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往事
“小姐,你的近视有五百度,请问,你想配框架眼镜还是隐形眼镜?”
“隐形的日抛型,多少钱?”
“这一款水润保湿型的,一盒五对,七十五元,买五盒的话,可以享受会员折扣。”
五盒?呵,恐怕她连这一盒还没用完,眼睛就已近视到了六百度。
“我只要一盒,麻烦您快一点,谢谢。”
她以上卫生间为由,躲开他走进了眼镜店,但愿他没有因为等得不耐烦而跑到卫生间门口守她。
不知他是畏惧人群还是因为害怕迷路,他跟她跟得很紧,一路上,他都牢牢地攥着她的手,寸步不离。
有好几次经过内衣店她想进去买内衣,都因为顾忌他的存在,她过门而不入。而他似看出她的想法,在经过另一家内衣店时,他牵着她走了进去。
当导购殷勤地询问:“先生,想为女朋友挑选什么样的内衣,我们这里应有尽有,如果不介意,我可以给你做个介绍。”
她红着脸咬着唇站着不动,他笑着对导购讲:“棉质的,S号的,可爱一点的,最好有卡通图案。”
“先生,文胸呢,是70A还是70B?”
导购一边说一边往一一的胸口瞟,尉迟来脸上笑意更盛,他捏紧她的手阻止她掐他掌心的力度,勾着嘴角做出一副思考状,“唔,这个,我不是很清楚。一一,你说呢,是买70A还是70B?或者,是70A减?”
听到他说“70A减”,导购“扑哧”笑出声,然后迅速咳了一声,建议道:“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女朋友量一下。”
唐一一立刻跳起来,她抱着他胳膊就要逃出内衣店,可他却不放过她,勾过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喃:“一一,如果你害羞,我可以帮你量。”
“什么?!”唐一一瞪大了眼,以为自己听错,然后毫不犹豫地踩了他一脚。
“哈哈——”
听到他畅快的笑,她羞得无地自容。
然后,他推她进入衣帽间,对导购说:“我的小女友脸皮很薄,拜托你动作轻柔点,千万不要吓着她。”
当门合上时,导购一边帮她调校肩带,一边说:“你好幸福哦,男友又帅又温柔,真令人羡慕。”
男友吗?听到他说“我的小女友”,她的心里好甜好甜。
“一一,你跑哪儿去了?”
看到她,他立刻迎上前,不安地上下检视她一番,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以后去哪儿,都让我陪着,你一个人不要乱跑。”
有人担心的感觉真好,虽然有时候,那种担心纯粹是多余。
她主动牵住他的手,笑答:“我就是一个人乱跑才长这么大的,所以,不用担心我,我懂得如何安全地生存。”
她懂?才怪。
似是为了应证他的判断,当他从卫生间出来时,他看到一个男人正对她施以不安全的对待。
那个男人步步进逼,她则节节败退。
“唐一一,我对你可是印象深刻,你以为单凭你一句不认识我,就能抹杀我们之间的关系?老实说,我对你可是日思夜念,久久难以忘怀呢!”
“滚!你再过来,我就喊人了!”
“呵,喊人?你就只会这一招啊,喊人,嘁!当年,你不是也喊来了人,可是有谁信你?你以为,现在会有所不同?”穿着夏威夷花衬衫的男人将唐一一逼贴在围栏上,脸上满是讥诮和嘲讽,“唐一一,你最好乖乖跟我走,否则,场面会弄得很难看,届时,恐怕丢人的会是你。”
“是吗?”
尉迟来冷冷地问一声,手伸向男人的后肩,把他用力推到一侧,然后自己快速挡到唐一一面前,摆出防御之姿。
男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待他站稳身子后,脸上浮现了然神色。
“我说呢,原来是有了护花使者。”男人吊儿郎当地晃着脚,痞痞地说,“嗨,老兄,看你和我们也不是一路人,怎么,你也迷上了这小东西?也对,小甜点嘛,偶尔吃一吃,回味无穷,只是,请你招子放亮点,玩玩可以,千万不要被她给骗了。”说到这里,他刻意停顿一下,满意地看向脸色苍白气得发抖的唐一一,继续补充道:“老兄,看在你我都想染指她的分上,我这前辈不妨提点提点你。”
尉迟来冷眼瞪着他,握手成拳,沉默不语。
“她是小偷,是惯犯。老兄,看你蛮有钱的样子,也难怪她会盯上你,我建议你回家盘点盘点,趁着还没造成巨大的损失,赶快离开她,有多远躲多远,否则,将来你会后悔莫及。我可是纯粹出于好心,你别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多谢,你叫什么名字?”
