依依握着离合轰了两把油门,又说道,“要下坡了,你小心些悠着点儿骑。”话音刚落,龙依依便轰着油门飞一般地蹿了出去,冷涟霎时便听到了隆隆的油门声中透出轮胎碾压废炉渣发出的噗噗声,还没回过神来,已经看不到了龙依依的身影,只能听到摩托车汽缸发出来的轰轰响声和刹车时凄厉的尖叫声飘荡回响在满山谷。
骑着摩托车跟在龙依依后面行驶了这么长的路,冷涟从没有听过这种声音。这种声音只能在过立交桥下时,恰好遇到立交桥上高速行驶的大卡车和小轿车相互躲避刹车时才听到。
冷涟捏着前刹踩着脚刹,慢悠悠小心地驶下山路后,看到龙依依笑呵呵地站在木楼前望着自己。龙依依的身旁,是卢醉溪。
冷涟停下摩托车还没熄火,卢醉溪就急急走近说道:“你可千万别跟你龙阿姨学,她打小就是个疯丫头,年轻时远足攀岩潜水落得浑身都是伤疤,还有风湿性关节炎,年纪大了都以为会收敛一些,没想到她反倒入了飞车党,放着好好的大路她不走,带着你骑摩托车飙山路……”
冷涟望了一眼龙依依,满脸委屈地对卢醉溪说道:“龙阿姨现在是我师傅,我这做徒弟的哪有自己选路的份儿,师傅就是把我带到悬崖边儿,我也得闭上眼往下跳不是吗?”
卢醉溪转身惊讶地打量着龙依依,嘴里啧啧称奇:“你终于开窍了,居然会舍得收个徒弟,真是难得,难得呀。”
龙依依微微一笑,翻身骑上了摩托车踩着了火,扔下一句话朝里面驶去:“两个女孩子风尘仆仆地大老远赶来,你就堵在门外说话吧。”
卢醉溪一愣,随即苦笑着招呼冷涟朝里走,嘴里兀自念叨:“你这位师傅,向来是没理都能强占三分理,若是被她揪住了小辫子,这辈子可有的受了。”
说是山庄,其实就是几百亩大的树林,树林中间的一排二层木楼皆由带着树皮的原木搭建而成,木楼的东西两侧各有几间木屋,想必是厨房和堆放杂物的储物间之类。
卢醉溪领着二人上了楼,顺着走廊一直走到头,推开门,却不进去,站在门口冲二人说道:“你俩先洗把脸歇一会儿,我让厨房烧菜给你们接风。”
龙依依答应了一声,双手抱着个充满气的气垫进了屋子,气垫中间塞着瓷枕。
“麻烦卢叔叔了,我们一会儿下去。”冷涟站在门口说道。
“别见外,这就跟你自个儿家一样,你想咋样就咋样。需要什么就喊我,我就在楼下。”
“我说老卢,你个大老爷们磨磨唧唧什么呢,怎么变得像酒店的侍应生一样,要不帮我们把摩托车擦洗一遍,赚点儿小费买酒喝?”龙依依在屋子里喊道。
卢醉溪苦笑着摇了摇头,跟冷涟摆了摆手,返身朝楼下走去。
龙依依拨动木阀,清冽的山泉顺着小木槽注入了木浴桶,从整木掏空的扁洞里拿出一瓢长条状的花瓣,抄一捧花瓣,装作不经意地松开手指,让花瓣慢慢泻下浴桶,被泉水激荡地上下飞舞。换衣,掩门,把冷涟掩在了浴室之外的客厅里。
客厅和睡房、浴室一样,房间不大,简练整洁,一样地被木地板、木墙壁和木屋顶包裹起来,若是木头能稍稍透些光亮,怕是连墙壁上的窗户也会改成木头的,可惜木头不透光,所以窗户中间是一大块玻璃。窗台上摆着两盆正在开放的百合,香正浓,染内外。
客厅中间只有一套木质沙发,比罗汉床窄几边的木沙发,铺着嫩白色玉米皮编织的坐垫。冷涟此时就坐在沙发上,扶手旁边是一个方木框,木框内填满了薄如纸卷如菊的木刨花,散发着悠悠木香味的刨花中半掩半露着几个方方正正的塑料盒子,撩开刨花,一张单曲CD被冷涟拿起,那是张学友唱的《秋意浓》。刨花木框旁边的几层木架上摆着CD机和FM Acoustics的前后级,推入CD,屋子里响起了钢琴声,冷涟闭上眼,躺靠在沙发上,倾心聆听,忘记了自己是在等浴室。
好久过后,龙依依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了,走到冷涟身旁,坐了下来。
“冷涟,我回去一趟,你留在这里住两天,两天我就能赶回来。”
“回去?为什么要回去,有什么事情吗?”
