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爱之深,则之切
“该死!”连笙气急败坏地骂道。
“怎么了?哪里摔疼了?是不是撞到头了?”将他抱在怀里,连笙轻轻地揉着他小小的脑袋——
“又哭又笑,小猫上吊。”望着他,连笙的唇角漾开一抹笑。那是一种很温柔,夹杂着宠溺的笑意——
“……怎么会呢——四哥永远也不会打箫儿的,永远也不会。”连笙黝黑的脸上却挂着那种与他平日里的形象不相符的灿烂微笑。灿烂之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温和——那是一种会让他很安心的笑容——
……
朦胧之中,连箫眼前的,尽是那个幼小的四哥各样的表情。其中,有与现在相似的发怒时的样子,也有着这么多年来,他很久都没有再见到过的笑容。
那种,让他感觉到心安的笑容——
“四哥最疼他了,他最喜欢四哥了!”
“能当四哥的弟弟,真好。”
脑中莫名地闪过这两句幼时的戏言……
或者说,那是从很久之前开始,他一直坚信的想法。
睁开眼,看见的是一张怒气冲天的脸,然而,怒气之中,夹杂着的是焦虑以及关切。
那样的表情,真的是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就一直看着哪。
“四……”连箫突然噤了口。很久之前,他就不曾在平日的生活中温和地唤他一声“四哥”了——当然,有求与他,或是要整他的时候除外。
“醒了?”连笙挑眉道。怒气消散,各样复杂的神情也从脸上消失,剩下的,只有一片空白。
“呃……”不知如何称呼,连箫只是点点头,看向连笙波澜不惊的平静的脸色。
然而,连箫却又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不知从何而来的负疚感让他不敢正视连笙的表情。
笑话!他哪儿来的愧疚?他并不欠他的!
理智中虽然有着这样不服气的叫嚣,但是,莫名其妙地,连箫觉得自己对不起面前这个曾经被他称之为“四哥”的人。
那是一种莫名,难以言传的愧疚感受。
“……”
连笙开口本想再斥责两句,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吞了回去,只能说,有这样一个孪生弟弟,是活该他倒霉吧。见他无言以对,连笙认命地叹一口气,放弃了继续数落下去。仰头望一望天色,暗蓝的天幕上一轮玉盘不曾改变它的位置,离破晓的时候还早。
“……回去吧。”连笙轻道。
无言地点了点头,连箫选择跟着那个被自己厌恶的孪生哥哥,往客栈的方向慢悠悠地走去。
夜晚中的街道空荡荡的。民间神怪故事中,常有午夜鬼魂游离于街道上危害活人之类的传奇。看着这空旷的街道夜景,连箫突然觉得,似乎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蹿出来。
虽然有了这种念头,但他却没有丝毫的畏惧感。
如果说先前走来的时候,是因为忙于拣钱而不曾注意,所以并没有产生畏惧感。那么,这个时候,连箫清楚地知道,现下那种安定的感觉来源于什么。
走在他前面的人,有着宽阔的肩,高大的背影,并且有着没有人可以与之相比的让他安心的熟悉感。就是这个人,帮他挡去了恐惧的侵袭。
可是,他是讨厌这个人的,不是吗?
理智上如此强调着,然而心中却不自觉地迷茫起来——
曾经,他是很依赖身前的这个人的。可是,自那时以后,他厌恶了这种依赖,也厌恶自己,为何那样听从他的话。
他更怨这个木头疙瘩。他开始避开他,开始讨厌他,开始整他,开始报复他……
回忆起幼年时的景致,记忆中的连笙,那七八岁的小小的四哥,虽然也会发火,但是平日里,对他总是温和的。从不曾恶言相加,也从不曾冲他晃过拳头。事实上,不仅是对他一个人,对其他人,他也都是好声好气的。不像如今,好像是看每个人都不顺眼似的,只会瞪着眼,晃着拳头吓人。
而记忆中的自己,那个七八岁的小小的连箫,总是傻傻的。傻得让现在的他感到胃痛。那个时候,他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啊?做出来的事情够乌龙,只知道仰仗他的四哥帮他摆平一切。而那连笙,也是个没脑子的东西,竟然会心甘情愿跟在那呆小鬼后面帮他做擦屁股的事情?!
呃……那个……好像那个被骂得很惨的呆小鬼,是他自己耶。这个……如此诋毁十几年前的自己,好像有点说不过去的样子……
连箫皱眉,终于忍不住地开了口,问向前面那个背影:“四……呃……你记不记得你七八岁的时候的事情?”
“记得。”
前面传来连笙冷冰冰的声音。
“呃……那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晚上跑到箫院去捉鬼……”
没等连箫说完,连笙突然停了下来,害得他差点一头撞上去。
“提那些做什么?”连笙转过身来,面色青白,冲他冷冷道。
“呃……怎么说……我突然记起来一点小时候的事情啦……就是七八岁时候的事情,”连箫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得乱七八糟,“那个时候的你比现在人模人样多了!”
连笙斜眼瞪他,眼神中带着说不出的冷淡,“彼此彼此。”
什么差别待遇嘛,和那个时候对他,差好多!连箫不满地在心里嘀咕。
“那……你究竟怎么变这样?”