尉迟来淡淡地问,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有站在他身后的唐一一知道他的背挺得有多直有多硬,而那个笨蛋却还在自我吹嘘嚣张到不行。
“我?呵,说到我的名字,我怕我一说出来会吓死你。在南区,我可是只手遮天,人见人爱人见人怕的大哥大,他们都叫我花哥,只要你让开,不要拦着我带这小妞儿回家,以后来南区,只要亮出我花哥的名头,我绝对会罩着你。”
“花哥是吗?”尉迟来露出微笑,态度诚恳,“幸会幸会。承蒙花哥指点,小弟我不胜感激。”说着,他揽过唐一一,轻佻地勾起她的下巴,左捏一下右捏一下,嘴里啧啧有声,“啧,如果花哥不说,小弟我还真没看出她是小偷。花哥,这样好了,我先押她回去,待我盘点一下家什,若是没有丢东西,明日我定亲自将她送到你家门口。这里是点茶水钱,还请花哥笑纳,花哥若是不介意,可否留个地址给小弟,我们既有一面之缘,也算是个朋友,改天登门拜访,一来把她归还给你,二来能重酬答谢,不知花哥意下如何?”
“你小子真上道,既然话说到这分上,花哥我就一切好说。”
男人老实不客气地接过他递来的一叠钞票,然后回赠一张名票,脸上得意非凡。
临走前,他冲唐一一吹个口哨,志得意满,“小辣椒,明天我等你哦。”
等他一转身,尉迟来立刻拉着她闪进了商铺之间的过道,然后七拐八拐,绕到另一边的滚梯,快速下楼,奔出购物中心,拦了辆Taxi,回家。
一路上,他都紧抿着唇,攥着她的手,一言不发。
他很生气,很生气。
坐在他身侧,唐一一强烈地感觉到了他身上勃发的怒气,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语言是如此苍白,与其说些无谓的字眼,不如保持缄默。
只是,他在气什么呢?气她骗了他?气她是小偷?气她竟然招惹那样不堪的男人?
一回到院里,看到熟悉的石榴树,看到朴素的木条椅,看到慵懒的大白猫,唐一一松弛下来,软软地坐在大白身边,等着他来三堂会审。
可是,审问迟迟未来,他只是看着她,眼中带着怜惜和心疼,最后坐到她身边,将她揽入怀里。
“你这个小笨蛋,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他以前是怎么伤害你的,我会一点一点伤害回去。”
纵是她再怎么会想象,她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根本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解释,他就相信她是个受害者,他的信任到底从何而来?因着这样毫不迟疑的信任,她眼眶迅速积聚了滂沱的水汽,十几年来所受的委屈齐齐袭上心头,一一化作了腮边泪。
“对不起。”他说。
听到这三个字,她的眼泪更是汹涌下坠。
原来,他刚才不是生她的气,而是生他自己的气。
可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就算要说对不起,那也是另有其人。
“一一,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苦吗?这么多年了,她一直觉得生活苦不堪言,有好几次她都想放弃活着,可是当听到他这样说,她却突然觉得那曾经受过的苦难似乎都变得轻薄寡淡了。
“我从小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她靠在他怀里,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所谓的亲生父亲,你也见过了,就是蓝天科技的董事长。董事长的名衔听来光彩夺目,实际上却没有实权。他靠女人起家,那个女人,你也见过,就是在兰花小馆里遇到的那位夫人。
“人,是很贪心的动物,在没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愿意拿所有的一切去换,可一旦得到了,又会觉得舍弃了太多而觉得自己牺牲过大。我父亲就是如此。他过上了所谓上等人的生活,却失去了当父亲的权利。他的夫人,无法生育。早些时候,她可能也是心存愧疚的吧,否则她不会答应他那么离谱的要求。她同意他借腹生子,而很不幸的,他挑中了我的母亲,而我,就是那个借腹孕出的孩子。
