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间有愁
光阴荏苒，三年变迁，他陪着她熬过一年又一年的雨水时节。沐雨总是不断地付出，她不断地接受。她已忘了要回报他的爱，忘了要珍惜，忘了问自己：我真的不爱他吗？
可是，有个问题她一直没忘。
“为什么要娶我？”娶一个熬日子等死的人，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见阎王，一个病如枯槁，与美丽完全无关的女人为妻，正常男人大概都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你为什么要娶我？”
“我伤了你，是我害得你病成这般。”鱼肠剑躺在茶几上，沉寂得跟死了一般。沐雨的双手捏成拳头放在膝盖上，“我的鱼肠剑伤了你，我有责任照顾你一辈子。”
这就是娶她的理由吗？合情合理，她为什么觉得不满意？“如果伤我的人不是你呢？”
“呃？”
他困惑地望着她，不明白她想说什么。三年前，她握着碧玉簪子向他冲来，出于本能他拿起了鱼肠剑反击。不想伤她的，但他未料到妄想从他手上抢下鱼肠剑的她竟然不懂半点武功，剑已出手，目光所及是鲜血满地，再如何悔恨也挽回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
“你在怪我？责怪我累你至此……”
“如果你伤的人不是我呢？”光裸的脚背停在眼前，水迢迢凝望着远方，却不看他。碧玉簪子在袖间一再地戳着她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臂，痛已是三年来每天必须温习的功课。
伤她的不是他？他伤的……不是她？
想到的事，沐雨一定会做到。在水庐安顿下来，他起了个大早，扛起农具去了后院那几亩地。
重回故地，水迢迢却找不到儿时的快乐。心上背负着沉重的负担，怎么也卸不下。她围着水庐慢慢走着，想从缝隙间找回昔日的过往，却什么也遍寻不到。
蓦然回首，那可是沐雨的身影？
戴着草帽，裤脚卷过膝盖，他弯腰站在农田里，手中拿的不是鱼肠剑，而是锄头。
他是沐雨，是陪她熬到年年雨水时节的沐雨。见着这副如老农般的他，水迢迢突然念起了她不知从哪儿看到的诗句：“斗指壬为雨水，东风解冻，冰雪皆散而为水，化而为雨。”
“雨水”大概就是由此而来，春日起色，东风吹暖，冰雪可融，他们呢？他们之间的纠葛唯死能解。
抽身远离，水迢迢不想看到他为她忙碌的身影。
过了午时，沐雨带着一身泥回到了水庐。知道水迢迢爱干净，他洗净了身上的污渍这才进内堂，“做什么呢？”
“我能做什么？动不得，行不得，女红不精，厨艺不能，不过闲着翻几卷书罢了。”
这水庐原本是木渎有名的书香门第，若不是父母早亡，姐又带着她外出就医，也不会荒到今日，怪只怪她病得不好。
沐雨乃一介武夫，听不懂她话中的深意。擦干手上的水迹，他从袖中抽出一根簪子递到她面前，“我去集市上走了一圈，发现这根簪子很适合你，所以就买回来了——给你！”从不见她戴簪子，他想他的妻戴上他挑选的簪该是很美的。
冷光瞥过他手中的簪子，水迢迢别过脸，冷声拒绝：“我不要。”她从不戴簪子的，他该知道。
“可这是桃木簪子，商贩说女人戴了这桃木做的簪子能保佑……能保佑生产顺利。”沐雨讷讷。
他想要孩子了，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这些年，因为她身体的缘故，他极少碰她，也没想过要她受孕。或许是这水庐的关系，他开始想要一个孩子，想看到这水庐奔跑着孩子的身影。
