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帘疏雨暗西楼
可怜秋,一帘疏雨暗西楼。黄花零落重阳后,减尽风流。对黄花人自羞,花依旧,人比黄花瘦。问花不语,花替人愁。
初醒的时候,素衣在镜前描妆。
素衣见她醒了,笑道,“昨日几时回来的?我都不晓得。”
锦瑟支起身子,眼前还有些朦胧。只笑道,“恐是姐姐睡过了时日。”
素衣嗔道,“我才没呢,倒是你。”她笑了几声,调侃似地道,“昨日做什么去了?”
想起昨日的事,真是慌乱得不能言语,锦瑟苦笑了一下,轻轻地摇头道,“什么都没做。”
素衣白他一眼,刚想说些什么,只听敲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锦瑟忙不迭去开门,却见得是昨日才见的康芷熙的丫头梦泽。
“三小姐说了,请姑娘去她住处聊聊。”梦泽说着,眼睛却看在素衣身上,她一向自诩美貌,见了素衣,却全不知眼睛该往那里摆了。
锦瑟一怔,刚要作答,便听素衣笑道,“怎么,三小姐突然对锦瑟感兴趣了?”又促狭道,“难不成昨晚,锦瑟便是和你家小姐一起么。”
梦泽似乎没听出素衣的言外之意,只老实道,“可不是么,就是和我家小姐一起。”话落,又冲锦瑟道,“烦请姑娘过去一趟,小姐不高兴了,不是我这个作奴婢的担待得起的。”
锦瑟呐呐着不知该怎样时,素衣淡淡地道,“那便去吧。”说着,冲锦瑟一笑。锦瑟点了点头,跟在梦泽回来,不知走了多久,才到了一个单独的院子里,正奇怪,梦泽道,“女眷须是要分开的。”
锦瑟点了点头,似懂非懂的模样。随着梦泽进了,在花园内看到康芷熙和她那不知叫什么的姐姐。
康缦彤见到锦瑟,冷笑道,“原是这个小丫头,亏我还以为你找到了什么人呢。”说着,偏过头去,手里的枝折得断了,也只丢在地上。
康芷熙拈了花在手中把玩,满满的尽是悠闲,她娇笑道,“难不成姐姐是个傻子不成。”正说着,又笑了起来。
康缦彤听了,心中不快,正要发作,却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便也笑道,“妹妹便说得极是了,若是如此,也为为不可。”
锦瑟正听得糨糊满脑,看二人表情转换,正奇怪着,只听得梦泽道,“三小姐,奴婢将锦瑟姑娘带来了。”
康芷熙听了,转头看到锦瑟,又是一笑,柔美无限,“姑娘可生来了。”说着,竟然亲自走过去接。
锦瑟惶恐退了半步,低声道,“不知小姐有何事?”
康芷熙笑道,“见外了不是。没事,就不能叫你来了么?只不过随便聊聊,又躲些什么。”说着一笑,“等大哥来了,再好生聚聚吧。”
锦瑟心中一惊,可越惊越是低头看着脚下的残蕊,耳边只听康芷熙又道,“我瞧妹妹模样乖巧,倒不如做了我的义妹。”
锦瑟内心苦笑,涩然道,“小姐过奖了。”
康芷熙笑了两声,指着康缦彤道,“我这个姐姐……”她顿了下,继续道,“我这个姐姐,虽是冷面,但心却是极其好的,若不是她也有这个意,再如何,我也是不敢提的不是?”
锦瑟张了张口,只听外面云泽道,“大少爷怎么有空来了?”
康煜淡淡道,“闲来罢了。”说话间不见得有几分在意,只满满的尽是睥睨的傲气。
康缦彤见康煜来了,便吩咐丫头秋桐去准备些糕饼点心,泡了些茶,摆在院子里。和康芷熙说了几句话,康芷熙答应着,锦瑟便见康缦彤袅娜地去了。
康芷冲锦瑟笑了笑,忙拽着锦瑟过去。
康煜对于锦瑟,谈不上是多大的印象,只模糊的记得似乎是画春楼的乐师。昨日晚上,似乎见得也是她。
总之,康煜对她是没什么印象的。唯一可记起的不过是低着头的女子,现在他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甚清楚。若不是昨日听见她在吟着词,他也不会贸然停下,打断她的声音。
他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多少有些不屑地道,“你的头,不能抬起来吗?”
