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九景国
记忆之泉和忘川之水,曾经是这个世界最大的两条河流。四方境的人们,从古时候起就是沿着河流聚居。这个地方曾经是相当热闹的城市,然而随着记忆之泉的彻底干涸,人烟渐渐变得稀少。风雪和时光掩盖了它本来的面目,依稀可以见到宽大的街道和连绵的建筑,不过早已颓败不堪。
微子原本打算随便盖两间石屋过夜,夜色降临之际,却看到了不远处亮起了淡淡的灯光。
“哈,这下省事了!”
夜还没有正式降临,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颜色。周围的建筑已经是废墟,眼前这盏灯火便显得格外温暖。
“有点怪。”素长岐道,“谁会住在这里呢?”
“哦,因宵国那种地方都有人住,何况是这里呢?”微子笑眯眯地说,“而且,你没有闻到香味吗?”
素长岐没闻到香味,不过,他已经看到了石屋之上,烟囱正在冒烟。
于是三位不速之客敲响了石屋的门,过了一会儿,门“吱呀”打开,一位老婆婆握着一盏油灯,出现在三人面前。
“婆婆好,”微子摆出眉眼弯弯的笑脸,“我们是赶路的人,前后左右都没找到可以住宿的地方,可以在婆婆这里借宿一个晚上吗?”
“哎呀……”婆婆执灯看了他们好一会儿,“这里实在太久没有人来了,我都快忘记怎么招呼客人了……快进来吧,孩子们,外面很冷吧?要喝点热汤吗?”
“谢谢婆婆!”微子和杜白同声道。
只是几间简单的石屋,不过足以抵御的风雪。尤其手里还捧着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肉汤,真让人觉得人生万分美好。
婆婆非常热情,连白雪都得到了一份肉汤,还有一大盘肉。
“真是可爱的小狗……”婆婆摩挲着白雪的背脊,微笑地看着三人,“你们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从西方昆——”微子正笑眯眯正要答话,忽然被素长岐踢了一脚,“从西方来,到东方去。”
素长岐道:“你年纪这么大,一个人住在这么废墟里吗?”
“唉,是啊,别人都搬走了。”
“婆婆,”杜白看着老人的样子,“你想不想搬家?我们可以帮你的。”
“不啦,我无儿无女,死在哪里都是一个人,不想死在他乡,还是死在这里吧。”
“可是一个人住……”
“一个人确实有点孤单,好在习惯了,不过……”婆婆看着杜白,一脸的慈祥,“小姑娘,可以把这只小狗留给我做伴吗?”
“啊?”
“我屋子里还有两件好东西,可以跟你交换。”
“好啊。”答话的却是素长岐。
“不,不行……”杜白不擅长拒绝,尤其是拒绝老人,被素长岐插了一脚更是觉得难办,“我……白雪它,不能换……什么都不能换,对不起……”
“呵呵呵……”老人笑了,“真的什么都不能换吗?”
声调到最后微微上扬,仿佛有一阵风过,仍然是苍老的声音,仍然是风烛残年的模样,仍然是,仿佛风再大一点就会被吹趴下的老人,只是微微直起了腰身,整个人却完全变了。变得巍峨,高高在上,不可攀及,手里的拐杖如同枝桠脱去老旧的树皮般,普通的木色褪去,显出火红的颜色,杖头是一只剑齿虎的头颅,红宝石镶成的双眼冷冷地俯视众生。
杜白傻傻地张大了嘴,被眼前的变化惊呆。
“哐当”一声,微子扔了饭碗,左手疾伸,正要召唤灵符,可是,指尖还没来得及划出去,一阵麻痹闪电般自指尖传来,瞬间遍及全身。
“哐当”声再一次响起,这次是他的身体轰然倒向墙面,直挺挺地,两眼兀自圆睁,全身不能动弹。
素长岐却视若无睹,自顾自地解决掉碗里的最后一块肉。
“别吃了!”
杜白急得大叫,扑上去扫掉那只碗,可惜晚了,肉已经进了素长岐的肚子。
素长岐道:“无所谓,反正已经中了招,一旦行气就会变得像那家伙一样,还不如坐下来好好吃一顿呢。”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悠闲?杜白急得都快哭出来了。现在应该做的是想办法应付眼下的状况吧!