“在这个故事当中,我的母亲是最可怜的人。她爱着我父亲,为了成全他男性灰姑娘的梦想,她不纠缠,不阻止,眼看着他攀上高枝成了别人的新郎。都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说得很对。她明知借腹生子会带来什么后果,她却刻意忽视,如果得不到他,那就得一个他的孩子也是好的。所以,就有了我。如果我是男孩儿,那我的命运可能又会有所不同,可惜,我是女孩儿,长相更多地承袭了母亲的特质。这种特质是一根刺,深深扎进那位夫人心里,时时提醒她丈夫曾经和一个怎样的女人发生过亲密关系。
“对我的到来,最喜悦的就是母亲。因为我是女孩儿,父亲觉得我没什么用处,所以,他并没有从母亲手里抢走我。最初的几年,我也是幸福的小孩儿,有人疼有人爱,尽管那个唯一的人是我母亲,可是,只要有她,也就够了。可是,生活从来没有因为她对我的爱而放过她因一念之差所犯下的错。对于生下我,她从没后悔过,可是,我的到来,却让她的生活陷入了地狱。
“那个夫人,从没让她过过一天安稳日子。从我有记忆始,母亲就常带着我搬家。短的时候,有时刚提着行李进门,一只脚还没跨进门槛就被赶了出去,最长的时候,也不过是在一个地方住了一个月,那一个月是因为那个夫人刚好不巧地生病住院而无暇来找我母亲的茬。在我母亲遭受这一切的时候,那个男人一直都缩在那个夫人的背后,噤若寒蝉。每次,那个夫人都会指着我母亲骂‘你这个小偷,偷别人男人的贱货’,然后指着我骂‘有其母必有其女,你长大了也会是小偷’。无论我们搬到哪儿,她都有办法找到我们,当着街坊四邻的面,将我们骂得抬不起头,逼得我们找不到立足之地。
“在那个年代,一个未婚先孕并且还是第三者的女人,想要在这个社会上有尊严地活下去,是那么那么难。生活艰苦,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人们的指指点点和谩骂侮辱。这个世界上,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越是卑贱,越是遭受欺凌和践踏。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和母亲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阵砸门声惊醒。母亲不敢开门,搂着我缩在墙角,当门被砸开时,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晃了进来,非礼我母亲。激烈的反抗中,我母亲拿剪刀刺瞎了他一只眼睛,当邻居赶来时,他竟然说是我母亲勾引他,因为我母亲嫌他给的钱少,所以才伤了他。没有人听我母亲的解释,所有人都用唾弃的眼光看她,更有人以‘****’的罪名将我母亲扭送到了派出所。后来,我母亲以故意伤害罪被判了刑,没多久,她就在狱中自杀身亡。那一年,我五岁。”
听着她平板的叙述,尉迟来心如刀割。他无法想象一个五岁的孩子在面对唯一的亲人离开时孤立无援求助无门的惨状。而他当时在哪呢?他住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当他享受生活的时候,她却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承受着生活带来的折磨。
尉迟来紧紧地搂着她,任何安慰的话在此时说来都觉得过于轻巧无谓。
“幸福的人,可能一直到七八岁才会记事,可是对痛苦的人来说,可能会连他来到这世上的第一声啼哭都能清楚记起。我想,我就是那个痛苦的人,记得我的第一声啼哭,记得我母亲流过的每一次泪受过的每一次苦,可是我,完全无能为力。当我知道她自杀以后,我恨她,恨她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撇下我一个人走在冰冷黑暗里,好似永远都见不到光明。
母亲入狱后,我被送到了父亲那里。那个夫人当着刑警的面,笑靥如花,转过身去,就给了我一巴掌。我的父亲对她唯命是从,完全一个鼻孔出气。她要是给我一巴掌,他就跟在后面踹我一脚,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笑话,是个错误,是个抹不去的耻辱。我父亲甚至对那个夫人说,她不是我孩子,你也知道她妈是个****女,鬼知道她当时怀的是不是我的种,她让我背了这么多年黑锅,你一定要帮我平反。
