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计划
连箫是被连笙背回山里小屋的。
事实上,在经过了一天的疲累工作,却因为最后时刻的意外而使得这一天的劳动成果化为泡影、分文未得的时候,连箫已经制止不住自己的失落感以及挫折感,而保持不住惯有的冷静和温文微笑。而当掌柜破口大骂、要求二人赔偿的时候,连箫终于忍不住怒气,首先爆发出来——
拿起剩下的那些幸免于难的碗和盘子,连箫当着掌柜的面,狠狠地把它们掷在地上。在一片噼里啪啦的破碎声中,连箫冷笑地注视着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掌柜发绿的面色,一脚踹翻了装满油腻脏水的水盆。刹那间,厨房变得一片泽泊,湿漉漉的地面反射出油腻腻的光泽。
掌柜张大了嘴,双目圆瞪,紧紧地盯着始作俑者连箫。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估计此时连箫身上早已是千疮百孔。只可惜,掌柜似乎没有如此伟大的神力。差点没被气背过去的他,只是呆愣地看着连箫拉着连笙跑出店门。而当他终于从噩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虽然极力呼喊并追逐,但连笙和连箫的身影早已远去。
面对如此可怕的状况,站在客栈门口的掌柜狠狠跺了跺脚,唉声叹气。但此时此刻,除了懊悔自己上午的一时迷惑之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弥补已经产生的损失了。不过从此之后,这个客栈经过历代相传,却总保持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绝对不同时雇用两个男性雇工。呵呵,在这点上,掌柜是仍旧犯了错误的。只可惜,终他一生,都没有了解到自己的失误。
这样看来,其实古代人的思想还是比较简单,民风淳朴咧。
扯远了,这些都是题外话,让我们把目光转回犯了事落荒而逃的两兄弟——
狂奔,一直穿过两条街,确定掌柜并没有带人追过来。连箫才停下了脚步。大口大口地喘气,缓过一路狂奔的呼吸不畅,连箫靠在一户人家屋子的背墙面上,定了定神。
而连笙则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惊异于十年来一直保持着冷静,表面不动声色,而后在暗地里以温文却阴狠的手法整人的孪生弟弟,竟然如此直白地表达出怒火来。
“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连笙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问出话来。
虽然平时性子较为火爆,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连笙从头到尾都没有生气过。毕竟,是因为他自己不慎而差点滑倒的动作,才使得事情变得如此难以收拾。
“不关你的事,是我们运气太差了。”连箫脱口而出。双眉紧簇,眼眸中充斥着怒火,连箫的面目上仍带有直白的怒气。
耶?这小子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连笙疑惑。然而,看着连箫近似于扭曲的表情,连笙选择了闭嘴。
月光如水。即使是白日里到处充满着夏的炽热,到了夜间却还是保有夜晚独特的清凉的特质。在风的吹拂下,连箫因怒气而泛红的脸渐渐恢复原来正常的白皙。背后阴凉的青石墙壁也使得他降下了怒火的燥热,渐渐平静下来。
腰酸,背酸,腿也酸。连箫的身子慢慢地顺着石墙滑落下去,最终坐到了地上。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连箫望向一脸惊诧的连笙,道:“休息一会再走,可以吗?”
难得的询问的口气。连笙甚至怀疑今天的连箫是否是转了性子——先是直白地表示出自己的怒火,而后,这个时候,他竟然在征求他的意见耶!恐怕,至少有十年——不,是整整十年以来,他这个孪生弟弟从不曾表现过的——他是累傻了还是怎么的?要不,生病发烧了?
连笙愣了愣,却最终无言地点了点头。不自觉地在眼眸中透露出怀疑和关切,连笙伸手去摸连箫的额头,被对方挥手制止住,“我没事。只想歇一会儿。”
连箫的语气带着难得的疲惫和虚弱。而连笙在听到这样的说辞之后,只有一言不发,坐到了他的身边。
背靠着青石墙,望着对面人家的屋檐,那原有的青色在月光的照耀下被冲淡,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好像生了一层薄薄的霜似的。耳边传来的是一起长大的弟弟熟悉的呼吸声——永远是那么轻轻的、淡淡的,就像年幼时搂着他睡所听到的一样。
刹那间,连笙觉得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中蔓延。
小时候,他总是和他在一起的。原先,也只不过是共同嬉戏、一同长大的伙伴。然而,不知不觉中,随着时间慢慢地流逝,当他的身高超过了他的这个孪生弟弟,当他能够以自己壮壮的身体遮蔽住他的这个孪生弟弟的时候,他们的关系改变了。他开始认为自己是弟弟的保护者,开始命令自己提前长大,以便保护好他幼小的孪生弟弟。于是,他不再像之前一样与弟弟玩耍、打闹,而是尽自己所能,像爹娘以及上面三位哥哥一样照顾他。看着幼小的弟弟对他面露微笑,一种奇特的满足感在他的心里生根。而这种感觉所带来的愉悦,他这辈子也忘不掉。
也许,这就叫做“亲情”吧。虽然不是他唯一的弟弟,却是他唯一的、最为关切的弟弟。
古人怎么说来着?那句叫……“血浓于水”对吧。毕竟,他身边的人,是他的亲弟啊。无论产生多么严重的矛盾,这样的血缘是无法改变的,就像年幼时候产生的那样的满足感一样,一辈子无法被磨灭。
虽然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事情,连箫从此转变为一头“白眼狼”,但是,纵使性子千差万别,他依然是小时候那个乖巧而温文有礼的箫儿,是那个曾经极度仰赖他的箫儿啊。
呃……或许,当年的确是他做错了什么也说不定。只不过记性烂如他,早已经忘记了。也许,真的是他犯了什么错,才让连箫的性子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改天,什么时候,问问他吧。如果真的是自己出了错,让他道歉也成啊。
……
凝视着对面人家青白色的屋檐,连笙的思绪飞回过去的时光,飞到极远之地。当他回过神来,看向连箫的时候,对方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无奈地叹了口气,连笙摇了摇头。轻轻地扶起连箫,背上他,连笙大步地往郊外山上的小屋走去。
连笙可以感觉到背上的连箫微微的呼吸在他脖子上喷出淡淡的气息。又过了不久,连箫像是在寻找一个最舒适的状态一样,将头颅压在连笙的肩上,把脸埋进了连笙的脖子里——
对了!就是这种感觉!
