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还不完全理解他们的用意,可是开始感觉到自己小小肩膀的沉重性了:一个十岁的女孩子,家长教给她喝酒,这在平常人家里是一件非常荒唐的事。不要说只有十岁,不要说是一个女孩子,就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偷偷喝上一口,被父母逮住了,都要打骂半天。况且女孩子在那时是严禁上酒席的。妇女们都不能够在酒席上坐一坐,都要男女各一桌。然而因着父母的关系,席在恩不但在自己家里上酒席,即使在亲戚朋友家里也是同男人们一桌。比她大一些的表姐,甚至已经出嫁的表姐,也只能在另一桌上。一些还没有结婚的表哥,也常常被当作小孩子,只让他们呆在下面。
席在恩不同,她不但可以上酒席,甚至可以喝白酒。从来没有人对她说:“你不要喝,一个女孩子家的。”相反的,有些男亲戚酒量不行,喝不掉了,就会对席在恩说:“在恩,你替我喝了吧。”这时候,不但没有人劝阻,反而都看着她,尤其是席东水,他的酒量头一个不行。于是席在恩就会在期望中端起酒杯,一口喝掉男人不能喝的酒。因为父母喜欢她那样。
她现在已经厌烦了,不想再为着席东水和田秀芬的高兴而勉强自己了。她不想再在客人面前做一个“将来会很有出息的女人”了,虽然她这时还不完全明白“一个很有出息的女人”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但是她知道她的肩头上被过早的放上了不应该放的东西。她隐隐的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自己的身上。
席奶奶和田秀芬在婆媳的家庭权力较量中落败了。田秀芬在成长的过程中,从生活的经验中很快就明白了:经济关系决定着一切的社会关系。这一条定律,很多人学过,也曾经不停的背诵过,其结果往往是在考试的时候,会填写一个正确的答案,并不真正的深刻的了解它所蕴含的意思。
田秀芬无师自通,她深深的明白:经济关系决定着一切的社会关系。
田秀芬来到席家后,不但肯吃苦、肯下力,而且在与婆婆的家庭争斗中渐渐的赢得了财政上的胜利。
田秀芬财政上的胜利加剧了婆媳间的矛盾。
席在恩的大姑席玉娥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她是家里的长女。在那个连肚皮都填不饱的年代里,她没有上过一天的学。然而,她在割猪草,干农活的缝隙中偷偷的站在小学校外,学会了小学里的全部课程。
有一次村子里三年级的老师被调走了,还没有新来的老师,村里的干部很着急,想从村里先找一位代课老师。
男人们虽然有识字的,但都为了自家人的肚皮忙着,没人肯干。那时的女人,识字的少之又少。席玉娥当时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有一天,她忽然对队长说:“我去教吧。”
队长吃了一惊,问她:“你认识字?”
“试试吧。”席玉娥大大方方的说。
村干部不可置信的看到席玉娥像模像样的站在讲台上,一字一划的给下面的学生们讲课,居然挺像那么回事。于是席玉娥就成了正十村三年级的代课老师。
席玉娥出嫁后,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她的丈夫林有根是邻村里一个憨厚的农民。一米七的个子,很敦实。很有一把子力气,下地里干活,从来不吝啬力气。他觉得席玉娥嫁给他是委屈着她了,又一口气给他生了林霞、林意、林铁三个孩子,所以几乎把整个身子扑在那片贫脊的土地上,指望着能够靠自己的力气养活起老婆、女儿、儿子。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啊。贫穷、落后、愚昧的年代里,一个规规矩矩的农民仅仅靠自己的热血和力气太有限了。
林霞、林意全部继承了母亲席玉娥的聪明才智,在学校里全是数一数二的学习尖子,尤其是林意。林意和席在恩一样,总是双百分的第一名。
只靠地里的出产,根本付不起三个学生的学杂费。林有根即使把自己的血和骨头,全部搭在那贫穷的土地上,也无法交齐三个学生的学杂费。当新年来临的时候,林有根从烟袋包里捏出一点烟,放进了烟斗里,深深的吸了一口,从那黄黄的牙齿里飘出了一股轻烟,罩在他那粗糙的脸上。
“玉娥,让他们下来一个吧。”林有根不敢抬头看席玉娥。席玉娥为了这个家,里里外外的操持着,一个三十几岁的小媳妇看起来已经像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太了,头发掉了一大半。虽然这样,席玉娥从来没有抱怨过,她相信,她的儿女们只要能够上学,总有一天,会过上好日子的。儿女们能够上学,是她唯一的心愿,也是支撑着她信念的全部动力。
席玉娥愣了。尽管她知道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再交三个人的学杂费了,可是她心里感到针刺一样的心痛。她挨个的看过去:林霞、林意、林铁。她没办法说出口,到底让谁下来,都是她心尖上的宝贝啊。
林霞、林意、林铁都木一样的站在那里。
林铁还是一个孩子,他还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林霞和林意已经很清楚家里的处境了,他们同样明白的是,上大学是一条多么光辉的出路,从此可以跳出那片无情的土地,享受着富裕的生活。两个人紧紧的咬着牙齿,谁也不肯说话。
席玉娥看到他们那绝望的眼神,像是被人在心里捅了一刀,那都是她的孩子啊。她所有的努力眼看着就要化为泡影,她悲愤的咒骂着老天,为什么会这样的无情?她哭泣着,怒骂着,把所有的怨恨都倾撒在林有根的头上:“你这个窝囊废!没有的废物!你还是个男人吗?连自己的孩子都供养不起,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窝囊废!去死吧!”她狠狠的咒骂着。
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家人不辞劳苦的把大把的血泪全部撒向了那一片土地,那片土地,却是那么的无情,吝啬着自己的产量。
她无处诉说,只能一遍又一遍的诅咒着自己的男人:“你这个窝囊废,去死吧,去死吧!你为什么还要活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