“我被赶出门的时候,他们宁愿追着垃圾车跑上五百米把我的行李扔掉,也不愿把我的全部家当还给我。从那天始,我就将自己判定为孤儿,并且毛遂自荐进了孤儿院。可惜,即便是住进了孤儿院,日子也无法太平。那个女人就像嗅觉灵敏的狗,当我看到她趾高气扬地出现在孤儿院,我就知道我的日子再也无法安宁。
“她似乎把欺负我当成了人生的至大乐趣,每次去孤儿院,她都会带去很多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可是,每次她都在派发之前对其他孩子说,唐一一是坏孩子,你们谁要是和她玩儿,这些东西就没你的份。如果我不理她,她就揪着我头发逼我看她,然后冲我冷笑,说什么‘你母亲竟然在我没解气之前就敢死去,那么剩下的就母债女还,我会让她在九泉之下都无法心安’。
“因为她的特别关照,我被完全孤立起来。吃饭时,别人是米饭馒头,轮到我就是面汤泡饭,天冷时,别人好歹有件御寒的衣服,而我永远只能瑟瑟发抖。吃饭时,我永远被排在最后。干活时,我永远被摆在第一。终于熬到上小学的时候,我被送到了寄宿学校,而那里,是另一段折磨的开始。
“刚入校没多久,宿舍里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丢钱事件,而我则成了重点怀疑对象,我的身世再次被公诸于世。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明白,除非那个女人死,否则我这辈子我都别想安宁。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杀了她,可我是那么不甘心,不甘心像我母亲一样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甘心在我死后还要遭受别人的指指点点,所以,我只能诅咒她,在心里无数次地诅咒她,祈求她遇到天灾人祸被老天爷捉拿归案。可是,她仍然活得好好的,并且数年如一日地操纵着我的人生。
“以后,只要谁丢了东西,我就被搜身。有时候,我是清白的,有时候,我百口难辩。有些人,我明明和他们无冤无仇,可他们偏偏喜欢与我作对。尽管我穷得只有两件换洗衣服,只有一床薄薄的被褥,甚至穷得连个书包也没有,可是他们就是有办法把东西塞进我的口袋我的棉絮,一次又一次栽赃成功。
“从此,我的名声大震,人人见了我都会说一句‘她就是那个小偷,她是她妈偷了别人的种生下来的’。尽管我的‘盗窃史’累累在目,可是学校并没有开除我,也许在老师的心里也是知道我是无辜的,可是就是没有人站出来替我说句公道话。我想,我做人真是很失败。
“小学和初中就是在这样隔三差五的捉贼声中过去,人说经过千锤百炼之后就会变得麻木不仁,可我每次在听到‘丢’、‘偷’这两字时还是会心惊肉跳,因为我不知道这一次那些人又会想出什么新花样来折磨我。他们捉来蛇、蜘蛛、蝎子放进我被子里,他们让我吃****、喝人尿,他们让我跪在地上受胯下之辱,只要他们在电视电影里看到什么虐人新花样,就会想找我一试,我变成了他们的白老鼠,他们喜欢看我尖叫、哭喊、流泪、求饶。可我就是不愿让他们得逞,无法得到满足的他们最后就会对我拳打脚踢,最过分的一次是在初三,他们把我掳到学校后面的山上想强暴我。从来没有哪一次,让我对人性感到如此寒心,对人生感到如此绝望,对自己感到如此无力。我躺在泥地上,被他们按住了四肢,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脱光了衣服露出了肮脏的身体,而我除了该死地认命外,只能当一只没用的待宰羔羊。”
“一一,一一,别说了,别说了。”尉迟来搂着她颤栗不止的身体,眼泪夺眶而出。
唐一一微微一笑,那笑映入尉迟来的眼中,就像锋利的刀刃,割筋断骨。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一一,一一,一一……”
他不敢想象她遭受了怎样的对待,除了唤她的名儿,他不知说什么才能弥合她心灵的伤口。