沉默一刻,始终忍不住,连箫还是问了出来。
“……”连笙冰寒着眼,静了半晌,最终咬了咬牙,还是答了他:“还不都是你!带你带到那么大,竟然养出一条白眼狼!”
“白眼狼?”
看见连箫傻眼的表情,连笙顿了顿,咬紧牙关死瞪着他,忍耐了半晌,可终究还是忍不住吼了出来:“我自认没有做过对不起你连箫的事情,可你倒好,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变得不理不睬的,只晓得整我,你这不是白眼狼是什么?从小玩大到大,却莫名其妙被你整到苦不堪言,我不怒才有鬼!我不人格大变才有鬼……”
看着连笙怒吼着可歌可泣的过往历史的愤怒表情,连箫突然轻笑出声。
呵呵,听上去蛮可怕的嘛。看他的表情,好像是要椎心泣血一样。
“你……你这个没良心的!竟然还笑得出来!我……咳……咳咳咳……”
一下子被他气得岔了气,连笙猛咳数声,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得转过身,继续大步向客栈走去,选择忽视这个被他称为“白眼狼”的孪生弟弟。
那,倒是他的错了?
连箫微微苦恼,当他知道了自己和连笙并非孪生兄弟,当他选择了以男孩子的身份长大,选择了和兄弟们一起生活,选择了绝对不会出嫁离开之后,他就开始格外的反感这个四哥起来。
不过,始终很奇怪啊。既然他明明选择做男孩子,何苦要对连笙当年的一句胡言,怨了十载呢?
难不成是因为知道自己和连笙并不是兄弟,所以产生了反感?这也不对啊,自己和其他兄弟却没有产生这样的情况。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客栈门口。
迎接湿漉漉的二人的,是掌柜扭曲的面孔以及手中的扫把,“滚!你们滚!吃霸王餐还不够,还半夜鬼喊鬼叫,吵了我的客人!你们滚!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水鬼二人组对视一眼,选择顺从地离去,继续他们露宿街头的生活。
只不过,不同的是,他们并不像来时一样身无分文——
五枚铜钱。
两枚是在茅坑……呃,错了,是茅厕里捡的;还有四枚是在菜市场捡的——不过遗憾的是,其中的一枚已经祭了河神。
这样看来,这一晚上的奔波,倒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过去,很久远的过去。
一片碧波荡漾,青天白日之下,一叶扁舟独自飘荡于绿波之上。
好一派安宁而恬静的风景。只是,时不时传来的叫嚣声,打破了这样的宁静——
“我想要双胞胎啦!”船舱中,一中年美坐在床沿,冲着她正在看书的丈夫叫嚣道,引来丈夫不满的一瞥。
“这种事情是用想的可以做到的吗?”
“可你是大夫,不是吗?你一定有办法!不管!这一次我一定要生双胞胎!”美显然并不买她丈夫的账,继续叫嚣着。
丢下手中的书卷,男子认命地走了过来。
坐在床边,轻轻抚触妻子隆起的大肚子,他在唇角绽开一丝温和的微笑,笑进明亮的黑眸中,轻柔地对她道:“也许,几百年后,人们可以决定这样的事情,但是以现在的能力,我们只有祈祷了,不是吗?”
“……”
一时无语。美只是望着丈夫宛若神明般俊秀的微笑脸庞。
过分!这个死人头,竟然用美男计!大男人一个,没事情长得那么好看干吗?害得她只要看见他一笑,就呆了神志了。
不过,也就因为他长得这么好看,所以若不多多增产报国岂不是浪费了资源?
丈夫以为妻子的沉默是因他劝导有方,说服了她。于是起身,回到桌边重新拿起了书卷。
岂料刚翻过一页,身后又传来她的叫嚣——
“不管!我要双胞胎啦!就要双胞胎!”
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微微叹气,无语。
被掌柜赶出了客栈后,连笙和连箫便开始了继续他们的旅程。走了大半夜,此时,已是接近天明。
千里繁云,轻淡的白。在初明处的天际,没有生气勃勃的艳阳,有的,只有那淡去的蔚蓝以及一抹还未投入天空的朝阳。
看着这样清淡的黎明景致,连箫平和了心志,慢慢地回忆着,想寻回那些年幼时的记忆……
那是连笙和连箫十岁的时候——
数九寒冬,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到处是一片银白的景色。连家的主花园中,已没有平日里那一派热闹景象。万物皆覆于雪下,心甘情愿地在这冰寒的冬日中休养生息。就连那常年碧绿的松柏,也并不比那凋零的杨柳高明多少,俯首于白雪之下,虽依然绿着,可看上去,被白雪压制着,少了那许多生气,绿得惨淡。
唯有那墙角一株白梅,傲首于白雪之上,散发着悠远的清香,开得冷傲而凄烈。
花园的一片寂静中,依稀可以听见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久,两个年纪相若、体态却差别甚大的孩童穿过拱门,进入这个一片安宁的庭院。
两个孩子都穿得厚厚的。尤其是连箫,本就比哥哥矮上一截,再加之穿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夹袄,这让他看上去像一个矮矮的、圆滚滚的小胖球。
“四哥……”小小的连箫拉了拉连笙的袖口,“你看……”
他想伸出小手指向那株傲骨白梅,可是里三件外三件的厚实衣服使得他连手臂都无法正常地抬起来。
可是,连笙知道他在说什么,根本无须他费劲地指出。微微地扬起唇角,漾开一丝温柔的笑意,连笙微笑道:“很漂亮。”
“不仅漂亮,而且,好香哦。”
连箫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株好看到让他无法描述的白梅。好想把它们插在房里的花瓶里,然后,屋子里就会到处都是这种淡淡的清香,好闻的味道。
可是,娘有教他,不能摘花。否则……否则……会变丑的。
眼里闪过失意。
而这一闪而过的失意,却被注视着连箫的连笙毫无遗漏地收入眼中——
“箫儿,想要吗?”