不自觉地,连笙的嘴角漾起笑来。他可以感觉到幼年时候那样让他愉悦的满足感又回来了。
哈哈,这是他的弟弟啊!唯一的孪生弟弟啊!
傻傻地咧开大嘴,迎着月光,连笙大步走去。
流光打在连笙的身上,也映照在连箫的身上。月光照耀下的唇角,挂着的是同样的笑意。
其实,当连笙背着连箫花了一个多时辰,走了十多里地回到木屋的时候,不久就要破晓了。
轻轻地将连箫放下,让他舒适地平躺在干净的稻草上。连笙靠着墙边坐下,决定在接下来不长的时间里小睡上一觉。
实在是因为这个木屋太狭小了,在躺下了连箫之后,连笙便无法舒展地躺下。事实上,在连笙看来,这个屋子虽然比他的睡床要略宽些,但长度竟然还不足他的睡床!在这样狭小的空间中,只有他坐下,才能让连箫好好地睡上一觉。
谁让他是哥哥呢?谁让他比连箫早出生那么几个时辰呢?做哥哥的不照顾自己的弟弟,那算什么?何况他是练武的人,坐着睡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
这样的想法让连笙感到开怀——那样令他愉悦的满足感再度在心底升起。
不过,话说回来,若连箫比他要早出生几个时辰?那自己岂不是要变成弟弟了?
突然闪现在脑海中的想法让连笙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想象着连箫一副大哥哥的表情照顾自己的样子——
“……”
呃……果然很诡异……若现在的连箫真的什么时候对他好声好气地相待,他一定会以为连箫又是在使计整他——而且一定是很毒的计策。
这就是连笙的结论。
哎——无声地叹了口气,舒缓下簇紧的眉头,连笙决定,无论如何还是应该和这个别扭的小鬼、他唯一的孪生弟弟道个歉的,不管究竟是谁对谁错。
谁让他是哥哥呢?偶尔吃点亏也是应该的吧。
如此思忖道,连笙闭上了眼睛,决定抓紧黎明前的短暂时刻微微地休息一下。
然而,事与愿违的样子——
闭上眼,万籁俱寂。连笙可以清晰地听见连箫轻微的呼吸声以及另外一种奇异的声音——
一种嘤嘤嗡嗡的声音。
那是夏夜中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东西——
蚊子,母蚊子。
眉头紧紧地簇起。然而,连笙忍住没有张开眼睛。随便在地上捡起一根稻草,连笙冲着那声音的方向轻轻掷出——嘤嗡声戛然而止。
唇角微微上扬,连笙勾勒出满意的微笑。然而,未等那笑容退下去。嘤嘤嗡嗡的声音又席卷而来。
“嘤嘤嗡嗡——”
这次不仅仅是一只,而是一群。
额角暴露出粗大的青筋,连笙猛地张开眼,拾起地上一把稻草,向四周发射出去。
然而,心烦气躁之下,连笙已经失去了刚才的准头。这一次,虽然射杀了几只蚊子,却仍然留下了很大一部分。
欺软怕硬是某些动物的天性,就连蚊子似乎也知道这条明哲保身的定理——似乎是知道这边的人比较不好惹,或者是明白与其在皮粗肉厚的人身上榨血,不如找个好下手的——呃……失言,是“下嘴”——这样的道理,又或者是认为皮薄的人往往血液也要鲜美些。总之,蚊子们尽数停在了熟睡中的连箫身上。
听见嘤嘤嗡嗡的声音不若刚才那么大了。连笙意识到,必定是有的蚊子已经停在目标上了。
急急地起身,连笙半跪着,在连箫身子的上方拼命挥动着左手,扇动气流,以驱赶蚊子,而右手则不停地拾起一根根稻草,掷向因为受到他的驱赶而震翅的蚊子——
这就是所谓“各个击破”的战略思想吧。
也不知道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多久。渐渐地,嘤嘤嗡嗡的声响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又恢复到万籁俱静的程度。
持续挥动手臂几个来回,在确定了没有残留“余党”的情况下,连笙终于舒了一口气,坐回了原先的位子。
安心地闭上眼,连笙试图尽快地陷入睡眠之中,然而事实是残酷的,又一次地,他失望了。
由于刚刚人蚊之间所爆发的激烈“鏖战”,使得连笙此时心烦气躁,全身冒汗。就连紧紧贴住墙壁也不能带给他足够的清凉。
右手做扇子状,不停地扇动。然而,这非但没能使连笙凉快下来,反而使他越来越感到燥热。
好想吹吹风,凉快一下。
然而,这个简陋的木屋中没有窗子的设计使得连笙无法如愿以偿。思忖了一下,唯一可以解决这身上热度的办法,只有开门通风了。
轻轻地起身,连笙移动一步,想去开启那扇木门。然而,手伸去了一半,却又停了下来,定在半空中。
若是开门通风的话,凉风一股脑地吹进来,对于熟睡的连箫来说,岂不是非害他着凉不可?再说了,开了门,要是那些该死的蚊子又趁空钻进来怎么办?