绕到她的身后，沐雨拿起簪子想插入水迢迢的发髻中。感觉他的靠近，她蓦地向后缩，簪子划过发丝，没能拢住乱了的髻。
提起裙裾，她想逃，转身撞入他的怀抱。
“你在躲我？你不想见到我？还是，你不想要这根桃木簪子？”
垂着头，她不说话——又不说话！
大手握住她的双臂，他要她迎视他的双眼，“我只是想跟你好，只是想跟你过平凡夫妇的生活，为什么不可以？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可以？”
他晃着她的身体，想从她的内心深处晃出他想要的回答。她却抿紧唇角，不肯泄露半点情绪。
沐雨不能再忍受这样的夫妻关系，他不要别的，爱也好，不爱也罢，只要她说出口，什么样的结局他都能接受，什么样的挑战他都肯面对。什么也不说，这算什么？
“我们……我们之间究竟怎么了？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
没有变，从我们成亲起，我们之间就注定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太多的话，水迢迢说不出口。
这一次她的沉默真的伤了沐雨的心，松开她，他不得不承认，天底下有些事是强求不得的。
“你是不是后悔嫁给我了？”
他一直以为爱能冲淡恨，三年的努力却像这绵绵雨水，恨不断，爱难留。
放开她，他想独自待一会儿。松开手的瞬间，桃木簪子掉在了地上，滚到桌脚边，没断。
眼见着他消失在回廊的另一头，水迢迢双手环上自己的臂膀，痛隐隐的，像他心中的感觉。他的付出她都在看在眼底，却忘了回报，伤他是她的目的，可痛的感觉却又是那样清晰。
俯身捡起那枚桃木簪子，好在它没有摔断……好在它没有摔断……
从那天开始，沐雨如农夫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水迢迢在水庐闲得无聊，也做起了女主人，拾掇拾掇房间，做做饭，两人虽相安无事，彼此间却像隔着重重阻碍，冷漠得宛如寒冬腊月。
这日午时又是如此，吃完了差不多毫无味道可言的饭菜，水迢迢收拾着碗筷，沐雨竟找不到事可做。
有人特意前来解决他们之间的尴尬情绪——
“怎么觉得你不像是来躲清净，倒像是特意跑来做农夫的？”
这些年来，思皇一直没有放弃夺得鱼肠剑的愿望，只是碍于他的沐雨亲亲，不便明抢。
前些日子，有人将鱼肠剑的剑鞘送给他做礼物。几经查访，思皇这才知道沐雨带着水迢迢来了这里，居然还典当掉了鱼肠剑的剑鞘。怎么？他想退出江湖，归隐山野？那也得等到丐帮郭灵岩的事解决之后再说啊！
将鱼肠剑的剑鞘放在沐雨面前，思皇拿出一贯的尊贵模样，“剑与鞘本是同体，不该分家，本尊不夺人所爱，这就将它送还给你。”
推开剑鞘，失去的东西再拿回毫无意义可言。更何况剑鞘已做了死当，买回它的人便是它的新主人，“我不要，你若不要，回去的路上直接丢到洞庭湖里。”
“你这人怎么死脑筋，要不是本尊……”
剩下的话被沐雨冷然的表情硬塞了回去，不知道是不是跟水迢迢待久的关系，他一个字不说，摆张冷脸的模样还真有些骇人呢！
心情不好，懒得搭理思皇。沐雨倒了杯茶，大掌挥去，能不能接到全凭思皇的功力决定。
想试探他的武功？哪里需要思皇出手，他身后的贴身护卫又不是当猪养的，浑澹用内力将茶盏吸入掌心——滴水不漏。
“喝茶！”
好歹称呼一声“主子”啊！思皇不耐烦地揭起茶盖，刚抿下却又吐了出来，“这是茶吗？怎么跟树叶一样？你不会在里面加了什么料来暗害本尊吧？”
他当然不会，只要水迢迢一天不死，病体一日无法彻底痊愈，沐雨就不会动他半分。他的存在在沐雨眼中就是水迢迢的救星，沐雨有多爱水迢迢，就会多珍惜思皇的命。
