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康煜始终拉着锦瑟的袖子说个不停。他说他讨厌那个人。锦瑟想,是不是康煜现在,除了自己以外,谁都讨厌?
康煜过了半晌,将茶壶里的水全都倒在茶盏里,又倒回去,如此几回。锦瑟看得有些烦,便叫他不要弄了。康煜看了看锦瑟,又看了看手中的茶壶,终是放了手,颇为无趣地瞪着眼睛看向不知是什么的地方。
锦瑟忽然心中一动,道,“我们出去走走?”
康煜抬起头来看锦瑟,问道,“去哪里?”
锦瑟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前略有凌乱的发丝,笑道,“今天是七夕,外面热闹得紧,你在这里闲坐也是百无聊赖,不如出去走走,见见风土人情。”说着,带着些惆怅的叹了一声,不知是对康煜说还是在自言自语,“也不知你在康府的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那么多七夕,和谁过的,又是怎么过的。”喃喃着,自觉得有些吃醋的意味,虽然现在的康煜也许不懂这些,但自己的话,也是过了的。想着,不由得悄悄红了脸。只听得康煜又问道,“你说什么?”
锦瑟掩饰似的咳了一声,道,“没什么。”
康煜显得格外的执拗,仍旧坚持着,“你明明说了的,就是不告诉我。”说着,分明有着赌气的意味。
锦瑟忍不住又笑了一笑,想了想,半真半假地道,“我是说,我喜欢你。”
康煜看着锦瑟,也笑了,坚定而认真地说道,“我也喜欢你。”
锦瑟愣了片刻,不知该悲该喜,忽然道,“以后,你便叫我锦瑟吧。”说着,声音里隐隐带了些悲凉的味道。
而康煜是听不出的。虽则听不出,却也有些不安,听了她的话,似乎为了记住一般,重复着,“锦瑟锦瑟锦瑟锦瑟锦瑟锦瑟锦瑟锦瑟锦瑟锦瑟锦瑟……”
这一说,遍是十多遍,直听得锦瑟心里发酸。自己是真情,而现在的康煜也不见得是假意。只不过所谓的喜欢,意义不同。各自心中想的,亦是不同的。
夜是美丽的。
沉醉中的美丽,或者是黑暗中的凄清。心态不同的人,总会有不同的感觉。而锦瑟只矛盾的,她不似康煜那般只单纯的欢喜和悲伤。
夜凉如水,人流如潮。
从不出门的闺秀和妇人,似乎都想是趁着这一天把这个世界看个够一般。用那一双双或大或小或美丽或丑陋的眼贪婪的吸收着整个的天地。康煜跟在他的身后,手也依然牵着她的袖子。她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有些大胆地,一把握住了康煜的手。
康煜的手并不算得上是修长,同样的,那双手也并没有多么的美丽。但它具有雄性生物所独特的宽大的掌心和略微粗大的骨骼。握上去的时候,他的手皮肤干燥,纹路深刻,好似龟裂的土地。
康煜并没有惊讶,他只是用他的手回握了一下而已。这对他来说也许算不上什么。而对于锦瑟的意义,往往就多了许多。
锦瑟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漫天星光。她想感谢,却又不知道该感谢谁,于是就把所有的悸动后的感动,全部送给这里她一生中最美丽的七夕。
一个小孩子与她擦肩而过,她忽然就觉得有什么不对,转过身一把拽住那个未来得及逃开的孩子。
“给我。”锦瑟说着,松开了与康煜交握的手,把那孩子手中的东西抽了出来。康煜看了看锦瑟,又看了看那孩子,问道,“怎么了?”
锦瑟松开那孩子,看着康煜叹息一般地道,“未明,他拿了你的钱袋。”
那小孩子见锦瑟无意去追究,脚底抹了油一样飞一般地逃掉了。
康煜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孩子跑走的地方,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看着锦瑟,道,“那为什么不给他呢?”
锦瑟看着康煜,思考着该怎么解释。片刻,她微笑道,“那东西本来就是你的。”
康煜道,“是我的,所以他不能拿吗?”