老人顿了顿拐杖,问道:“现在要不要交换呢,孩子?用这两个人,换这只可爱的小狗,好不好?”
她问得无比慈祥,声音缓慢,就像任何一位爱护晚辈的长者。
一丝寒冷却从杜白升起,杜白颤声问道:“你……你是谁?”
“那重要吗?”老人慈祥的微笑,看了看白雪,手上闪过一抹寒光,多了一把匕首,她把匕首递给杜白,“来,用这把刀自尽吧。这把刀很快,只要一下下,一点儿也不疼,它就属于我了……”
白雪站在杜白身边,已经在龇牙咧嘴,怒视老婆婆。
“别发呆了,肉汤里面的毒,除非我死了,否则是任何人都解不了的。他们两个没有办法救你,你只能自己来了。”她的声音,有种空旷的魅惑,倒转将刀柄递到杜白手里,“来吧,只要一刀……”
掌心冰凉,匕首很轻。
刃上的寒芒,可以想象的锋利。
只要一刀……
杀死面前这个人……
就可以救他们了——
眼中有一抹宝蓝色光芒掠过,杜白握紧了匕首,蓦然抬头,向老人刺去!
老人没有闪避,嘴角甚至露出一丝笑,“做得好,我的孩子——”
“笨蛋——”素长岐猛然起身,一道淡色光符迅速在空中成形,食指一点,疾射过去,不是射向来历不明的老人,而是,射向杜白。
同一时间,石屋的大门轰然裂开,一道白气烟气涌入,像雾气一样遮避了所有人的视线,却又比雾更加浓密皎白。雾中传来两声惊呼,分别来自于老人和女孩。
“尊贵的您什么时候开始打起小女孩的主意了?”一个悦耳的声音道,人影在烟气中慢慢成形,是个面如冠玉的年轻人,剑眉星目,鼻梁挺直,符合任何一个女人对于“英俊”两个字的最终想象,他穿着一身皎白如同初开明月光的衣裳,以最优雅的姿势站在这简陋的石屋,就如同站在最堂皇的宫殿,“……还是以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玉子!”苍老的声音里有一丝恼怒,还有一丝沙哑,显然,在这突如其来的偷袭里吃了亏,“你怎么会在这里?”
“碰巧有事路过,尊贵的王母。”名叫玉子的年轻人向着雾气微微俯首,“能否将解药赐给在下?那两个人恰好是在下的熟人。”
雾中的老人不再说话,一道流光却自雾中落向玉子。
玉子伸手接住,是两粒绿色绿丸,“多谢赐药。”轻轻一挥手,收去了雾障。
“你记住这一天。”王母冷冷的声音传来,石屋中却不再有她的痕迹。
“在下当然会记住如此珍贵的会面。原本应该呆在昆仑山上准备身外化身的王母,竟然会出现在这里,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玉子面向半空,道,“还有,实在是您的这具身体不行了,不然,以在下区区的道行,即使是偷袭,也不可能制住您啊……还是回去好好准备进入轮回吧。”
空中传来一声重重的冷哼,再无声息。
素长岐已经快步走到杜白身边,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女孩子看上去脸色很苍白,左手捂着右手的手腕,他不由得一愣,“我刚才只是打飞那把刀,没伤到你吧?”
杜白勉强笑笑,摇摇头。素长岐已经拉过她的手,纤细的手腕上,赫然有两排牙印。
白雪正在边上摇尾巴。
素长岐眉毛一挑,一脚把它踢飞,那团雪白圆球却拐了个弯落进了玉子的怀里。
“殿下,您错怪它了,和您的目的一样,它也是为了阻止这位小姐刺向王母呢。”他轻轻抚摸白雪的头颈,“真是个乖孩子。”
素长岐“哼”了一声。白雪从玉子怀里跳下来,扑到杜白身上,舔了舔她的手腕,奇迹般地,两排牙印渐渐消失了。
杜白抱住白雪,脸色仍然很苍白,肩头微微颤动。
为什么,竟然会想到杀人?
在那一刻,她竟然真的想杀了那个老人!
指尖上还残留着匕首的冰凉,杜白肩头微微颤抖,眼底有泪光汇聚。
素长岐指尖动了动,但下一秒,玉子将杜白揽进了怀里,“别怕。那不关你的事,你只不过是被王母蛊惑了心神,是她想让你杀她,不是你想杀她。”
“她……要我杀她?”