锦瑟悚然一惊,不知该悲该喜,一种难言的惆怅在心底慢慢扯开,浓浓淡淡烟雨朦胧,她微微抬了抬头,勉强道,“不知公子……”她话还未完,康煜的下一句话就已经把她的心打落到了谷底。
“我还以为,画楼春的每一个人,都长得像素衣那般。”康煜说,并不觉得有什么过分的,春的风还是微凉的,他蹙了蹙眉,对康芷熙道,“天还有些寒,怎么在外面摆起来了?”口中说着,却还是坐在了一旁。
康芷熙见了,柔声笑道,“这正是暖和的时候,在屋里难免不会憋出病来的。”说着,又拉了锦瑟在身边,硬按她坐下,锦瑟推辞不得,硬着头皮坐在了西侧下首。
锦瑟只觉得心里难受,眼里看着的康煜,心里念着的康煜,只不过都是一场阑珊的美梦。她不是二八芳华的少女,更没有素衣的一笑倾城。她始终卑微在素衣的舞步下,在师父的叹息声中自怜地走过了不知多少的寒暑。
悲伤的确很重,但吃惊却似乎没有。早已料到——那人不可能记得自己。那样卑微而普遍的存在,那样可有可无的存在。
可为什么还会伤心呢?他与她,本就是云泥之别,天上人间。
耳边只听康芷熙道,“妹妹的容貌虽不是绝顶,但性格腼腆,本性纯良。我与姐姐便是爱极了的,今日大哥既然来了,便容得小妹说上几句。”
康煜瞥了眼仍在垂眸的锦瑟,冷淡道,“那便说吧。”
康芷熙把刚才对锦瑟说过的话对康煜说了,只见康煜蹙眉震惊道,“你想认她做妹妹?”
康芷熙轻声笑道,“正是如此。”
康煜浅浅的呷了口茶,眼睛并没有看向锦瑟,似乎十分不屑看她一样,只是轻轻的吐出了四个字,“你同意了。”他的语句很是肯定。
锦瑟心中一痛,只是低声道,“奴婢不敢高攀。”
淡淡的六个字,却使康煜惊了一瞬。他看着康芷熙,淡淡道,“与礼不合。”
康芷熙笑道,“不如你去将妹妹要来,做你的侍女。”
康煜听得此言,便知了康芷熙的意思,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康芷熙柔柔一笑,“怎么会呢?”下一秒却黯然了起来,“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想帮你而已啊。”
康煜冷笑,“我不需要。”
康芷熙咬了咬唇,低眸掩住满眼的哀伤,“你怎就,从不体谅我的用心。若是姨母晓得你欲纳素衣为妾之事,恐不定如何生气。”
锦瑟听到这里,有些暗暗明了。她虽不聪明,但亦是不笨的,至于他们说得是什么,听了这么久,她也明白来个大概。不过就是,让她做素衣的替罪羊罢了。
康煜想纳素衣为妾,康老夫人是断断不能答应的。于是康芷熙就想出了这样一个主意,让自己替素衣进府,表面上似乎纳的妾是自己,而实际上,依旧是素衣。
那也便是说,康老夫人的怒气,就要全部发泄在自己的身上了?