锦瑟微笑道,“是啊,因为是你的,所以他不能拿。如果他拿了,那就叫偷,那是不正确的。”
康煜想了想,又想了想,他的牙齿摩擦着下唇,怔怔地道,“那么什么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什么又是好的,什么又是坏的。”
锦瑟道,“他拿你的东西,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是坏的。”
康煜又道,“那么我同意的就是好的了?”
锦瑟思忖片刻,道,“是。”
康煜紧接着说道,“那么又有什么差别呢,一样是拿了我的东西,为什么因为我答应了就是好的不答应就是坏的。”
锦瑟无言以对,然后使用了大人对小孩子通用的那一招,于是她微笑着说,“过些日子,你就会明白了。”
康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然道,“那么我可以给他吗?”
锦瑟失笑道,“难道你想做好人不成?”
康煜定定地望着她,“锦瑟锦瑟锦瑟……好不好嘛。”
锦瑟叹了一声,淡淡的道,“只要是你说的,我什么时候,说过一个不字。”她抬眼看了看嬉闹的人群,对康煜道,“跟我走吧。”
这个地方,锦瑟曾经听素衣说过,但却始终未见识过。
素衣说,也许你会觉得你自己很卑微,很低贱,那么到了那里,你就会发现,其实和他们比起来,你就是天仙一般的身份。
素衣说,地狱是什么样,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几年以前素衣出城去为某个贵人的大寿表演后回来的路上,路过了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离京城并不远,就是现在锦瑟所在的这个镇子上。
离喧闹的人群越来越远,锦瑟隐隐的有些害怕。她主动的牵住了康煜的手,一步一步慢慢的向前走。
一望无际的黑色里远远的看到了昏黄的光芒。耳里听着有些飘渺的哭叫一般的声音。在夜色里低低的弹奏着噩梦一般的曲调。
锦瑟站住了脚。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在发抖。她害怕了,她彻底的害怕了。她看着康煜,鼻子有些酸涩。
康煜疑惑地看着锦瑟。锦瑟抬头,低低地道,“我害怕。”
康煜想了想,突然就把她揽在了怀里。
锦瑟觉得很温暖,她并不想离开这个怀抱。所有的矛盾或者挣扎,都已经被丢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她只知道在这一刻,她是幸福的,哪怕下一刻就是地狱,她也只想拥有这一刻的温暖。
这种温暖,刻骨铭心。也许,永生难忘。
“别去了。”她轻轻的说。单薄的语言在风中吹散成片片落花。康煜说,“锦瑟,我想去。”
锦瑟心中猛地一动。她想起来康煜曾经用这样的声音那样冰冷的和自己说话,转瞬间这声音却变得如此的温柔。柔得像晚春的风,温暖里还带着三分的沉醉。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在离她六、七丈(18~21米)左右的地方。一个漂亮俊秀的世家公子般的人叹了口气。
“表哥。”那公子叹息了一声,声音里有着浓浓的疲惫,“他们要抱到什么时候?”
许幼安道,“含烟,别出声。”
俞含烟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压低了声音,“说过多少次了,在外面叫我俞笑白。”
许幼安像赶蚊子一样挥了挥手,“三小姐,别闹了。”
俞含烟漂亮的脸蛋抽搐了几下,最后恶狠狠地踩了许幼安一脚。搞什么啊?她一副大家公子的样子出来,一般人也看不出来什么的,天知道他这个表哥大脑里装了什么东西。不是叫“含烟”就是“三小姐”。存心拆她的抬嘛。以为她想出“笑白”这个名字是很简单的?
许幼安已经皱皱眉,虽然脚很疼,但是他完全忽略了俞含烟的存在。什么时候锦瑟和康煜的感情变得这么好的?要知道,锦瑟只不过就是一个卖狗肉的人挂着的羊头罢了。
俞含烟不停地追问他在想什么,虽然俞含烟的声音很小,但许幼安还是生怕被他们听到。只得告诉了她。谁知俞含烟却嗤笑道“表哥,你真当七日忘情是假的?”