失去了笑意,平静着面孔,连笙注视着连箫的眼睛。
“嗯。”
看着四哥的眼睛,连箫认真地点了点头。
“……”连笙慢慢敛起了眉,想了半晌,又道:“可是爹有说过,草木皆生灵,不可以随意践踏的,不是吗?”
呃?怎么他听到娘说的,和四哥说的不一样?娘只是说,不能摘花,随便摘了漂亮的花,让它们枯萎了,就会变丑的……没听娘说过什么“生的”、“死的”啊?
连箫疑惑地看着皱着眉头苦恼的四哥,刚想说出来,却被他接下来的话打断了——
“如果四哥帮箫儿摘下这株梅花,四哥和箫儿都是犯了错了的——所以,四哥今天不能帮你摘。”
“呃……”小小的连箫似懂非懂地看着一脸严肃的连笙,呆了呆,仔细思忖四哥刚刚的话,可是仍旧没有弄懂。犯错?那是什么?
愣了半晌,连箫决定忽视这个问题。反正,就是不能摘就对了。
“四哥,那箫儿不要花了。”连箫轻轻地说。
“……”
无言地看着这个孪生弟弟,连笙知道他依然舍不得放开这株白梅。轻轻地拍了拍连箫的脑袋,“……四哥说今天不能摘,但没说以后都不能给箫儿啊。”
连笙想出了解决之道,微笑起来,看着在听到他的话之后由沮丧变得欣喜的连箫。
“真的?四哥有办法?”
连箫一脸期待。
“嗯,”看着孪生弟弟期待的表情,连笙微笑着点了点头,“……娘是有说过,不能随意伤害草木生灵。但是,只要我们不伤害,不就没事了?”
“呃?”大大的疑惑写在连箫的脸上——四哥到底在说什么啊?为什么他听不懂呢?是他太笨了吗?
见他疑惑,连笙接着解释:“如果说,因为天灾人祸,或是另有别人折了这株梅的话,那也不能怪我们,不是吗?”
“呃……”连箫理解了连笙的话,呆了呆。可是,就算有那个叫“天灾人祸”的人,或是别人摘了梅花,那也不是他们的啊。
见连箫依然不解,连笙微微叹了口气,摇摇头,继而又温和地笑起来,“所以,只要四哥等着那个时候,等着因为那些原因梅花被摘了下来,然后再拿走,不就好了吗?”
好像是耶!好棒!四哥好聪明!
连箫喜笑颜开,刚想说四哥的主意好,可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沉下脸来,“可是……如果那个‘天灾人祸’或是别的人一直都没有来,那怎么办?”
“等啊。等到有的那一天。如果尝试都不愿尝试的话,那就永远拿不到这株漂亮的白梅了,不是吗?”连笙笑道,笑意里满是温和。
“那……要是他们来了,摘走了怎么办?”
连箫又发出疑问,引来连笙温和的注视,“所以,四哥要一直守在这儿啊。”
“嗯!”终于明白过来,连箫点了点头,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好……好冰哦!
冰凉的感觉渐渐从屁股底下传过来,让连箫打了个冷战。他竟然忘了地上有积雪啦!连箫努力想要起身,可是厚重的棉衣让他动作不灵光,只是乱挥舞着手,想要站起来。
“箫儿,你干什么!”
连笙又急又怒地吼道,急急地把他拉起来。转过他的身子,只见棉裤都被雪润湿掉了。
“箫儿……想坐下来等,可是忘了有雪了……”
屁股好冷……
连箫又打了个寒战,引来连笙的急切,“赶快回去换了裤子!然后在屋里等着,别过来了。这儿有四哥等着就行了。”
“不要……”连箫坚定地摇了摇头,“箫儿要和四哥一起等,等那个叫‘天灾人祸’的人!”
“……”
什么叫“那个叫‘天灾人祸’的人”?!连笙呆了呆,随后明白过来,继而笑不可抑——
“天哪……呵呵……箫儿,‘天灾人祸’不是一个人!”
