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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包浆的味道 (4)

“说了,说是徐耀卿去世后,他的后人按着徐耀卿生前的嘱咐,把那些他平时珍藏的老书都装在一口木箱子里,陪葬了。留下来的只有这套。”

“哦,你给我看了一本,那另外的三本书呢?”

“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嘛,在我背包里呢,背包就在院子里,你自己拿吧。”

“哦,要我自己拿?你现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

“林浩,你有没有听过这个故事,一个媳妇嫁了个懒丈夫,这个懒丈夫什么事儿都不做,每天睡到快中午才起床。他媳妇要回娘家住几天,又担心懒丈夫不会做饭,便烙了一摞大饼,中间掏空,项圈那样套在懒丈夫的脖子上。从娘家住了几天回来一看,懒丈夫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脖子上的烙饼只吃了下巴以下的一截,媳妇就问,烙饼为什么只吃了这么一点儿,而你却饿成这样?懒丈夫就说,不想抬手转一下烙饼。这个故事你听过吗?”

“嗯,听过,大家都听过。”

“那你是不是也要我回去后从背包里给你拿另外的三本书呢?”

“嗯,你快回来吧,要不我就饿死了,媳……”林浩忍不住脱口而出,话没说完,又生生地收了回去。

冷涟娇啐两句,又说了声不回去了,饿死你,便挂掉了电话。

林浩这才放下电话,走到冷涟的双肩背包旁,拉开拉链找另外的三本书。书还未看到,却看到背包夹层里放着个盘子,想都没想,习惯性地便把盘子从背包里掏了出来,拿在眼前一看,脑子里嗡的一下,像是在椰子树下被树上掉下来的椰子砸了一下,懵懵乎乎的一片空白。好大一会儿,林浩才缓过些神儿来,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双手紧紧捧着那个盘子,怔怔地看着。

这个盘子跟林浩从国外拍回来的那个宋青花瓷盘一模一样。盘子的胎质略显灰白,盘内也是绘着一条青花鲤鱼,那条鲤鱼使劲拱起身子来朝上跳跃,腹下的鱼鳍张开,像船桨一样朝下用力拨划,鲤鱼的两条触须和鱼尾探出盘外,紧贴着瓷盘的外腹,像是跳高运动员起跳前双脚蹬地一样,用劲蹬着瓷盘的外腹,支撑着鱼身朝上跃起。瓷盘外腹暗刻一圈波浪纹,青花发色明暗不一,釉面开片拱翘,呈叶脉状。

好长时间,林浩才抬起头朝着院门望了一眼。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宋青花盘?这青花盘为何跟以前的那盘子一模一样?

林浩俯头,仔细又看手中的青花盘。盘子底足无釉,胎质细密,有几处微小的胎裂和孔眼,裂缝孔眼里填充满了细小干净的土层,盘外腹部有小半圈断续的棕褐色土沁,微微凸起,土沁完全渗入到了周围的开片缝隙内,直达胎骨。这是很明显,也是最标准的出土特征。可在这一层出土痕迹外,还有一层包浆,看上去年代并不长,几十年的样子,刚把土沁上尖凸出来的几小块磨滑,但还没有完全磨下去,土沁的表面依然凹凸不平,看上去像不能再用被丢弃的尖头木工锉似的。包浆润泽、自然,微微泛着黄色,像是有人一直在用着这个青花盘盛放食物。

可是这微黄色看上去略显得有些浮躁,游离在包浆表面,正朝着釉面渗透。这就有些不对了。

林浩急忙站起来,走到阳光下,侧起青花盘兜着阳光斜斜地看盘子的表面,翻过来调过去地看了一会儿,又凑在鼻子下轻轻地嗅,还不放心,看了看院门,狠下心来端着盘子走回自己的屋子。盘子轻轻放在书案上,俯身从书案下抽出一口梨木箱子,又从箱子里拿出来一个酒精灯摆在案上,复又探身下去在箱子里找打火机,找遍了箱子底儿也没找到,站起来又在条案上找了一遍,也没找到打火机,又情不自禁地伸手掏裤兜,手刚伸进裤兜里,才想起来自己从来不抽烟。