汗又冒了出来,被汗湿的衣服粘在身上,感觉实在是很糟糕。连笙簇紧了眉头,思忖半天的结果,就是——
他自己出门。
微微把木门开了一条缝,连笙以从来没有使用过的轻功身法迅速地闪到门外,在确认没有任何蚊子趁着这岔儿进入屋内后,迅速而又轻轻地把门关上。随后,连笙终于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即使是盛夏,然而夜晚的山风总是如此清凉,使得连笙身上的热度顿时降下不少。随意地躺在坚实的土地上,闻着泥土和草混合出的气味,连笙舒展开身子。
山上的蚊子多到可怕。嘤嘤嗡嗡的声音始终在连笙的耳边不断徘徊着。脸上和手臂上感觉到轻微的痒痒,然而连笙丝毫不在意,只是闭上眼睛,任自己急速地堕往黑甜乡。
然而,就在连笙半睡半醒之间,山下农户的方向,响起一声清脆的鸡鸣。随后,更多的公鸡相继啼叫出声——
该死!
连笙低咒。
无可奈何地整开眼,直起身子坐起来,连笙疲倦地托着下巴,往那东方看去。
千里繁云,青白色的天幕之中泛起朝阳的微红,将东边天幕的云朵都染成了淡淡的粉色。那是又一天开始的标志。
真该死!
连笙在心中再次咒骂道。
微微转醒,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插满稻草的天花板。
连箫惊异地直起身来,环视四周,只见屋中,四面八方的墙壁上,到处都是笔直插入墙壁的稻草。
看呆了眼,连箫走向一面墙,仔细观察,只见那稻草的尖端钉着一只大大的花蚊子。
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温文的弧度。连箫失笑。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杰作了。然而,那个“一夫当关,万蚊莫开”的勇者却又在哪儿呢?
伸手拔下那些入墙三分的“暗器”,并拣起地上还未派上用场的残余“箭支”,连箫将这些稻草捋在手中,轻轻打开了门——
所见的,是“勇者大人”的背影。
“早啊——看日出吗?四哥真有雅兴。”
连箫的唇角漾出邪气的微笑,讽刺的语调明显地暴露在空气中。这样的说辞引来连笙回头怒瞪,“你以为我会有这么好雅兴吗?看日出?哼!”
口气不善嘛。
强忍住笑意,连箫仔细地打量着昨夜“杀敌千万”的“勇者大人”刚毅的脸。
呵呵,的确是刚毅没错,也的确是威慑的怒气表情。但是——
充满怒火的眼眸下,有着一圈浅黑的印记,这个比较像四川的名特产;额头中央以及左右两边各有一个红肿的圆形凸出物,看上去倒有点像神话传说中的“三头”飞蛮;左脸颊、右脸颊同样有红肿,只不过数目不同罢了,左二右三;然而,最搞笑的还不是这个,而是那不偏不倚、正巧在人中位置的红色包包——
“噗——哈哈——”
连箫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一扫惯有的温文形象。嘴巴咧得越来越大,夸张到就差没趴在地上顺便捶上两拳头来表现自己的笑意了
“……”连笙无言地握紧拳头,青白的脸上爆出根根青筋,与那红色的肿块“相映生辉”,“笑!你再笑!我弄成这样,还不是为了你这头白眼狼!”
“抱歉……呵呵……”连箫强忍住笑意,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这个……古人有云:‘大恩不言谢’,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呵呵……”
“谁说‘大恩不言谢’了?!”连笙狠狠地盯着笑出了泪水的连箫,冰寒着一张脸,“我不仅要你谢,还要你报答!”
“呃?”这次轮到连箫哑言,敛去了笑意愣了半晌,连笙才又道:“你说说看。能做到的我一定做。”
连笙的唇边漾起微笑,那是连箫琢磨不出的微笑。而后,连笙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喊,我,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