“啊?不是人?那他是什么?妖怪吗?”连箫迷惑地看他那个狂笑出声的四哥,不解地问。
“呵呵……呵呵……妖怪……”爆笑着牵起了连箫的手,连笙决定拉着他傻傻的孪生弟弟回箫院换了棉裤。一边走,连笙一边笑着解释:“那‘天灾人祸’既不是人……呵呵……也不是妖怪,那是一个词……呵呵……意思是……”
笑声渐渐远去,庭院又恢复了一片宁静。只有那雪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和那一个由连箫的屁股造出来的坑洞依然留在那里,证明着刚刚院中曾有过的笑声与欢乐。
而那株白梅,依然昂首挺立,凄绝地绽放,将香气传得更远……
将箫儿交给娘,交代他换好裤子后自个儿在房里玩,连笙又回到了花园中。
注视着这株开得凄烈的白梅,连笙只是站在那里。
一个字:等。
寒风吹在院里,吹得松柏颤动,使得那积雪从枝头掉落下来,在雪地上砸出了大大小小的坑。
一片白茫茫的景色。虽然纯净而美丽,但是,却显得太过单调而没有生机。
好无聊……
等了不多时,连笙已经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要是箫儿在,那就好玩了——呵呵……天灾人祸……
想到他那个傻傻的孪生弟弟,连笙不自觉地扬起了唇。
的确,箫儿和他长得并不像,可是,又有谁规定孪生兄弟就非要生得一模一样了?以前,珠丫头他们常说些什么“兄弟长得不像就必定不亲近”,真是胡扯。虽然,箫儿和他,无论从体格上,还是样貌上都大不相同,可是他就是最亲近这个傻傻的孪生弟弟。
一定是他当初在娘的肚子里独霸了粮食,所以才害得箫儿长这么大是小小的,还没有六弟连茫高,更别提和他相比了。
若是,那个时候他有知觉的话,说什么也不会做出抢箫儿粮食的事情,他一定不会让箫儿吃亏。
不过,箫儿要是长得像他一样壮……那种画面,还真的无法想象呢。
身后传来了慌忙而急切的脚步声,打断了连笙的思绪。回过头,只见小小的连箫,拖着两只凳子,脚步不稳地向前跑。
“箫儿,你怎么过来了?”
上前拎过他手中的凳子,连笙惊异地问道。不过,片刻后,他就自己想到了原因,“乖,箫儿回去。这儿有四哥一个人等着就行了。”
连笙轻道,语气中带有一点点的哄骗,也带着一点点的责难。
“不要。箫儿要和四哥一起等。”
“乖,这儿太冷了。回去吧。”
“不怕了,这次。箫儿带了凳子。”这下子屁股就不怕冻着了。
“……”看着连箫认真的表情,连笙哭笑不得,“乖,四哥是说天气冷,不是指的地上。箫儿先回去,四哥再等一会儿,很快的。”
“那……箫儿不要梅花了。”看见他执意赶他走,连箫低下了头。惹来连笙轻轻摸着他的脑袋,“箫儿不想要漂亮的花了吗?不想要屋子里香香的了吗?”
想啊,可是,他也不想让四哥一个人在这儿等啊。
见连箫低着头不说话,连笙终于妥协,“那……箫儿回去多穿几件衣服,过来和四哥一起等。不过一天只能在外面呆一个时辰哦。”
“嗯。”
小小的连箫点头承诺。
饭桌上,缺了连笙和连箫。
“耶?那两个傻小孩还在那边等啊。”一个美美的妇人望着空缺出来的两个位子,惊叹道。
这位美人正是连家的当家主母,连家七兄弟的老娘是也。
“是啊,娘。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四做事情一旦铆上了就不会收手的。”二十五岁的连家老大连耆回应道。
“那是他笨。直肠子一条,脑袋都不会打弯的。”连家老二——十九岁的连洹面无表情地说道。
“去喊他们一下吧。”
“喊了也没用。你以为他们会乖乖地回来吗?”连洹一针见血地指出事实,否决了十五岁的连家老三——连禾的提议。
“嗯,也对,那我们先吃吧。”美人发话,转而又将矛头转向了自己一言不发的丈夫,“喂,你倒是说话啊。别人在商量事情哪,别只晓得逗儿子玩!”
放下手中喂饭的筷子,将五岁的连茫和三岁的连茼一起抱在怀里,他冲着妻子微微一笑,笑容中夹杂着无奈,“我不是正听着嘛。”
这一笑,笑得她再度神志不清,口不能言。过了好半晌,她才将视线从他的笑靥上调了回来。轻咳两声,妄图以转移话题在孩子们面前掩饰自己的脸红,“笙儿和箫儿处得那么好,干脆以后就让箫儿嫁了笙儿算了。”
“可是可以啦。不过,毕竟对外宣称他们是孪生兄弟,这样做也很说不过去……”停下喂饭的动作,看向妻子,他微微皱眉。而小小的连茫和连茼急切地拉着他的袖子,张着小嘴要吃,使得他将注意力又转移回去。再度拿起了筷子给两个小鬼头喂饭,他一边道:“再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随他们自己去吧。”
“也对……”美人托起了香腮,思忖道,“不过,箫儿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个男孩子。改日要好好跟她谈一谈才成。”
也不想想是谁害的?连耆暗中不满。
都是这个宝贝老娘啦。当时说什么非要生双胞胎,结果只生出来连笙一个,大失所望后,天天在家里叫嚣不下一百次,说什么“下次一定要生个双胞胎”,吵得爹没辙。
偏偏凑巧的是,爹拣着了一个被遗弃在街头的女婴,就抱回来作为连笙的双生子抚养,好让娘过瘾,也好断了她生双胞胎的念头。
可他那宝贝老娘,偏偏坚持,说什么“双胞胎就应该穿的一样,戴的一样,打扮的都一样”。于是将好端端的一个小女娃娃当作了男孩抚养。小小的箫儿从小就和笙儿打扮得一模一样,加之生长在这个全是男孩的家庭中,行为也沾上了男孩子气。而老娘,竟然就放他们错下去这许多年。
别以为他不知道他那个宝贝老娘在想什么,她明摆了就是布了一场好戏,想看看这对从小到大生活在一起的娃儿能不能配上对嘛。
笙儿和箫儿都好惨,被老娘设计上了。幸好被设计上的不是他,否则,他真的得把一辈子赔在老娘的玩笑上了。
想到这里,连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回过神来,只见老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小耆,你想什么呢?”
