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恩怨
已进腊月,雪连下了三天,整个水庐笼罩在一片瑞白之间。
水庐里走出一个少妇,她告诉木渎所有的村民,她夫家姓“沐”,雨水刚过她丈夫被贼人杀了,有那好事之徒问她闺名,她便以“迢迢”告之。
于是,木渎的百姓都知道水庐住着个寡妇,名“迢迢”。这寡妇的发髻上总插着根桃木簪子,无须多问,桃木簪子是保佑妇女生产平安的——她怀着身孕,那是她丈夫的遗腹子。
撑起沉重的腰,迢迢走出水庐,将浆洗好的衣裳搭在衣架上,她的动作有些迟缓。呼出的气映着雪透出苍茫的白雾,深吸气,冷得她咳嗽连连。
“咳咳!咳咳咳咳……”
旧病又犯,这在她意料之内。意料之外的是这次病发竟比往年好了许多,至少都到了这个时候,她无须卧在床上,甚至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是天可怜见的,让她得以支撑下来,只是不知道上天的仁慈能给多久。
冻得通红的手按在突起的腹部,她告诉自己,我现在不是一个人,我要振作,我要支撑到孩子生下来。
然后……
然后她会捱到雨水时节,捱着病亲手照顾、养育这个孩子——那是她、沐雨和姐姐,他们三个人的孩子啊!
她亲手用鱼肠剑杀了沐雨,她终于得偿所愿为姐报仇。这一次,她却没有勇气杀了自己。因为她无颜面在地府再遇沐雨,更不想和姐抢丈夫。
沐雨是属于姐的,属于真正的水迢迢,而她只是冒着姐的名义享受了三年幸福。
一直以为自己对沐雨冷冰冰是因为他是杀害姐的凶手,现在她才明白,她不是不想对他好,而是不敢,怕将心一点一滴留在他身上,怕他爱的依然是一见钟情的水迢迢,更怕去了地府,姐要她还丈夫。
属于姐的东西,她全都还给姐,不敢贪半分。这三年,她拥有的已够多了。
沐雨的身后事是思皇和浑澹帮着料理的,只因她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守在他的灵堂里。她是凶手啊!她和沐雨都是凶手,可他们杀的都不是自己想杀之人,沐雨对姐的心情到他死之后她才领悟——已经太迟了。
她将那支碧玉簪连同鱼肠剑一同交给了思皇,断簪断剑凑成一对,她亲手埋葬了所有的希望。却不想,沐雨临死前竟将最后的希望留给了她——她怀了他的孩子,他的血脉在她的腹中成长。
她选择继续冒名活在过往的回忆里,“迢迢”这名字让她觉得沐雨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永远不会舍弃她独自捱过严寒。
用手扶了扶发髻上的桃木簪子,沐雨送的桃木簪子一定可以保佑她平安生下孩子,一定可以。
她提着木盆艰难地走进水庐,没有留意身后的雪地上留有一长串远离水庐的脚印。
脚印的旁边出现一双白色狐狸皮制成的靴子,靴子的主人摇着隆冬时节不该出现的羽扇,嘴角漾出的悠然与身边男人脸上的凝重形成鲜明对比。
“不去见她吗?”
“见过了。”从春走到冬,半年了,他总是这样远远望着她,从不靠近。
没种的男人!思皇对他的行径嗤之以鼻,心里却有着几分得意,“你这样是不是意味着对她彻底地死心、绝情?是不是意味着本尊可以和你开始相亲相爱?”
男人出神地望着面前的水庐,仿佛没听到他的话。思皇还不肯死心,拽过他落魄的衣袖,他像个死缠烂打的嫖客,“你不否认,本尊就当你接受了,从明日起你就住进本尊的香銮吧!”
“他根本听不见你说话,何苦自讨没趣呢?”
“怎么可能?”面对浑澹泼来的冷水,思皇拒绝接受,“本尊说话,谁敢不听?”
转向眼神深邃的男人,思皇在他的眼中根本无法找到自己的影子。被忽视的感觉让他不好受,用力拽着面色死灰的男人,他想将他从水庐前拉走,“站这儿做什么?要么进去见她,要么离远一点,你现在可是鬼,不怕吓死她啊?她现在可是有身子的人,禁不起半点惊吓。还有还有!”
仿佛嫌恐吓的力度不够大,思皇还一个劲地说着:“这日子是越来越冷了,说不定她今晚就暴毙,你现在不去看她,以后想见都不一定有机会——你瞪着本尊做什么?你以为你的眼睛比本尊大吗?告诉你,本尊可是眉目清秀的翩翩佳公子,眼睛绝对比你来得大,连睫毛都比你长。不服气啊?跟本尊打啊!你的外伤、内伤不是早就恢复了吗?装什么缩头大乌龟?”