林浩端着酒精灯去了厨房,先在洗手池里用冷水冲了一把脸,深呼吸,告诉自己别慌,千万别慌,自己不抽烟还在兜里找打火机,干吗呢这是。

拧开厨房的炉灶,点着了酒精灯,放缓脚步手捂着酒精灯走回了自己的屋子。放好酒精灯,拿起青花盘在手里转了几下,选了一处泛黄色较重的地方,在酒精灯的火苗上燎了一下,迅速凑到鼻根下,像吸鼻烟似的用鼻子深深地闻了一下。

出了屋子在阳光下又把盘子在手里翻看了一遍,林浩明白了。

林浩又看了看院门,转身朝藤椅走去,走到冷涟的背包前,把青花盘放了回去。又拉开背包上隔层的拉链,找到了《百火集注》另外的三本书,抱着书坐回了躺椅上。

躺在藤椅上,随便翻开一本书竖在胸上,眼睛却望着四合院上的天空。

几朵云彩浮在空中,不停地变幻着。云彩就是你的心境,你心里想什么,云彩就会变幻出什么来。

林浩望着云彩,他觉得那几朵云彩都像是核桃,并且是宝繁山庄核桃林里的核桃。

卢醉溪是个开襟行家,他不是一般的行家,而是一般人见不到的行家。开襟就是把出土文物变成传世古玩,开襟是从古玩做旧里剥离出来的一个新行当,手艺却跟古玩做旧大致相同。卢醉溪常年住在宝繁山庄,可他的家却不在宝繁山庄,也不在河南,占地数百亩的宝繁山庄只是卢醉溪的工作室。宝繁山庄三件宝,核桃青杏黄金草。林浩知道宝繁山庄里有核桃林、杏园,却不知道黄金草是什么,但是可以肯定,核桃、青杏、黄金草都是用来给古玩开襟做旧的。

核桃浑身都是宝,春天,枝梢头刚努出来的手指肚大小的核桃嫩果,就能开始用于古玩做旧了,不同时期的核桃,做旧的功效和对象也不尽相同。譬如核桃皮,这个核桃皮指的是核桃仁上的那一层略微苦涩的薄皮,这层薄皮可以用来泡水。很小的时候,林浩就知道茶叶水能用于古玩做旧,可以染书画,浸玉石,泼家具,煮瓷器等等,不仅林浩知道,几乎所有的收藏者都知道,但茶叶水做旧的方法很容易识别,有不到一年逛古玩市场经验的收藏者就能轻易分辨出来,茶叶水的发色太匀称,显得有些儒雅了。这种用茶叶水做旧古玩的方法早已被做旧者弃而不用,当然,这指的是比较敬业的做旧者,现在在古玩市场上看到的那些用茶叶水做旧的古玩,那都不是专业做旧者的作品,保不准还是收藏者自娱自乐的产物。当然,还有烟草水、淘米水、板栗水、树皮水、泥土水、药渣水、化学水等等多得数不过来的水,有几年收藏经验的收藏者基本上已经能够娴熟辨别这诸多水做旧古玩的特征。对于收藏者来说,这早已不是什么做旧的秘密。而核桃水的做旧古玩,收藏者却不能分辨,因为用核桃水做旧的古玩跟真品完全一样。

幸好,现在用核桃水做旧的,只有卢醉溪一人而已。

有些做旧方法,譬如茶叶水浸泡,收藏者得知后,会忍不住泡上一壶红茶,第二天将茶泼洒到宣纸上,或将宣纸泡入水中,干后观其发色,便于以后辨别。林浩也一样,得知核桃水能做旧后,便上街买了一大包核桃,回来用小锤子砸开剥出核桃仁放入碗里,入沸水加盖闷泡。几个小时后,揭盖滤出核桃水,碗内已经有了沁色,反复几次后,沁色完全渗入碗内。茶叶水或是烟草水什么的煮泡过瓷器后,瓷器表面也有沁色,但很容易会被清洗掉,用粗抹布蘸点洗洁精擦拭几遍,沁色就能脱落,露出瓷器原来的颜色。可核桃水的沁色任你如何清洗,也决计不会脱落掉色。并且核桃水的沁色会一直朝釉面下渗透。