“没,没……”忙不迭地否认,连耆低下头吃饭。老娘似是穿透人心的眼神,看得他全身冒汗——
他好惨。作为连家长子,这对活宝夫妻的大儿子,没人会惨过他的。就算被设计了的连笙和连箫也不例外——没人会惨过他!
他不要娶老婆生孩子了。万一娶到娘这种人……
打了个寒战,连耆选择忽视老娘饶有兴味的眼神,埋头于饭碗之中。
三天.他们足足等了三天,才迎来了所谓的“天灾人祸”。
不,“天灾”倒不是,用“人祸”形容比较恰当——
那是一群好事的丫鬟们,嘻嘻哈哈地一起打闹着步入主花园来——
“咦?四少爷,五少爷,你们这是在玩什么?”看到两个孩童并排地坐在小凳上,望着墙角一株白梅发呆,为首的丫鬟珠儿止住了与同伴的说笑,惊异地问道。
“珠儿姐姐,我们……”
乖巧的连箫有问必答,刚想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给她听,却被连笙打断了他的话头:“没什么事。”
冷冷地道,连笙紧紧抓住了连箫的小手。他始终对这个丫鬟没什么好感,可偏偏箫儿就是一口一个“姐姐”地叫唤着,喊得亲切。
看连笙面色不善,珠儿也不多言。她知道这个四少爷一直对她没什么好脸色,可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说来奇怪,连家有钱有势,连府里也有不少的丫头,可大多都只干些烧饭打扫的杂事。而连家七个兄弟,自小开始,没有一个是有丫头照应着的。这与别的大户人家相比,是蛮奇怪的。
然而,偏偏这五少爷出生后,夫人便找了她来,让她多多注意一下五少爷,没事情和他聊聊天什么的。
和小孩子有什么好聊的?原先她曾经如此不满地嘀咕道。不过,相处下来,发现这五少爷连箫乖巧得紧,不像别的小男娃一样动个不停。与他聊天,他总是静静地听。不管懂不懂,他绝对不会因为感到厌烦而吵闹不休。久而久之,她也就喜欢上这个小男娃了。
可是四少爷连笙,那个五少爷的双胞胎哥哥,却始终对她抱有敌意。每次见到她和五少爷说话,他总是想尽借口将连箫带走,活像她会吃了他的五弟一样。
也不多说什么了,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个小小的四少爷看她不顺眼就是了。
珠儿微微地叹一口气,将注意力从两个孩童身上转移到了他们身后的那株白梅上。
“好雅致的白梅!”
珠儿轻叹,转而回头看向同行的丫鬟们,只见她们的目光也都被这淡雅的白梅锁住了——
“那,不如我们摘几枝吧。”
有丫鬟如此提议,得到其他丫鬟的纷纷赞同。
姐姐们不怕变丑吗?
连箫如此疑惑到,转而看向连笙。只见他双眉紧锁,冷冰冰地看着丫鬟们的动作。
丫鬟们伸手去摘那白梅,刚刚撇下一枝,就听小小的四少爷吼了出来:“住手!”
人虽小,可是这一吼却带着天生的魄力,让丫鬟们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紧张起来,手一抖,将那刚摘下来的白梅掉落在雪地上。
“一草一木皆为生灵,岂容你们随意践踏!”
搬出了爹的教训,加之本身就看不惯这些丫鬟们所产生的怒气,连笙语气严厉,说出的论调竟不像是十岁孩童所能说出的。
虽然对方是少爷,但被一个年仅十岁的孩童教训了一顿,丫鬟们心中不免觉得怏怏,一起不悦地退出了主花园,一边暗暗嘀咕着。他早干什么了?非等她们摘下一枝梅花才叫她们住手。难不成他才这点大,就知道捉贼捉赃了吗?
她们哪里知道连笙的心思。他是看好了等着她们摘下一枝的时机,才出口制止的。给箫儿的,一枝也就够了,若是为此重伤了这株白梅未免不忍。看那些丫鬟们人人伸手去折,完全不知爱护,这令他气愤。
直到那些丫鬟们远去,再也望不见身影,连笙才拾起地上的那一枝白梅。然而,却见雪地上有一朵小小的梅花散落,显然是在刚刚丫鬟粗鲁的动作中被弄掉下来的,他也轻轻将它一并拾起。
连笙轻柔地掸去梅枝上面的残雪,将它交到连箫的手中,嘴角绽开温和的笑容,“箫儿的梅花终于等到了。”
“箫儿不要了,四哥拿去。”连箫认真地道。
看着他这样认真的表情,连笙的笑容更加灿烂,“箫儿乖。四哥不需要。如果要看的话,到箫儿的房间看不就好了……”
一边说着,连笙一边将那朵散落的残梅别在连箫棉袄的盘扣上,让那小小的白梅映上连箫冻得红红的脸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连笙再度温柔地笑起来,牵起了箫儿的小手,拉他向箫院走去——
……
居高临下地看着连笙和连箫远去的背影,美人的唇边扬起了难以捉摸的笑意——
呵呵,她果然安排得没错!那两个小子,怎么看怎么配呢。笙儿如此占人家的便宜,要是将来他不娶箫儿,她做娘的非压着他们拜堂不可!