再瞪思皇一眼,男人的脸上除了凝重还是凝重,掉转头他消失得极快。
“刚说两句就跑,你越来越不像本尊迷恋的沐雨了。”
沐雨?
沐雨——
水庐内的迢迢听到久违的名字,也顾不得沉重的身体,径直往外冲去。
“沐雨!沐雨——”
雪地里哪里还有人?连多余的脚印都没有,白茫茫的瑞雪中只有她一个,连影子都是半匝的。
他不会再出现在她的面前了,她杀了他,他做鬼都会恨着她,绝不愿意再见到她。
待迢迢落寞地回到屋内,挂在屋顶上的思皇终于长喘了一口气,好险!要不是浑澹内功深厚,可以用掌风拂去几里内雪地上所有的脚印,他们都露馅了。
都是沐雨那说死不死的死人精害的,不过话说回来,他们那么小声地说话水迢迢是如何听到的?
莫非沐雨“死”了之后,她也变成鬼了?
大雪一连又下了三天,屋外滴水成冰。离水庐不远有处宅院,坐落于斜桥南侧,白日里院门紧锁,扬雪的夜晚却闯进了客人。
“又在喝酒?”
浑澹夺下沐雨手中的酒壶,触手之处冷如冰。这样寒冷的夜晚,即便是酒也无法暖人心怀,更何况是冷酒。那喝进去的不似火热的酒,倒像严寒的冰。
“你怎么来了?”
本想抢下他手中的酒壶继续将自己灌醉,可看到浑澹只身前来,沐雨顿时涌起不祥的感觉,“只有你一个人,思皇呢?莫非迢迢发生了什么不测?难道她的病情加重……”
“她旧病复发,病情的确加重了。”
推开院门,沐雨冲出去的身体被浑澹硬生生拉了回来。
“你先别激动,她的病情已经稳定。这么晚了,你贸然闯去会吓到她的,她若是激动无论对自己的身体还是肚子里的孩子都不好。”
“她究竟怎么样了?每到最冷的日子她的病情都会加重,全身酸软,高热不退,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这几日一夜冷似一夜,她是不是病得……病得……”
再坏的状况他说不下去了,大口喘息着,沐雨的激动尚未平息,却担心着迢迢的状况——他还是习惯叫她“迢迢”,那是和他相处三年的女人,他今生唯一的妻。
三年来,浑澹眼睁睁地看着沐雨和水迢迢一路辛苦地走过来,原以为化解仇恨之后会是苦尽甘来。没想到,这二人却落得今天虽生却如死般永不相见的地步。只听说天妒红颜,难道老天也不允许世人拥得幸福吗?
面对沐雨整日与苦酒为伴,浑澹心生感慨,“你这是何苦呢?”
夺过浑澹手中的酒壶,沐雨闷头喝酒。浑澹却见不得勇绝剑的主人如此萧条,剑断,勇绝之气不该断啊!
“你看看迢迢现在的样子,你也该明白,她对你是有情的。既然你们依旧爱着对方,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互相折磨呢?你明知道她身子孱弱,如今又怀着你的孩子,或许……或许她根本捱不到雨水时节……”
“别说了!”
沐雨不想听到任何迢迢可能遭遇的危机,浑澹却偏要他正视可能失去的危险,“如果她过不了这个冬,甚至过不了今晚,你这样对她,你忍心吗?她不是病死的,根本是被你害死的。你害了她姐,还要害她吗?”
“你给我住口!”沐雨疯了一般将酒壶摔在地上,出手与浑澹纠缠起来。
两个男人像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互相扭打成团,谁也不肯放手。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雪停之前吧!累得无法再出手的两个男人瘫倒在雪中,与那片圣洁的白色混为一体。
“你不懂。”事出半年,沐雨第一次跟人敞开心扉,“连我都不能原谅自己杀了她姐,我又怎能祈求她的原谅?”
“所以你就这样折腾她,也折腾你自己?”这究竟是怎样的心理,浑澹不能理解,“你不在乎你自己,总要心疼她吧!”
被水迢迢用剑伤掉半条命,他白色的单衣上浸渍的全是鲜血。沐雨不但没有丝毫怨恨,竟然剪下那些被血染红的布撕成布带,拜托浑澹系在灵岩寺中的大树上,迎风祈福。
这福自然是为水迢迢祈求的,他用血为她续命。
爱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坎跨不过去?