许幼安一怔,只听俞含烟说道,“锦瑟,一个傻女人罢了。”
许幼安听了,有些替锦瑟不值,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喜欢他有什么用。自己的话,也会比他强上很多吧。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想的是一个多么恐怖的问题,他只不过是夜路走多了,撞了一次鬼罢了。
锦瑟推开康煜,做出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道,“走吧。”也许是因为康煜的原因吧,她突然就觉得那个似乎很恐怖的地方一点都不恐怖了,不但不恐怖,似乎,还变得美好了起来。
最廉价的妓女和酒,最疯狂的赌博。在这里的人就像是一群疯子。破旧的灯笼在风中一闪一闪,像濒临死亡的人的眼,渴求里透着绝望。
好奇像一根绳索,牵着她越来越向前的走。在矛盾里挣扎,在挣扎里矛盾。
一条幽深的巷子。
走得越近,灯笼摇晃的幅度就越大;走得越近,喧哗的声音就越大。
她看到一个女人,三十上下的年纪。看得出曾经的几分美丽。她的头纨成时下最流行的髻。涂抹着廉价的胭脂,一笑起来的时候隐隐带着些万种的风情。抬起胳膊的时候雪白的肉从破旧而宽大看起来并不合身的袖子里流出来。在微弱的光下明晃晃地照着。
“哟,这还有位小姐。”那女人显然是被锦瑟吓到了,而看到康煜的时候,她懒懒地冷笑着,“这么富贵的公子,居然到这种地方来了。”笑着,眼波六转,横生出几分媚态。
锦瑟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在暗出的俞含烟却有些忍不住了。不顾许幼安的拉扯。她就像从天而降那样落到了众人的眼前。
女人看她,冷笑了两声。
俞含烟一笑,风流倜傥的模样。随身携带的扇子挑起了女人的下巴,在所有人惊愕的的目光的注视下,她叹息地道,“唉,可惜了。如果不是你年纪比我娘都大……啧啧。”她不怀好意的坏笑了一下,重新收了扇子。而那扇子没有落回他的身上,反而搭在了一直低着头的锦瑟下巴上。
锦瑟本就较她矮一些,被她那么一弄,一下子就慌了手脚。怔然间康煜不满似的一把抓过了俞含烟的扇子。
俞含烟虽然高挑,但毕竟是个女子,力气上是较不过一个青年男人的。看着扇子这样轻易地取走,不由得大发了小姐的脾气,刚要嗔怒,却被锦瑟的一声“公子”拉回了魂。记得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个“公子”。
见锦瑟那副样子,俞含烟也没什么心情逗弄她。她最讨厌的就是像锦瑟这样懦弱而胆小的女子,没什么出息。她想着,口中道,“原来是有主的名花,小生失礼。”
那女人被她调戏了一回,只笑道,“原来公子还知道,奴家是什么年纪的。”
俞含烟听了也不过,反而更加刁钻了起来,“只可惜,和我娘那么大的人,倒没见过这么风骚的。难不成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着,又道,“虎父无犬子,夫人认为如何?”
那女人笑道,“公子是读书人,自然是懂得多。可奴家知道一句话,不如也说与公子听听。”她笑了两声,娇若春莺,“百无一用是书生。此言可对?”
俞含烟生来娇养着,怎曾受过这么大的委屈,正要发怒间却被那女人打断,“依奴家看来,这儿不是几位该来的地方,不如哪儿来得哪儿去,也落得清净。”
锦瑟突然道,“敢问夫人芳名。”
女人笑了笑,道,“小姐这话过了。什么夫人芳名的,奴家当不起。只不过闺名唤作九娘的,如此叫来,也就是了。”
俞含烟听到一种声音,是鞭子划破空气的声音。而这种声音锦瑟是听不懂的,她只是觉得这种声音让她彻骨的寒冷。她向康煜的身边靠了靠,试图缓解这莫名的恐惧。
九娘的眼扫过锦瑟,笑了一声,低回宛转,“话已至此。奴家告退。”女人如同夜色中的鬼魅一般,罗裙扯出了一片水渍,掩盖了整个世界。
然后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破碎的灯笼在风中来回的摇摆着。俞含烟只觉得自己遇了鬼。小孩子心性的闯了出来,遇到这等事情,她早已吓得四肢发抖,站在原地久久的不敢动一步。
锦瑟怔怔地看着那条幽深的巷子,只听康煜道,“锦瑟,走吗?”