就只有她那个木呆呆的丈夫,还看不出来气氛,还皱着眉说什么“伦理”!简直就是白痴一个!
“哼。”美人冷冷一笑,“我就不信我搞不定他!”
刚刚踏进庭院拱门的连耆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光景——
他的娘亲大人单手扶膝坐在高高的墙头上,目光凶狠,一脸邪气的笑容。
连耆腿一软,哭丧下脸来,“天哪——娘,你爬上墙头做什么啊?”
几天之后,当那枝养在瓶里的残梅完全凋谢,连笙拉着连箫再度来到平日里不常来的主花园里。
轻轻将那残枝放在白梅树下,用雪将它覆盖起来。连笙双手合十,微微祝祷。而连箫也学着他的样子,感谢这枝残梅曾经为他们带来的美丽和清香。
就在他们准备回去的时候,却看见娘笑得一脸灿烂地走过来,轻轻道:“箫儿,娘有话想单独对你说。”
“箫儿,你是抱来的孩子。”
美人开门见山地说。而小小的连箫一下子还不能完全理解,只得呆了一呆。
看他疑惑,美人决定详实地解释给他听:“呃……怎么说,其实箫儿你并不是娘的孩子,是你爹拣来的。所以,娘并不是你的亲娘,爹也并不是亲爹,而你的哥哥弟弟们,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
呆了半晌,连箫才明白过来刚刚娘在说什么。
箫儿是拣来的孩子。娘不是亲娘,爹不是亲爹,那……
“那……四哥……也并不是箫儿亲的四哥……”
连箫抖着声道,引来美人冲天上翻了一个白眼。
这小子,竟然不知道关心爹娘,就想着他四哥。唉——她做娘的,带了他这么久,还没那个毛头小子有吸引力,真是悲哀啊!
“那……四哥……会不会不要箫儿了……”
泪水在连箫的眼眶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掉落下来。连箫伤心地哭出来,一把扑进美人的怀里。
“哼——他敢!他要是敢不要咱们箫儿,老娘我剁了他!”
美人冷冷地哼一声,使得连箫停止了哭声,抬头望向她,“真的吗?娘帮我?可是……”可是,他并不是娘的儿子啊,但是四哥是……娘怎么会帮他呢?
读出他的想法,美人微微一笑,“箫儿,你想歪了。虽然娘不是生下你的亲娘,可是娘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比起老四那个臭小子,娘喜欢箫儿多了。其实,是不是亲生的,根本就不重要嘛。”
止住了泪水,连箫望着她,呆呆的,显然还不能完全理解过来——既然不重要,那干吗还要告诉他?
“呃……这么说吧,”将连箫抱在腿上,转了转眼珠子,美人想了想继续道:“其实告不告诉箫儿这件事情,对爹娘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可是娘还是要让箫儿知道这个事情,并不是说娘想指出你的不同,也不是想让你从此之后就疏远娘,疏远爹和哥哥们。呃……怎么说……箫儿,你喜不喜欢你四哥?”
“喜欢。”连箫老实地点头。
“那你想不想嫁给他?”
“嫁?那是什么?”连箫呆呆地看着他娘。
“耶?珠儿没跟你说过吗?我还特地让这个多嘴的丫头跟你多说说话,好让你间接地知道一些女孩子的事情。”美人撇了撇嘴,显然不承认自己还有失算的事情。
知道女孩子的事情做什么?连箫疑惑。
“呃……简单地说,嫁就是两个人结婚然后生孩子,就我和你爹一样。”
“那个……箫儿知道了……珠儿姐姐有跟箫儿说过,她说箫儿以后会娶老婆,结婚。”
娶老婆?看来那个珠丫头并不聪明嘛。箫儿明明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她都看不出来。不知道那个丫鬟的眼睛长在哪里了。
不满地嘀咕着,美人显然没有将自己这么多年将连箫当作男孩抚养的错误放在眼里,“呃……就是她说的那个啦。不过,娘不是让你娶老婆,娘是说,让你嫁给笙儿当他的老婆。你干不干?”
“可是,‘老婆’不是女的吗?”
连箫瞪大了眼睛,疑惑地问。
“……”
美人傻了眼。这个时候她才发觉过来,她忘了将最重要的事情说出来,“箫儿,你就是个女娃啊。”
“……”
呆了半晌之后,连箫才弄明白他的娘到底在说什么。
“呃……怎么说……就是娘一直把你当男孩子养,但其实你是女娃儿,和你四哥是不同的。”说到这个分上,美人突然觉得有点心虚。那个……害箫儿当了那么多年男生,到现在还闹不清自己真实性别的罪魁祸首,好像就是她自己耶——
“娘告诉你这些,就是想说,因为你不是爹娘亲生的,而且又是女孩子,所以,兄弟中你要看上哪个就直说啦!做娘的就算押也会把箫儿看中的人押去拜堂的。反正,箫儿一直就是连家的人,嫁在连家一辈子在这儿最好啦,也省得做娘的给你操心。呃……不过箫儿要是真的看上了外面的小伙子,那娘也支持就是了。不过私心里娘是希望你就在兄弟中挑一个啦——要是你说想嫁你四哥,娘今晚就做主给你们先定了亲再说!至于你爹,哼哼,让他靠边站去……”
美人喋喋不休地扔出自己早已经算计好的如意算盘,完全没有注意到十岁的孩子能不能理解这些问题。所以,这些难懂的东西完全没有在连箫脑中留下痕迹。他所思忖的,只有一个问题——
他是女孩子,他不是四哥的孪生弟弟……四哥会不会就不和他玩了?