“当然,你是杀不了她的,她只是要你对她动手,发起挑战,然后,就可以在它面前——”玉子指了指她怀里的白雪,“——杀了你。”
“为……为什么?”
要杀她的话,那个人一挥手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她先动手?
玉子抬了抬眉,只是个思索的神色,在他做来,却格外让人人觉得赏心悦目,他道:“应该为了它吧……”
“她确实是想要白雪……”想到这里杜白忍不住将白雪抱得更紧,“她……真的是王母?西王母?”
“还有假吗?”素长岐握住杜白的肩,把她从玉子怀里拉了出来,冷冷道,“在昆仑虚里,你不是听过她的声音吗?”
“只听过一次,怎么记得——啊!”她猛然转身,“你……一开始就发现了?!”
“那么难听的声音,听一次就够了。”素长岐一脸淡漠的样子。
杜白看着这样的同伴,真是要哭出来,“你为什么不提醒一下?至少我们就不会中毒——”
“无所谓,你的那份没毒。而任何毒药对我来说都没用。至于那个家伙——”他看了现在仍然直挺挺躺在那儿的微子一眼,“毒毒也没关系,反正有人会来救他。”
杜白真的要哭了,不过这次是为了微子老师。
“殿下的神通真是广大啊,王母虽然说身体快要腐朽了,好歹也是有千年道行的人物,都没有发现我在附近呢。”玉子拿着那两粒药丸,掰开微子的嘴,喂了一丸进去。
微子的两眼始终睁着,药效一旦散开,微子“啊呜”一声,抱着玉子的腿哭了起来,“师父,呜,师父,你对我真是太好了!万里之外也感觉到了弟子的危险,特意来救我!师父——”
“你想得太多了。”玉子微笑着——和方才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不同,此时的他眼角轻轻跳动——推开了这个把眼泪鼻涕沾到他衣摆上的男人,他转身往向素长岐,“怎么样?殿下,可以跟在下走吗?”
素长岐冷冷道:“这次是什么事?”
“天狗食月的日子马上要到了,国主要请神。”玉子道,大门洞开,他的发丝却奇异地风吹不乱,整个人始终保持着动人的风仪,“您和长节殿下,要一同出席。”
“长节殿下”四个字一入耳,素长岐整个人震了震。
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静默。杜白一头雾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有微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满面笑容,感叹道:“看,我师父多么关心我,徒弟也很乖,哎,看到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真是幸福呀!”
杜白黑线。虽然一直知道微子老师的神经宛如海带一般宽大,可是,真的没有想到他还可以自欺欺人到这个地步啊!
“那个……玉子老师真是你师父?”
“当然啦,这还有假?我师父只收过我一个徒弟啊!”微子一脸骄傲。
“可是,”杜白好纳闷,“他明明和你一样年轻……”
虽然这里的人寿命奇长,可年岁总归还是会写在脸上,即使像院主和西王母那样的人都无法掩饰自己的老态啊。
“因为他是妖怪。”答话的却是素长岐,他已经向外面的风雪走去,声音随着寒风飘进来,“要走就快走吧。”
“太好了!”微子欢欣鼓舞地跟上去,“可以坐师父的车了!终于不用走路了!”
那是一辆异常华美的车,由九条金蟒拉车,遥遥地从漆黑的夜空中飞驰而来,停在众人面前。
微子两眼已经放光,躬身向玉子道:“师父请。”
玉子向素长岐道:“殿下请。”
微子道:“他是我徒弟,就是你徒孙,虽然我知道师父你一向疼爱晚辈,可是也不用这么客气啦。”
玉子道:“你是道院的老师,我却是九景国的臣子,不一样。”
师徒两个说话的工夫,素长岐已经坐了上去,回头拉了杜白一把。
车内壁上雕着精致的纹路,铺着柔软的垫子,靠里壁放着一张小几,上面一只白玉缸,缸里伸出几片阔大的叶子,一支小巧坚实的花苞。
应该是荷花吧?杜白不敢确认,因为,虽然形状很像,可花苞和叶子竟然都是金色的。车壁上刻着的花纹也是这种花,盛开起来亭亭玉立,清逸出尘。
壁上的帘子被拉上,车门关起来,耳边只听着风声响动,想必那些巨大的金蟒已经将车子拉向了云端。白雪伏在杜白怀里,打了个哈欠,准备睡觉。
“咦,早知道它看不见就没事,我们可以把它塞到乾坤袋里啊!”那样早就回到华阳洞了,就不会在这里遭人暗算了——咦,不过,那样也就遇不到师父了!微子立刻觉得“这就是命运啊”,然后东摸摸西摸摸,万分陶醉,“哇,有两百年没坐过了啊。”
素长岐一上车就靠车壁坐下,双手环胸,眼睛闭上,像是睡觉。只是,如果仔细一点,就会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不时,一动。
在想什么呢?