即便天下所有人都想杀他，沐雨也不会，他不但不会加害他，还会拼了性命保护他的安危——这样想着，思皇甚至觉得沐雨有一点点爱自己——他果然很自恋。
哪管思皇想什么，为手中的茶盏加满水，沐雨牛饮。抬起头，他不会委屈了客人，“你要我为你的茶水加料？你想要胡椒还是花椒？”
“胡椒？花椒？”多日不见，鱼肠剑沐雨变得俗不可耐，俗得对了思皇的口味，真想将他一口吞下。
不过在将他吞下前，思皇要先检视水迢迢的表情，毕竟人家才是正主儿，“咦？你们家病秧子去哪里了？”
换作从前，思皇说了这话，沐雨定是大怒。今天虽冷着脸，却不见怒气冲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问题来了。
“怎么？吵架了？”
沐雨也不辩解，这更确认了思皇的想法。
“吵架了？你们俩终于吵架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不能怪他坏心眼，这对夫妻吵架可是三百年头一回，实在值得庆贺。
沐雨闷头喝茶，大有以茶代酒，灌醉自己的意思。瞧他这副熊样，思皇更得意了，恨不得立刻笔墨伺候，让沐雨当场写下休书。先试探性地问一下吧！
“你打算什么时候将病秧子休掉？”
没等沐雨答腔，水迢迢突然站了出来，张口就说：“你早该休了我！”
“人家一个女人家都开口了，你还等什么？是男人的就赶快拿出男子汉的气概休了她。”
思皇简直要呐喊助威了，恨不得这一刻沐夫人的名衔就此空下，方便他将沐雨亲亲纳入自己的羽翼下——做娈童，沐雨亲亲的年纪好像大了点。
沐雨将专门惹是生非的思皇推到一边，走近水迢迢，他想知道，嫁他为妻是不是真的让她很痛苦，“你既然不想做我的妻，当初为什么要答应跟我成亲？”
“为了恨你！”水迢迢直视着他的双眼，那里面映着鱼肠剑的寒光阵阵，“没有什么比跟一个病秧子老婆永远地捆在一起更让人痛苦的了，唯有这种痛苦才能化解我心中对你的恨。”
嫁他是为了恨他，为了报复他——虽然心中早已有底，亲口听她说出这些，沐雨还是如她所愿被无形的剑刺中了，“就因为我用鱼肠剑害你久卧病榻，所以你就要恨我一生？”
越来越精彩了，思皇屏住呼吸静观事件变化，他发现没有什么比夫妻吵架来得更有趣，尤其是看到他想玩弄于掌间的男人跟他的原配妻子吵架。
浑澹撇撇嘴，只觉得无聊，要不是思皇在这里，他奉命不能离开半步，真想找个地方睡完午觉再现身。
像是要故意做给外人看，水迢迢当着思皇的面说了许多两人单独相对时无法言语的苦楚：“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恨你一生，但我必须恨你到死，这是天意，我无从违抗。”
恨他成了天意，爱他成了奢求。沐雨还能说什么？踱身出门，这水庐让他如在地府。
这正是思皇想要的结局，趁着他悲痛之时，以爱软化，直至将他拢为入幕之宾。羽扇抡起，思皇飞身上前，“沐雨亲亲，你等等本尊啊！”
主子干荒唐事，下属还得贴身保护，以免主子被打成猪头丢出来。浑澹没工夫感慨自己身世悲苦，使出轻功他追上主子。
偌大的水庐只剩水迢迢一人，这不正是她想要的结局吗？明知道他爱她至深，断不能接受她恨他，她却当着众人的面亲口告诉他：“我恨你，除非死，我绝不会爱上你。”
这一剑，她刺在了他的心口。
她胜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轻而易举地报复了懂武功的勇绝之剑，她胜得漂亮，可为何她却不觉得快乐？
“姐，我错了吗？我错了吗？告诉我，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