锦瑟想笑,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在,她垂着头。好在,没有人看她。
康老夫人的生辰,大红的颜色耀眼得紧。锦瑟眯着眼睛,调着琴弦,看素衣在一旁梳妆打扮。
其实一切,不过早已经清楚,只不过是她,仍旧喜欢做梦罢了。
康芷熙和她的姐姐,因父母双亡便来投奔姨母康老夫人,老夫人对二人视如己出,也可巧了二人的父亲也姓康,不过,却只是一介破落的书生罢了。
母亲身子娇弱,生下二人后不久便去了。父亲含辛茹苦拉扯她们,可单薄文弱的书生还是挺不过风霜雨雪,最终在一个冬日里离去。
康芷熙对锦瑟说,“那时,我的世界都已经崩塌了,没有了父亲,我失去了一切。”而后的故事却又是那样的平凡而传奇,十三岁的她和姐姐来到了康府,姨母爱惜她们,并将她许配给康煜。
锦瑟听到这里,心脏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她的睫毛不断的扇动着,紧紧的闭着嘴,生怕一不注意,就有声音泄露出来。
康芷熙继续讲她的故事。她说,她是喜欢康煜的,只可惜康煜多情且薄情,虽然没有姬妾无数,但也时常在秦楼楚馆,结下几个红颜知己。
不伤心是不可能的。
康芷熙说着,眼里有绝望的哀伤。
是不是,我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
锦瑟说不出话,她抬头看到满地桃花,凋落成泥。
人生不过是一幕戏,或喜或悲,或美或丑。于是,又何必太在意。
锦瑟默念着那句师父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可她却又感觉到无尽的悲哀。为什么自己始终放不下放不开,为什么要执着的在意着不堪一提的往事。
对于康芷熙,锦瑟是始终都恨不起来的。那样一个缱绻而多情的女子,最后只是为了一个人,凋零了芳心。
如果自己是康芷熙,是不是也会那样?为了保护自己最爱的人目前感兴趣的女人,然后牺牲另外一个人。
会的。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卷起花瓣的风吹过衣袂,轻轻的声音滑过耳边,她听见珠圆玉润般的声音。回过头时看到俞晓清澈的笑容。
俞晓说,“嫂子。”
锦瑟心中一抖,低头不语,半晌喃喃似的道,“公子叫错人了。”
俞晓却只是笑道,“嫂子何必如此。终究将是夫妻一场了。”
锦瑟低声道,“纵然是夫妻,也与我无关。公子未免有些……”她没说下去,微微的抬头,“俞公子倒有几分闲情。”
俞晓道自顾道,“既然有些事情即将成为事实,那么逃避又有什么用呢?”
锦瑟轻声道,“快到五月了。”
俞晓笑了一声,伸手拈出一片风中的花瓣,细细的揉捻。流出桃色的汁液,素白的手都沾染了一些颜色。
“他要出去。”俞晓说着,“你应该跟他走才是。”
锦瑟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又迅速的低了下去。
俞晓又道,“他要去江南,办一些事情,你肯定是要跟着去的。”半晌,俞晓又加了一句,“他没有正妻。”
锦瑟勉强道,“那也应该是素衣的事吧。”
俞晓悠悠地道,“你怎么那么傻呢?或许康芷熙看上的就是你的傻吧。”
锦瑟只道,“你却叫我如何?这一辈子,也不过就是别人的影子罢了。我已经习惯了,公子又何必再问,让我伤心,公子就那么高兴不成?”
俞晓道,“你怎么想到那里去了呢?我只不过是想告诉你,以后你要抬起你的头。你已经不是画春楼乐师,你是康煜的妾,在他有正妻之前,你就是他的妻。”
锦瑟道,“公子何必难为于我?锦瑟何时,这样惹人注目了。”说到“惹人注目”之时,心中不禁酸涩起来,她若是素衣……若是素衣……
俞晓看了看她,叹息了一声,“如果你……”他顿了顿,似在思考着什么,最终还是说了下去,“如果你是康芷熙,康煜会很幸福。”
“我是不是该说,多谢夸奖。”锦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得勇气,居然抬起头来,看着俞晓莹亮的眸子,“谢谢你,真的。”真的。她从来没有,如此虔诚的,向一个人,道谢。从来没有。
初春的天气微寒,就在这初寒的五月天里,锦瑟离开了画春楼,离开了师父。素衣在某一天莫名的失踪了,据说,是被某个侯爷藏娇了,但那已经无所谓。锦瑟对着素衣的画像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不要太当真,呆不下去了,就回来找我。
那是师父最后对她说的话。她的泪水滴下来,湿了襦裙。满眼苍翠里她只看到黑白的颜色,明天,大概就是她出嫁的日子吧。
出嫁?
这个词,用得真正的恰当吗?