明明,玉子是来带他回家吧?
玉子叫他“殿下”……
“看什么?”
杜白吓了一跳,没想到他闭着眼睛也知道她在看他!“没、没什么……那,那个……”
“什么?”
“你是国王的儿子?”
素长岐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又合上,“怎么?”
“没什么……”
开始只是觉得奇怪,这个玉门道院最糟糕的弟子,竟然是皇室子弟?然而,只是转过念头的瞬间,心里面忽然一惊。
这句话或许应该反过来问:“一个皇室子弟,为什么会成为玉门道院最糟糕的弟子呢?”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他是睡在雪地里。后来,她和微子睡在各自的石屋,而他睡在石头上。
他的衣服比任何一个弟子都残旧,头发都没有好好绑过一次。
那些相识以来的细节,那些从前不去注意的一切,到这里,悄然地浮现。
原来以为,他只是不修边幅而已。也许越美丽的人越不在乎自己的美丽。也许他只是个粗枝大叶的男孩子……
原来不是。
这是,一种放逐。
一颗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杜白低下了头。
白雪像是感觉到主人的异样,抬起头。
如果有人拥有白雪这个角度的视线,就一定会看到,女孩子的眼睛里,渐渐有水汽凝聚,然后,泪掉下来。
对于面前这个人,她始终都没有了解过。
了解也没有意义。天狗食月。她在玉子嘴里听到这四个熟悉的字眼。那是,她回家的契机。
她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那里有爸爸、妈妈,有熟悉的一年四季,有同学,有妈妈蒸出来的好吃的包子,还有各种各样补脑的汤,还有已经开始倒计时的高考……那才是她的一切。而这片被冰封的大地,这个背后不知道有多少故事的少年,都只不过是,她做的一场梦而已。
能够为梦中的人做点什么呢?谁能阻止自己从梦境中醒来呢?
她什么也做不了。
即使知道他此刻明明很难过,却连一句宽慰的话也说不出。
白雪仰着头,呜呜地轻唤。安静的车里,它的动静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微子眼尖,“吓,小白你哭什么?”
“没什么……”杜白狼狈地擦着眼泪,揉揉眼睛,“好像是根狗毛弄到眼睛里了……”
“所以说这种东西要来有什么用?”是素长岐冷冷的声音,“扔掉算了。”他说着,手臂真的探过来,大有拎起白雪就往车外扔之势。
杜白知道这样的事情他真的干得出来,连忙抓住他的手臂在,没有经过思索地,冒出自己也想象不到的一句:“——你饿不饿?”
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眼睛和鼻尖还是红红的,车顶的霄明珠映入她的瞳孔,如同镜面一样延伸出去无数个光点,她的眼睛明亮得不可思议,仿佛可以照亮一个人的灵魂。只一个刹那间,素长岐毫无障碍地看到了她对他的担心,她想帮忙的热切以及想要他开心起来的愿望。
他还是保持着半探身的姿势,手臂被她抓着,明明是没有感觉的身体,却难以言喻地,感觉一阵柔软和温热。
像是春风拂过第一根枝桠,花骨朵悄然探出头来,素长岐的眉眼舒展,嘴角微微勾起来。
虽然他的笑容很难得,但杜白也不止一次看过。可是,从未有一次,看他笑得……这样温柔。
“我是说……”在这样的笑容下,她不争气地期期艾艾结结巴巴了,“我是说,要是你饿了,我,我可以蒸包子……”说着她猛然打住,蒸、蒸包子?怎么蒸?这里半空,到哪里去找伙房?