浑澹不懂,沐雨笑出男人的苦涩,说他漠视爱,浑澹还不一样,“你呢?你又怎么忍心要思皇独自背负皇阁命运,却袖手旁观呢?”
“这是老主人的意思,我必须遵守。”浑澹抿紧唇角,不肯泄露半点情绪。
当天下所有人都是傻瓜吗?怕不尽然吧!“你对思皇当真无半点感情?还是你不敢对他有感情?”
“你开什么玩笑?”浑澹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我是男人,思皇也是男人,我们两个人怎么可能产生感情?又不是真的有断袖之癖!思皇平日里喜欢跟你开玩笑,你总不会以为我也喜欢这种让人误会的玩笑吧?”
“你向来不多话,认识你三年,还是头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你想解释什么?还是想逃避自己的心?”
沐雨靠近他,两个男人在彼此的视线里看到自己的双眼,谁也休想逃避。
浑澹叹了口气,整个人如被雪压弯的松树,失了力道,“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是想问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爱思皇这件事,还是想问我,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了思皇的身份?”
沐雨居然还有心情理别人的故事,天知道他只是将心比心,觉得浑澹的感情跟他一样无望。
“如果你问的是第二个问题,我可以告诉你——是那次喝醉酒,我被思皇压在客栈的床上,当时……”
冷箭不知从何飞出,目标却是清晰的,它擦过沐雨的脸留下清楚的血痕,映着雪色更加刺目。
相映成辉的是浑澹乍白的脸和不时喘出的粗气,显然他对思皇的感情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深如许。
“你知道?你居然知道?!你那时就知道,你为什么不拒绝?你竟然还任由思皇对你为所欲为?!你明知道他是……他是……你还让他对你做出那些事,你故意的是不是?我看错你了!沐雨,你才是个混蛋,你不配得到爱!你不配得到水迢迢的爱,你这个混蛋!”
他是浑澹,竟然还骂别人“混蛋”,沐雨挫败地叹着气,再如何理智的人遇到爱都是糊涂的,连浑澹也难逃这一关。
“思皇趁我酒醉对我做出那些事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当时我也很吃惊,正想着要怎样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狼爪又不伤到他的自尊,偏那时候你出现了。”他不是不想拒绝,是没来得及拒绝。
浑澹万般沮丧地垂着头,知道这一切不是沐雨的错,怪只能怪自己不够好,思皇才会放弃他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人,莫名其妙地贪恋沐雨这个有老婆却不知道该怎样去爱的末路英雄。
“真不明白思皇为什么会喜欢你这样的男人,明知道你爱的是水迢迢,明知道你这辈子也不会接受他,他竟然还爱了你三年,真是……真是……”
“他爱我?”沐雨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你说思皇爱我?”
“这是自然。”浑澹恨不得一拳揍下他挂在嘴角的笑容,谁允许他笑了?他怎么可以耻笑思皇的爱,那是他今生想要却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珍宝啊!
“你以为九转还魂丹是什么人都可以得到的吗?即便你为它去杀人,也是例行公事的表面行为。这些年来皇阁求九转还魂丹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将它拿走。你被水迢迢刺伤躺在灵岩寺里,思皇将你救回,没日没夜地为你运功疗伤,要不是思皇,你还能坐在这里喝酒,还能为水迢迢担心?
“还有,思皇知道你担心水迢迢的安危,他竟然令我将价值连城的九转还魂丹捻成焚香,趁这样的雪夜放入水庐,思皇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你真当他有断袖之癖啊?他又不爱水迢迢,还不都是为了你!”
沐雨承认思皇为他和水迢迢做的一切,他难以报答,但这些背后的原因恐怕不像浑澹想的这么简单,“他之所以这么做真的是因为爱我吗?”
“当然。”
“你肯定?”
“我……”原本肯定的答案在沐雨的追问下变得模糊,浑澹迟疑不答,“难道还有别的原因?”可能吗?
沐雨不懂女人的心,更不懂思皇这样怪人的心,他不敢妄自揣摩,“何不亲口向他求证?”不再与他多费口舌,每夜子时沐雨都会做相同的事。子时已到,他该出发了,像鬼一样流窜在浓墨捻成的夜里。
漆黑的夜,连地府结了怨的死鬼都因为爱而复活。
确定床上的人儿已经入睡,沐雨这才敢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替她拉上锦被,他的手在无意识中碰到了她隆起的小腹。
他“死”后没几日,她便从大夫那儿得知了有身孕的消息,从那时起她一直都很坚强。平日里不肯吃的食物全都吃了,倔强地活着,比过去的二十年活得都要认真。他知道,她的命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在延续。
他留给她的孩子成了为她续命的最后良方,可他却后悔了。
当初想让她怀孕是想借着孩子将她永远地拴在身边,谁知她竟在他“死”后有了胎儿,独自怀着孩子还要与病魔抗衡,他不想她过得这么辛苦,却又无法帮忙。
他们俩的孩子他却丢给她独自照顾,为什么他做什么都亏欠水家姐妹?