一个妾罢了。
“以后,你就住这里吧。”一个婆子对她说着,“这个叫碧纱的丫头,以后就侍侯你,需要的话,找老婆子我就是了。”她说着,看着锦瑟有些局促的模样,便一笑,“在这里不比从前,只要在限度之内,想怎样就怎样。二夫人也不必如此。”说着,微微笑了笑,转身便离开了。锦瑟却没能从老婆子的话里反应过来。倒是那个叫碧纱的丫头,忙前忙后,忙里忙外,倒还是个明白的人。
转眼间便到了六月,春暖花开的时节早已过去,只剩下春江早暖的水,和柳树上斜挂的月。
“夫人,有燕子。”碧纱说着,放下手里的东西,出神地看着天边。
锦瑟淡淡道,“我不是什么夫人。”她说着,却也随着碧纱的手抬了头,燕子的确都回来了,细细的燕足宛若情丝。
“那盆花开了呢。”碧纱道,“那盆花开了。”她知道锦瑟不喜夫人或姨娘那些词语,便不恭地没有加上任何的称呼。
“我知道了。”锦瑟淡淡的答应了声,却听得有人来说,老夫人有请。
锦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如同见鬼了一般的惶恐。
拜见了老夫人,只听得康老夫人淡淡的一声,“坐吧。”说着,挥退了丫鬟。
锦瑟四下看看,谢过后便坐在西首最末的一张椅子上。康老夫人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近日里来,听说煜儿没去过你那里?”她说着,声音缓慢,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隐隐的轻蔑和鄙夷,淡淡的从空气里飘了出来。
“康公子的事,老夫人定是知道的。”锦瑟在心中暗叹,口中恭敬道,“怎奈素衣下落不明,奴婢不过替他人做嫁衣裳罢了。”她本就不是
“听你的话,似乎并无不满之意。”康老夫人听了,淡淡的说了一句话,不见得有几分喜,几分怒。
锦瑟道,“单论奴婢而言,脱了乐籍自是几生难盼的幸事。奴婢只感老夫人、公子三小姐的恩德,肝脑涂地无以为报,怎又会生不满之意?”
康老夫人手中的念珠动了动,她笑了笑,锦瑟恍惚间就似乎看到了她二八芳华时的模样,柔美里,始终带着点点的冰冷。
“如此说来,老身倒有一件事要拜托与你了。”她说着,目光订在锦瑟的身上。
锦瑟随即弯腰下拜,口中道,“请老夫人吩咐。”
康老夫人叹了口气,悠悠道,“起来再说吧。”
锦瑟拜到,“但请老夫人吩咐。”
康老夫人隐约有欣欣然之色,再三唤之,锦瑟始才起身,依旧恭敬地坐在西边的最下首,默然而又诚恳地继续听下去。
康老夫人叹息了一声,道,“老身十六岁出嫁,为家为国,自认为无愧天地。可不知是天命还是注定,结发十载,膝下无子无女。”她深深地望了锦瑟一眼,继续道,“第十二年的时候,才有了煜儿。老身只晓得,要让他快乐。于是事事都遂他的愿,都依他的意。那个叫素衣的……”她顿了一下,冷笑道,“便也是看在他的面上,才未曾追究。”
“你一定奇怪,老身为何与你说这些。”她笑了两声,不见得有快乐之意,“下月煜儿回江南老家,你也一同随着去吧。”
锦瑟深感惶恐,又跪了一次,懵懂的回了自己的居所时,还茫然得不知作何反应,耳边不停的只听到碧纱的声音,至于碧纱说得是什么,她却根本就没有听清楚过。
自锦瑟走了后,康芷熙才慢慢从后面走出来。一面将康老夫人搀起,一面笑道,“就姨母看,怎样?”
“她见我,只以‘老夫人’相称,自称‘奴婢’,语气恭敬,不见得像是作假的样子。还算识得几分大体。若撇开身份不谈,倒也是个好女子。”康老夫人说着,沉吟片刻,“我今日待她如此宽容,也不过是忆起了往事。”
“当年你姨丈落魄时,曾有一家乐馆的女子所助良多。当年老身远在江南,自不知此事,后来你姨丈高中,老身便随他来到京中,他也未曾说过此事,后来……”她顿了顿,叹息似地道,“没想到那女子竟也非同寻常,知你姨丈先前是骗她说未娶后是负情于她,便填了一首绝情词。听人说,词终,人亡。”
康芷熙怔了怔,无发言语,只听康老夫人又道,“这个孩子,从来我是宠得习惯了的。改日里为你托付一个好人家,也未免都在一起的,失了本分。”
听了词言,康芷熙忽然就觉得多少年来的希望突然就这样破灭掉了。太强烈的反差让她有些无法接受。她只觉得是一片空白的,无论是什么,都是空白的……很苍白很苍白的白。
“那么,姨母您……”她勉强的说了句话,却又接不下去,只觉得心口发疼,鼻子有些酸。
康老夫人微微的笑了笑,似乎未察觉到她的反常,一面走着,一面道,“如果煜儿点了头,收作妾,也就罢了。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孩儿,但倒也落得个清白出身。”
康老夫人说着,隐隐有叹息之意。她又怎愿独子纳此中之人为妾,只不过康煜喜欢的,她总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