她沮丧地松开了手。
“好啊。”
却是素长岐轻轻地开口,声音还是惯常的冷冽,不是放轻的原因,还是纯属她的错觉,这两个字,同他刚才的那个笑容一样,好温柔,好温柔。
“到这里面来吧。”他晃了晃手腕上的银镯。
呃?
杜白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就进了他的乾坤袋,完全来不及反对——一个人呆在迷宫一样的乾坤袋里,是很让她害怕的事啊!
让她意外的是,眼前的景象却和上次不同。微子的乾坤袋像仓库,而素长岐的乾坤袋里,却像是伙房。
灶台、蒸笼、引火用的纸符、麦子粉和肉,还有那捆院长送的明茎草。
……这个家伙,不会是一直准备着把她塞进来蒸包子吧?
明明刚才内心还充满同情和关心的杜白,现在都忍不住开始怀疑起来了。
而外面,白雪发现自己的主人被素长岐弄没了,顿时大怒,跳到素长岐身上就是一爪子。素长岐一手拍飞它,在它撞向车门之前,猛然想到杜白,想伸手却已经晚了,好在,坐在门边的玉子接住了它——
“殿下,打狗尚须看主人面。”
素长岐悻悻地接过白雪,想想是不是要把它也塞进手镯里,不过脑海里浮现整笼包子被它独吞的场面,于是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
玉子把他的神情看在眼里,慢慢道:“殿下,如果能让陛下看到您现在的样子,也许就不会请神了。”
“那是他的事。”素长岐脸上微微苦恼的神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冷漠,“至于王位什么的,我根本不感兴趣。”
你到底对什么感兴趣呢?
玉子深深地看着他,不语。
蒸一笼包子的工夫,九景国就到了。
九条金蟒正在冉冉下降,杜白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乾坤袋这种空间,果然还是闷了点。
素长岐和白雪的脑袋正埋在蒸笼里,微子吃了一个就算了,玉子则连动的兴趣都没有,白玉雕成的手里执着一把折扇,上面绘着淡金色的花朵,正是车上养的那种。
“这是……什么花?”
“婆娑花。”玉子答,望向她的眉心,那儿有一抹同花苞颜色一模一样的淡金色。
心道传人呢……
玉子的眼眸,悄然涌起一抹暗光。
“那个,是你的坐骑吗?玉子老师。”想到刚开始在黑夜看到从天而降的金蟒,她真的以为看到了龙。
“哦?”眼波淡淡地瞥了一眼前方,“不,我没有坐骑。”
“呃?”
“我这样的人,不受昆仑虚欢迎。”他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杜白的额头,微笑的神情遮盖了一切,“这个高度已经可以看得见九景国的宫殿了,不看看吗?”
白雪吃得正欢,杜白也就放心地掀起帘子向外看了一眼。强劲的风灌进车内,风雪随之而来。她赶紧把帘子放下。视野里仍然是这个世界最常见的雪白一片,不过,隐约看到,大片的金色。
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下车之后,视野被金色完全占满。
自从来到这里,所见的到处都是石屋,让她对这里的建筑水平有了充分的认识。然而,眼前这一大片的宫殿,则将她所有的认识掀飞到天外。
宫殿是金色的。纯金的颜色,奢华而宝相庄严。从屋宇到地面,全部都是用黄金砌成。白衣的宫人偕伴走过,长长的衣摆拂过地面,高高的发髻挽在头顶,披帛极长,风来飘逸翻卷,飘然若仙。
风雪到这里已然无踪,宫殿上空显然有着强大的禁制。墙洞庭院,到处种满婆娑花,淡金色的花苞坚挺密实,随时准备开放。在她的面前,是一道极高的阶梯,通向最高的一处宫宇,必须仰头才能看见。
这里……不会是天宫吧?!
杜白小心地四处张望,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房顶动了起来,吓了一跳,而后才发现,不是地震,而是屋脊上面的装饰物——一条金龙盘起了身体。
“是活的……”杜白喃喃,已经有点傻眼了。龙是昆仑虚中最高等的神兽啊,“……是谁的坐骑?”