心中舍不下她,白日里又不敢现身,他只好每日子夜时分与她在梦中相会。眼见着天气越来越冷,她即将临盆,他怕她……怕她撑不到雨水时节啊!
粗大的手掌不再握鱼肠剑,沐雨轻抚着她的额头,不用担心她会突然醒来,屋里焚了甜香,足够的休息对她和孩子都有好处,她需要休息——他刚“死”那会儿她夜夜噩梦直到天明,他能想出的办法只有助她好梦。
手指抚过她松开的发髻,他触到了坚硬的东西,仔细瞧来竟是当初他送她,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插上的桃木簪子。
如今却是一刻不离地放在身边,她的爱,她的恨都来得绝对。
这才是他真正认识的“水迢迢”,或许不是一见钟情,却是日久情难离。
“你知道我很爱你吗?”沐雨冲着床上熟睡的人喃喃自语,只有对着她的睡容,他才敢将这些说出口,“初次见到水迢迢,也就是你姐,我的确被她的坚强、韧性所打动,可上天没有给我和她相处的机会,我娶了你。我们一起捱过隆冬,走进一个又一个雨水时节,你才是我所爱的。你没有抢了水迢迢的丈夫,也没有偷了水迢迢的幸福。在我心中,你才是真正的水迢迢。”
床上的人动了动,沐雨没在意,仍旧自言自语:“可惜这些话当面跟你说,你决计是听不下去的。我们都太过坚持己见,太在乎对方的感觉。我们都决定要独自背着痛苦上路,所以我只能选择独自去死。”
他不死,她不会放过自己。他死,却放不下她。
“你叫我该拿你怎么办?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有个思念的声音在耳边回旋,水迢迢蹙着眉想醒来,沉重的眼皮却压着她同样沉重的身体,她爬不起来啊!
那……那是沐雨!沐雨来与她相会了!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水迢迢竟然抗过焚香的安眠作用,扶着沉重的腰从床上坐起身来。
水庐还是空空荡荡的水庐,哪有沐雨的影子?
一定是我太过想他,所以才会梦见他坐在床边跟我说话,一定是这样!就是这样!
失望的水迢迢想就此躺下,渴望在梦中继续与沐雨相会,却在无意中瞥见了放在床侧的桃木簪子以及有些褶皱的床单。
她发狂一般下了床,大声呼喊起来:“沐雨!沐雨,你在哪儿?我知道你一定来过水庐,你是来看我的对不对?别不承认,我每天临睡前将桃木簪子放在枕边,就是等着你亲手将它取出来。现在它放在床侧,一定是你放的。你来过!你来看我了!你出来啊!你出来让我见见你啊!”
四周空旷得可以听见回声,却听不到半丝属于沐雨的声音。
水迢迢支撑着起身,在水庐里茫然地转悠,想找到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影,“沐雨!沐雨,你出来啊!你让我再见你一面好不好?”
肃静的屋里没有可以回答她的声音,窗外的落雪声反而显得簌簌作响。她赤着脚走在地上,直走到门槛处,满目苍白的雪,哪里有沐雨的痕迹?
水迢迢不死心地四下望着,倚着门,她放声大喊:“沐雨!你就再让我见你一面,好不好?我知道你恨我狠心杀了你,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让我再见你一面……再见一面……”
她迈出门槛,裸露的双脚踩在冰冷的雪地上,寒意顺着脚底窜进她的骨子里,却浑然不觉得寒冷。
心已死,她残喘活着。
“我想你,我好想好想你……”
沐雨站在她身后的雪地里,用身体为她遮去半壁寒风——他做鬼都会守着她。
水迢迢茫然地望着四野,单衣在风中随雪风舞,她沉重的身体似被皑皑白雪覆盖。
太重了,独自承担着腹中的胎儿,她沉重的身体禁不起白雪的重压。腿一软,她倒在地上。
“沐雨!沐雨,你出来啊!让我再见你一面,让我再抱你一次,让我跟你说一声——我爱你,我早就爱上了你。”
恨一旦抹去,爱来得汹涌。水迢迢被无望的爱重压着,竟在雪地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沐雨走上前,弯腰将她从地上揽起。三年里,他常常抱她,这半年里却是第一次。她比从前重了许多,他的手所触及的部位却是骨瘦如柴。
她不如看上去的坚强,做个爱上死去丈夫的寡妇是最痛苦的。
该爱的时候不爱,不该爱的时候却爱上了——人生悲苦大抵如此。
月黑风冷,浑澹望着屋内喝着闷酒的沐雨,心有不忍,“不告诉他吗?”