锦瑟忽然就笑了。于是她偏过头去看康煜,吐出的言语,尽是片片柔情,“你若想去,我就陪你去。”她暗叹了一声,不过一条巷子罢了,纵然真的刀山火海,只要未明你一句话,那么我纵使粉身碎骨,也定是要陪君子的。
也许在今天晚上,她就已经想得明白了。又何必在意呢。在意康煜忘记了所有,在意自己趁人之危,在意自己趁虚而入……
纵然康煜忘记了一切也似乎不通人情是故,但这并不代表康煜疯了傻了心智成了一个孩子。只要不是这样,就无所谓了。
无论怎样的康煜都是康煜,爱上他,不过就爱上他罢了。也只不过是在这红尘万丈中,擦肩回眸过的不舍。
说来道去,只不过是微之先生的那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罢了。
她第一次真正的有勇气抬起头来看康煜,然后微笑着说,“我陪你去。”
那男子眉眼间含笑,不再有初识时的冷傲。他只是笑着,笑得很夸张,孩子气的夸张。质朴而纯洁。他似乎不懂得避嫌一般,一如既往的随意的牵着锦瑟的手。在七月的暖风中,向那如同张开嘴的饕餮一般的巷子中走去。
肮脏或者龌龊。
这是唯一可以形容这个地方的两个词汇。
流浪汉和乞丐,最廉价的妓女和最血腥赌坊。
整整一条街,康煜只想到四个字:触目惊心。锦瑟怕冷一样的抖,战战兢兢的走着,如果没有康煜在的话,也许她会被吓晕在路上。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淡淡的朦胧着这个污浊的地方。而可笑的是,这个地方在雨水的冲刷下,不但不显得龌龊,反而更加有了一种朦胧的意境。
走到头的时候,康煜站住,对仍旧低头的锦瑟道,“怎么走……”锦瑟没有听到他的话,他又重复道,“锦瑟……怎么走?”
锦瑟“啊”了一声,却发现前面已经没有路,这里是……这个到京城所必经的小镇的边缘,再向外,无路可走。
她看了看,最终道,“我们回去吧,未明。”
康煜看着她,只道,“那不是要再走一次不成吗?”
锦瑟勉强笑了笑,道,“那就再走一次吧。难不成真的不回去了?或者等到天亮了再走?”
康煜踌躇了片刻,担忧道,“我是没什么,只是锦瑟你……”他顿了顿,看着锦瑟,又继续说了下去,“你不是会害怕的吗?”
锦瑟低头不语。康煜好象想到了什么一样欣喜地笑道,“我想到了。”
锦瑟微微抬起眼来看他,见他那副雀跃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于是轻笑道,“你想到了什么好办法?”
康煜得意地献宝道,“我背你回去啊。”
锦瑟愣了一下,片刻间又转过身去,不发一言。
康煜看到锦瑟并无高兴的样子,委屈道,“你不高兴吗?”他绕到锦瑟身前迫使锦瑟抬头看他,然而惊道,“你怎么哭了……”而在下一秒突然又变成了恐惧,“你不要哭好不好,你不高兴我会伤心的。”
“我没不高兴。”锦瑟说。她只不过是,太高兴了,所以突然间泪如雨下罢了。只有这一刻,她才觉得,她的一生,是无悔的。无论是五十天还是五天,能和康煜在一起,便已经是一生无悔了。
而康煜却并不相信,只顾追问,“没有不高兴,为什么会哭呢?”
锦瑟笑了笑,抬起手臂起摸他那已经被淋湿的头发,笑道,“是雨水落在我脸上了。”见康煜那副半信半疑的样子,她补充道,“我没有不高兴,我很开心,真的。”她看着康煜的眼睛,认真地道,“我很开心,我感觉我很幸福,真的真的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