不止核桃水,核桃未成熟时外面厚厚的一层青皮,也是做沁的极好材料。那青皮剥下来制成酱,扔进去几块美玉,封在坛子里,像豆瓣酱那样去发酵,发酵完后你再拿出美玉来看,看看会变成什么样子,不是古玉包退款。当然,酱里面需要添加些材料,包括核桃水上沁的时候,也需要添加一些材料,至于添加什么材料,什么比例,那就只有卢醉溪知道了。即便是不添加卢醉溪的材料,也能上色做旧,只不过效果达不到卢醉溪做旧出来的效果罢了。

卢醉溪只和林浩讲过一些用核桃给瓷器上包浆的活儿。喜好收藏古旧家具的人一定知道,用柔软的纱布包裹核桃仁,用力挤压几下,然后用包裹着核桃仁的纱布团去擦拭家具,家具的光泽会柔亮滑润,并且很利于保护家具。核桃仁同样也可以用来给瓷器上包浆,不是用纱布包裹,而是将核桃壳粉碎后与核桃仁调和成面团状,用来擦拭瓷器,哪怕是刚出窑的瓷器,擦拭数月后,也会变得古韵十足。效果要比用兽皮擦拭瓷器好上不止数倍。

收藏者都知道的那些做旧手法,只要有闲情,便可以照葫芦画瓢地试着做旧,亲自上手熟练几次后往往都能做旧成功,自己就能从中加深对赝品做旧后特征的印象,避免以后打眼吃枪药。而用核桃做旧古玩的手法,即便是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收藏者,收藏者还是不能辨别,更别说亲自上手玩票了。针对不同的古玩,卢醉溪会施用不同的核桃做旧配方,木器、瓷器、书画、金玉等等许多种类,甚至还会根据瓷器不同的窑口、书画不同的纸张、玉石不同的质地来变换不同的配方。但这只是卢醉溪做旧的整个环节中的一环而已,另有诸多做旧法门相互扣合施用。

卢醉溪的核桃做旧配方数目繁多,不仅不好学,更不易于鉴别。但其中还是有些蛛丝马迹可以追寻。就像刚才林浩拿到这个宋朝青花盘,林浩知道有这种做旧手法,所以不管是平时还是现在,都会额外留心。

卢醉溪是冷涟的叔叔,冷涟拿着一个用核桃做旧的盘子本来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可为什么这个青花盘跟林浩拍来的那个青花盘几乎一模一样呢?卢醉溪只管开襟做旧,被做旧的古玩都是别人送到宝繁山庄里去的,这宋青花盘是谁的东西?仿得太牛了,连林浩都差点儿辨别不出来。谁烧制的这个青花盘?盘子这么多,为何偏偏按着这个宋青花盘来烧制?

也许是因为这宋青花盘价值太高,而原有的宋青花盘又被摔碎了的缘故。望着天空想了半天,林浩只能这样告诉自己。算了,不想了,改天问问卢醉溪。

胸前的书合上,再打开,从第一页开始查,查到第二卷书的后半部时,林浩查到了尸解瓷的记载。林浩从藤椅坐起来仔细看过这段关于尸解瓷的记载后,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确实,这段关于尸解瓷的记载,就像龙依依说的那样,令人震惊。

冷涟提着个食盒进来了院子,看到林浩坐在藤椅上,开口便说:“你的早饭来了,快点儿。”说着就把食盒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从食盒里往外小心地端出一个碗来,“还好我有先见之明,买了饭店的两大勺冰块围在碗旁边,要不这双皮奶冻就会变成热的了……”

走近石桌,林浩看到桌上摆着一碗双皮奶,一碟虾饺和烧卖:“这,这实在是不好意思。”

“快点儿吃吧,哪来那么多废话。虾饺和烧卖估计是有些凉了,不过没办法,不能让奶消融了。”

“对了,昨天你阿姨让我赶回北京来,有什么事情吗?”林浩边吃边问道。

“当然有事情了,不过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她现在有事儿出去了,等她回来自然会来找你的……吃完了饭,下午做什么?”

“我要去一趟琉璃厂,去找一个人。一会儿就去。”林浩说道。

“那你去吧,我出去逛逛,我龙阿姨回来后打电话给你。”说完,冷涟从身上掏出一把钥匙,走到西屋的客房打开了门,又走到藤椅旁边提起背包走进了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