龙依依轻轻拍了拍包裹在气垫中的瓷枕说道:“我得把这瓷枕送回去。”
“有必要大老远的专门送回去吗?带在身边不行吗?”
“当然有必要,起货回窝,这是流传了多年的规矩。”
“……什么回窝?”
“一时半会儿的也跟你说不明白,总之我很快就回来,嗯,估计用不了两天。”龙依依边说,边抱起了瓷枕朝屋外走去。
“这就要走?”冷涟站起来跟在龙依依身后。
“小丫头,是不是舍不得师傅走?”
“才不是呢……你好歹吃过饭再走……”
“哦,你都学会借花献佛了,拿你卢叔叔家的饭菜来跟师傅卖好是不是。”
“……”
两人边说,边下了楼。
卢醉溪正坐在楼下客厅里看书,见二人走下来,笑呵呵地迎上去刚准备开口说话,就听龙依依开口说道:“老卢,借你的车用用,回家一趟。”
卢醉溪本来想说厨房的饭菜马上就准备好了,可看到龙依依双手抱着的气垫,又把话给咽了回去,点头应了两声,领着二人出了木楼。
木楼西侧的木屋前停着一辆越野车,卢醉溪对着木屋喊了两声,木屋里跑出来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手里拿着钥匙走过来递给卢醉溪。还没等卢醉溪伸手去接,龙依依便伸手拿了钥匙朝车走去,上了车点火开了过来,摇下车窗冲卢醉溪说道:“我可把冷涟交给你了,她要是少了一根汗毛,哼哼,瞧我怎么收拾你。”
卢醉溪笑了笑正准备说话,龙依依又开口说道:“她要是能少了几斤肉减了肥,那才算你老卢有本事。”说完,冲着冷涟摆了摆手,驾车扬长而去。
上楼洗过澡后下来,吃了点饭,在楼下和卢醉溪聊了一会儿后,冷涟上楼回屋休息。
可这饭吃得稍稍有些早,此时天色将近傍晚,发黄的日光溜着窗户爬进来贴在木墙面上,有气无力地朝屋顶上移。这是屋子前面的窗户,屋后的窗户显得比刚才亮堂了少许,因为屋后的树林看上去比下午时暗了少许。
冷涟推开窗户,望着后窗的树林。
这是片核桃林,最细的核桃树都有水桶一般粗,树冠随心所欲地四下散开,洒下来的树荫足足有五间瓦房大小。能听到核桃林中传来各种各样的鸟叫声,却看不到鸟在树林中跳跃穿飞的踪影。核桃树的叶子很大,又很密,天生就是鸟儿嬉戏的好地方,但鸟儿却不喜欢在核桃树上筑巢,核桃树很干净,不招虫子,鸟儿喜欢在早上睁开眼就能看到食物的树上筑巢。
望着窗外看了一阵儿,冷涟觉得这个核桃林有些怪怪的,感觉跟自己以前见到的核桃树有些不一样,可究竟哪里不一样,一时也说不上来。
坐回到了沙发上,冷涟随手拿起木茶几上的一个桃子,送到口边正准备咬下去时,忽然停住了。冷涟又走到了窗户前,望着窗外的核桃树。
树上没有核桃。
再仔细看一遍,不管是粗核桃树还是细核桃树,树上居然看不到一个核桃。现在是初夏末,桃子刚刚成熟,正是核桃开始壮果的时候,这么大的一片核桃林,冷涟探着脖子找了好长时间,都没有看到一个核桃。
很奇怪。
没有核桃的核桃树,还能叫核桃树吗?若是龙依依在身边,冷涟一定会这样问她。
没有男人的女人,照样是女人,若是冷涟这样问,龙依依就肯定会这样答。因为龙依依没有男人,但她却是个妩媚中透着野性的女人。
每次和龙依依在一起的时候都会无休无止互不相让地斗嘴,几乎每次龙依依都会占上风,可冷涟还是喜欢和龙依依待在一起。
冷涟知道,龙依依最硬的是嘴,最软的是心。龙依依嘴上挂着的是理,心里缠着的是情。
现在她该上了高速路有一会儿了吧,拜托,千万别像刚才下山路那样开车。她一个人开车很无聊,真该陪她一起回去,冷涟想到。越想心里就越不安,越烦躁,冷涟在屋子里待不住了,出了屋子,朝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