见他一直默不作声,好久,美人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这些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也太难理解了。事实上,他根本就听不懂刚才自己在说什么嘛。
“哗——”心里的如意算盘碎了一地。
不满地撇了一撇嘴,她依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算,“呃……和箫儿说这些,好像的确是早了一点……这个……其实,箫儿你可以自己做主,你是要做男生还是做女生。是要当连家的儿子,还是要当连家的儿媳妇,箫儿你可以自己选啦——不过做娘的不希望箫儿像那些个臭屁的男孩子,恢复女孩子的样子要可爱多啦!”
耶?嗯!这个想法不错,干脆让箫儿换回女装之后,再逼迫连笙穿上女装扮女孩子好了——呵呵,这样就算她生了一对姐妹花啦!
不过,转念又想,连笙那种体格的孩子,让他穿女装,不会太难看了吗?
那……这么办!干脆就让老六连茫和老七连茼扮女装好了。反正他们还小,比较好摆弄。
就这么说定了!
美人抿嘴偷偷一笑。转而又冒出了念头——
为什么她生了六个都是男生呢?真没劲!她要生一个女儿啦!
嗯!说干就干,马上就去缠她那个木讷又白痴的丈夫去!
他一定会先呆掉,然后呆了半天之后开始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问“你在说什么啊”,再然后,他就会无奈地叹息一声,就会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再再然后,他就会恢复了镇定,笑着劝导她,不要胡思乱想。
一想到丈夫可能表现出的无可奈何的拙样子,她就觉得好好笑哦。
对了,也可以去耍一耍连耆那小鬼。他无奈到快晕倒的表情比他爹还要夸张哎!呵呵,在这么多兄弟中,就属他最像他爹了,害得她想不耍他都不成。
美人突然地站起来,飞身出门,去耍她那两个呆木头是也!
房里只留下小小的连箫呆呆地坐着——
娘说,他可以自己选择做男生还是做女生……
那他,到底是要做男生还是做女生呢?
小小的连箫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娘的房间的。他只知道,一路上,他只是思忖这一个问题——
他,到底是要做男生还是做女生呢?
娘说可以让他自己做出选择。可是他,对两者的区别完全没有概念,只是模糊地知道,这个决定对他的今后有着极大的影响。一旦决定,也许他将再也不会是原来的自己了。
那他……到底……应该如何选择呢……
一路出神地想着这个问题。当连箫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笙院的门口了——
对了!问问四哥。四哥最疼他了,一定会帮他做出最好的选择的!
但是……如果让四哥知道箫儿并不是他的亲弟弟……会不会……从此讨厌箫儿了呢?
微微苦恼,连箫簇起眉头,徘徊在笙院的门口。
也不知道自己来来回回踱了多少趟,当连箫意识过来的时候,夕阳已下。
残红的夕阳映上白雪,和那天际几朵轻淡的云一样,被落日余晖染上了淡淡的粉。微红的云朵悠闲地漂浮着,优雅得不容置疑。映衬着那琉璃色的天幕,昔日的淡白此时却少了一分空灵,多了一丝柔柔的暖意。
兴许是这柔和的日暮夕阳带给他一抹温存入心的暖意和足够的勇气,连箫轻轻地扣上了笙院的主门,“四哥……”
“箫儿?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在娘哪儿吗?”
开门见着连箫,连笙惊异地问。一边牵起他的手,拉他到桌边坐下。
“嗯,和娘都说完了……箫儿就来找四哥……”
连箫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干脆自动消音。
“嗯,然后,箫儿想说什么呢……”
一边如此问道,连笙一边拿起茶壶,翻过小杯倒上一杯茶,再小心地滤去其中的茶叶,递给他,“喝点热的。”
“谢谢四哥。”
连箫接过了杯子,只是盯着杯中的茶水。清澈的茶水上升起烟雾,在空中袅娜。
见他不说什么,连笙以为连箫只是自个儿呆着觉着无聊,来缠他随便聊聊,于是起先打开了话匣子:“箫儿,你看看,这个喜欢不喜欢?”
连笙起身,从书橱里拿出一个深蓝色的小锦袋,拎着上面封口的细绳,悬在连箫面前,“你闻闻。”
“好香。”连箫的注意力暂时地被这个精致的锦袋吸引过去,“是那个梅花的香味!”
见到连箫欣喜的表情,连笙轻笑出来,笑意映上眼眸,在那灿若星河的黑眸中打上了温柔,“送给箫儿。”
“呃?送给我的?”