唐一一拭去他的眼泪,叹了口气,“不要对我说那三个字,那些事都和你没有关系。你担心的事,最后并没有发生。是花哥,他救了我。他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向我伸出援手的人,可是,我却宁愿他从没救过我。初三的最后一天,同学都外出庆祝,我一人留在宿舍收拾东西,他来了,带着酒气,将我扑倒在床上,那一刻我想到了母亲,我好恨!我不想重蹈母亲的覆辙,我想改变命运,可是该死的命运之神为什么一直要把我往绝境上推?我努力挣扎,打破了他的头,就好像历史重演一样,老师来了,同学来了,他开始胡言乱语,说我主动约他来的,说我主动脱了衣服,说我是为了报恩要对他以身相许,说我是看中了他家的钱想要野鸡变凤凰。然后,他父母来了,不问青红皂白就扇了我两耳光。我气疯了,回手就甩了他两耳光,然后拎起板凳就砸烂了宿舍的窗户,拾起玻璃碎片逼着他还我清白。围观的人都吓坏了,没想到向来忍气吞声忍辱负重的我竟然也会有爆发的一天。他一开始还嘴硬,当看到我毫不犹豫地往手腕上划,他立刻改了口。众人皆当成一场闹剧,瞧完热闹也就撤了,可是我,却从中明白,有时候以暴制暴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然后,我升了高中,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去的,并争取到了助学基金。我想,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贵人就是助学基金。在递交表格的时候我还忐忑不安,因为他们会做背景调查,而我的风评不佳,我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没想到竟然申请成功。我还记得那一天,当我接到通知时,我简直难以相信,那可以说是我自母亲去世后最快乐的一天。我问他们为什么选中了我,那个人好温柔好和善地冲我微笑,拍着我的头说:因为你值得。我从来不知道,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一句话语,竟然可以产生那么大的力量,让我觉得可以继续活着真是太好的一件事。
“高中的学费食宿费就这样得到了解决,我开心地以为命运终于发生了转机,哪晓得日子没太平多久,我又成了小偷。只是,那一次,他们没有得逞。在我被叫回宿舍,被指证说在我的被褥里发现谁丢的唇膏谁丢的项链谁丢的皮夹时,我要求验指纹。虽然事后证明我是被陷害的,可是我过往的历史再次暴晒在同学老师面前,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我的出生,摆脱不了别人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为了避免再被陷害,我决定搬出宿舍自己一个人住。我利用课余时间找了几个计时工计件工,可是没做多久,就有人揭发检举说老板雇用童工。后来,我开始摆流动地摊,那种时时提防城管出现的日子,现在想来还是会心跳加速。好在,很快,我就到了十八岁,变成了可以理直气壮到处打工的成年人。
“可是,打工生涯也并不是一帆风顺,那个女人的触角在这个城市里到处延伸,我就是不相信她可以垄断这个城市的各行各业,我就是不愿让她看到我倒下看到我认命,她越打压,我越要跳得更高。就这样,磕磕绊绊中,我又升了大学,继续和她磕磕绊绊,活到了毕业。
“我还以为,我毕业以后,她就会放过我。没想到,她的战斗力竟然这么强,这么多年了,她始终如一地保持着高昂的热情。我找到的每一份工作,都干不完试用期。她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说,你这辈子都休想翻身,那些小超市小饭馆才是你的归宿,你想当白领银领金领,嘁,做梦!好在,我比她年轻,我想,只要我坚持到最后,只要我死得比她晚,我就是那个最后的胜利者。”
说到这里,她在他怀里蹭了蹭,寻到一个最佳位置,舒服地叹了口气。
如果能就这样死去,她也知足了。
暮色四阖中,两个人静静地深深地拥抱,好似唯有把自己嵌入彼此的怀里,才算是实现了人生的圆满。
久久,久久之后,尉迟来才抚着她的头说:“一一,我不会让你等那么久。”
睡意朦胧的唐一一眯了眯眼,将头在他胸口辗了辗,含糊地问:“什么?”
“没什么,睡吧。”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脸,手轻轻地捋着她后颈的碎发,双眼微合,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