依旧做着自己想象中的翩翩佳公子,思皇白了他一眼,眼底的不屑却难掩心头的悸动,“你当真以为他不知道?”
“知道他会还待在这屋里,不去看她?”除非病重的人不是水迢迢。
“看了又能怎样?”思皇噘起的嘴角表示着自己对上天的抗议,“若是他看一眼,水迢迢就能起死回生,那还要九转还魂丹做什么?他当他自己是神仙啊?”
老天爷总是这样,偏要天下有情人阴阳相隔,才觉得开心。
“本尊专与老天爷作对,他要水迢迢死,本尊偏要她活。”
大步走进屋内,思皇毫不留情地夺下沐雨手中的酒壶,“水迢迢都快死了,你还喝什么喝?再喝你连看她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
沐雨呆愣了片刻,抢过他手中的酒继续喝,用神情演绎着对“置若罔闻”的诠释。
“水迢迢要死了,你到底听没听见?”
思皇首度显示出自己的粗鲁,儒雅被摆在了一边,羽扇成了将人打醒的最好工具,“她受了凉,旧病复发,再加上怀有身孕,身体极度虚弱。就是九转还魂丹对她也失去了作用,她可能熬不下去了。你要是对她还有半点怜惜,就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话说到这分上,思皇自觉仁至义尽,更觉得只要沐雨还有半分感情就会立刻扑去水庐,扑向水迢迢。
等了又等,沐雨竟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院内,兀自喝着酒,完全不露半分激动。
用力拎起沐雨,思皇气得想揍他,“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你究竟爱不爱水迢迢?你怎么能忍心?她都要死了,你竟然还坐在这里喝闷酒?!什么仇恨?什么恩怨?都到了这分上,还有什么解不开?你要是个男人,就给我去见她!”
思皇将沐雨摔到院门处,气愤与激动交织,他忘了要称自己为“本尊”,忘了自己为了掩饰真实身份而刻意摆出的高人一等。
半边身子陷在雪中,污了圣洁的雪染上不该有的污渍。沐雨侧目望着迎风独立的思皇,像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我又不是大夫,我救不了她。别来找我!”捡起地上摔碎的酒壶,他将里面残存的最后一口酒倒入喉中,越想求醉反而越清醒。
思皇恨不得将他揍到地府,或许阎王爷能将他吓清醒,“你还是不是人?你杀了人家的亲姐姐,人家杀了你,你们也算两清,看在夫妻一场的分上,如今她都要死了,你难道连去看她一眼都觉得浪费?好歹她还怀着你的骨肉啊!”
醉卧雪地,沐雨沉重的身子难以站起。
连沐雨对水迢迢都如此绝情,世间还有真爱吗?
“你知道为什么我爹病逝不久,我娘就去世了吗?”
沐雨仍卧于雪地,毫无反应。浑澹却是一怔,夫人的死……
“因为她感到绝望。”上辈人很多复杂的情感,思皇是近日才领悟透彻的,“她倾其一生终于明白最爱的人是谁,那人却因得不到她的爱而郁郁寡欢,英年早逝。她对生感到绝望,便萌生随我爹而去的念头——沐雨已死,水迢迢唯一能再见到你的办法便是随你而去。”
“我不想她死,我不想看到她死。”
飞雪顺身而起,沐雨飞跃到半空中,重振鱼肠剑之勇,“是我害了她!要不是那****忍不住思念之情,跑去水庐看她,她什么事也不会有。现在她病了,病重了,我更不能现身。我是她们姐妹俩的灾星,只要我不在,她们就会平安。”
沐雨真的是这样认为的,他假死,迢迢的病情竟然比三年中任何一年都更稳定,甚至能支撑到腊月。只要他一现身,她就病得难以起身。
他是克星,沐雨是水迢迢的克星。他已经克死了一个水迢迢,不能再克死第二个。
沐雨迷蒙的双眼出神地望着雪地,太白了,叫他眼花,看不清真实的木渎该有的色彩。
因为不曾亲身经历,所以思皇不能理解他因爱而起的骚乱,“你都不要她的命了,本尊更无须再跟阎王叫阵,她的命就随她去吧!水迢迢再也不用等待年年雨水时节。”
甩开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