连箫呆了一呆,对上连笙满是笑意的眼,轻轻接下小小的锦袋,“谢谢四哥。”连箫开心地笑出来,“我能不能打开它看看?”
连笙微微地点头。看着他的应允,连箫轻柔地打开绳结,敞开了袋口,一阵幽柔的清香扑鼻而来——
锦袋中,装满了被风干的白梅残瓣。
那是连笙几日中在那株白梅树下收集来的凋落的花瓣。他将它们一片一片地夹进书中,收干。然后,他请大哥教他,为箫儿缝制了这一个小小的锦袋,再将所有的花瓣放入其中,制成了这么一个并不别致的小香囊。
是的,并不算是别致。深蓝色的布面上并没有什么精致的绣花图案,只是单纯地由一块蓝布加上简单的针法缝合起来的。而那些梅花,也并不是由盛开的白梅所做成的干花,而仅仅是一些残缺不齐的凋零的花瓣,甚至有的花瓣上还泛带有病态的黄斑。
但是,当他将这个锦袋交于箫儿的一刹那,当他看见箫儿的眼中闪过一丝欣喜的一刹那,连笙突然觉得,这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艺术品,由他创作的艺术品。
“好漂亮……好香……”连箫失神地赞叹道,良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微笑着再次道谢:“谢谢四哥!”
然而,突然闪过的念头让连箫心口一窒,僵去了笑容——
如果……如果四哥知道箫儿不是他的亲弟弟,还会把这个漂亮的锦袋送给他吗?
缓缓低下头来,紧紧地攥着那个深蓝色的锦袋,连箫小声地问道:“四哥……呃……你……”
“什么?”想去确认一下是否还有梅花的残瓣夹在书页中,连笙转过身走向书橱,一边翻着书一边漫不经心地应和,完全没有注意到连箫不同寻常的表情。
“呃……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箫儿变成珠儿姐姐那样了?四哥会怎么样?”
连箫抬起头,惶恐不安地看着连笙的背影。他多么希望他的四哥可以回过头来,用那一如既往的温和的笑容对他说:“如果箫儿是珠丫头一样的女孩,四哥也一样喜欢啊。”
然而,事与愿违的样子——
“变成珠儿一样?”想到那个叫珠儿的丫鬟那张让他不爽的脸,连笙一边继续翻着书,一边皱起了眉头,“不要!我讨厌她!”哈哈,果然让他找到,还有一片花瓣呢。一起放到香囊里。
“对了,箫儿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提到珠儿了呢?还是那丫头又胡说了什么?箫儿又怎么会长得像她?”拿着那片花瓣,连笙一边转过身来一边道。
然而,房中已经空无一人——
只留下那深蓝色的小锦袋,孤零零地躺在桌上。
四哥……四哥说讨厌他变成像珠儿姐姐一样的女孩子……
是啊,他一直都是四哥的五弟,是四哥所谓的“孪生弟弟”,是一个男孩子,又怎么能突然变成女孩子呢?
果然,他还是应该做男生比较好吧。
傻瓜!当然是做男生啦!他一直就是男孩子不是吗?现在让他又变女的,他才不要!
可是——
那心里酸酸的感受又是什么?让他酸到五脏六腑的难过。
西天一片嫣红。千里繁云,不得已地被映上了不属于自己的颜色,红得如此凄绝。
望着天际那一片凄绝的嫣红,连箫只是傻愣愣地发着呆。
良久,一抹眼,发现了奇异的湿润,“奇怪……怎么下雨了?”
这许多年来,连箫经常问自己,他是不是真的太小心眼了?
既然是他自己觉得,做男孩子也比较好,为什么偏偏却又那样在意当年连笙的那句话,直到后来始终无法放下对连笙的埋怨呢?
他也曾经在十几岁的时候,将这个疑问说于大哥听。大哥只是笑,随即问他:“若不是你四哥,而是我说,箫儿做男孩子比较好,你会埋怨大哥吗?”
“会不开心。”当时的自己是如此回答的,但是想了一想又添上了一句:“可是箫儿不会埋怨大哥,大哥对箫儿好。”
“呵呵,你四哥对你就不好了吗?”
他摇头,“当然不是。”
“呵呵……呵呵……”大哥只是笑,却没有回答他的话。那笑容在今日回忆起来,都觉得有种高深莫测的意味在其中。
原来,只因是对方,只因是那个叫“连笙”的混蛋,才让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埋怨不休。
只因,其实在当日,同时想让那个自己最珍视的四哥,说上哪怕只有一句的鼓励的话,便可以让他放下心中的不安,然后选择恢复女孩子的打扮。
有哪个孩子,不希望自己真实的形态被人们接受呢?而在那个时候,他原本便是想恢复女孩子的身份的。只是当时,他的四哥,那个说什么话他都会听的四哥,却说出了他不想要的那个答案。
幼年的自己,是最听从四哥的话的。所以他选择了继续以男孩的身份过下去。只是,从那时候起,他却无法放下对他的怨。
之所以会那么生气,之所以这么多年来都在欺负他,只是因为,他是四哥啊……
正是因为对方是自己最喜欢的四哥,才更因为他的否定而伤心。
白皙的面容上浮起了淡淡的红晕,连箫低垂下了眼眸,这是不是,就是人们所谓的“爱之深,则之切”呢?
那个呆子!都是他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