“陛下的。”玉子答。
两行宫人正捧着种种物什行来,看到玉子,纷纷垂首避到旁边,有一人忽然瞥见素长岐,猛地一震,手里的玉瓶儿坠地,跌得粉碎,她却浑然不觉,两眼充满恐惧,“二、二殿下……”
素长岐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淡淡地回过头去,继续往前走。
这样惊恐的眼神,很久没看到了。
久到,有时他会忘记。
然而,一旦回到这里,就永远也不可能忘记了。
身后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那是那名宫人昏死过去。
素长岐长长的睫毛垂下来。
金色的巨大地砖铺成笔直的道路,直接通向那道仿佛可以登天的阶梯。
黄金与白玉砌成的辉煌宫殿,整个四方境最奢华夺目的所在,埋藏着他最不愿回忆起来的一切。
如果忘川水能对他起作用,那该多好。
素长岐的嘴角,微微勾起来。极淡,极冷的笑意。
他忘了呢,他原本就是魔物。
他们来得显然正是时候,朝臣们汇报政务的早朝会才开始不久,黎明的景政殿每一张金色椅子都坐上了人。那是一张巨大的长桌,白玉为板,黄金镶造,只有最前方四个位置空着。
宫人已经通报过了,朝臣们暂停了手边的政务和话题,一齐望向门口,等待二殿下素长岐的到来。
石阶上的四个人渐行渐近。除了首辅玉子大人,还有二男一女。不需要辨认,他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面无表情的少年。
纵然离开这座宫殿的时候,他只有五岁。但当时就已经绝美到让宫人震惊的五官,长大毫不褪色。皎洁得不可思议的肌肤以及轮廓精致得近乎妖异的面庞,再破旧的衣衫,再冷冽的神情,都不能减弱这张容颜给人带来的震慑。
“二殿下。”
所有的朝臣出席行礼,素长岐只是微微抬着头,望向长桌尽头的男子。
男子披着金色的外袍,坐着宽大的椅子里,以同样的姿势,看着走进来的少年。
“陛下。”漫长的沉默之后,素长岐俯身行礼,不带一丝感情地,喊出这两个字。
“嗯。”男子微微点了点头,“回来了就好。”望向素长岐身侧,“这位想必是小儿的先生吧?在道院,小儿多承照顾了。”
“哦,我也没照顾到什么。”微子不太好意思地抓抓头,这就是九景国的国主素介?常常被院主敲诈的那个人?唔,院主果然就是院主啊,连这种人都能敲诈——不知道为什么,光是站在这样的男人面前,他觉得透气都比较费劲呢。
“这位……”男子的目光挪到杜白身上,视线触及她眉心那一点淡金以光芒,整个人猛然一震,竟站了起来,“这位姑娘是……”
“微子新收的弟子,杜白。”玉子道,“也是凉衣洞月和仙子的心道传人。”
杜白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同这位国主打招呼,说“叔叔你好”?好像不大对,但是学玉子和素长岐那样行礼,又不是很习惯。而这位大叔的眼神也很奇怪,直直地盯着她,又像是根本没有在看她,而是透过她的身体,看到了另一个人。杜白很不好意思,半晌,才憋出一句:“国主好……”
“心道传人……心道传人……”九景国国主素介终于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喃喃,“想不到,还能再见到心道传人……玉子,替我款待贵客,我随后就来。”然后向杜白和微子道:“两位请暂且在这里住下,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千万莫要客气。”
微子很好奇他忽然有了点人味,而且就算他不提出这个邀请,微子也要老实不客气地住下的,谁让师父和弟子都在这里呢?
杜白被安置在离玉虚殿很近的一座别殿里,微子则因为极度强烈的要求而成功地住进了玉子的府第。杜白本来也想跟去,可是看到素长岐的背影立在高广深长的宫殿,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她不想离开熟人自己住在这陌生的宫殿里,可是,如果她也走了,那素长岐,就真的一个人了。
明明这里是他的家,为什么,到在这里之后,她反而觉得他更加孤单了呢?
宫殿里面与它的外观一样华美,黄金作案,白玉为床,轻薄的帘幔隔开广阔的视线,一排排巨大的圆柱支撑高高的横梁,柱子上雕着绕柱而上的金龙,要将头一直后仰一直后仰,才看得到龙头以及龙嘴里含着的巨大宵明珠。
传说中的天上宫阙也不过如此吧?
浴池用整块的白玉挖成,温度适宜的热水黄金龙首里注入池中,不知道从哪里开了流水口,热水始终没有漫过池面。水面上飘洒着淡红色花瓣,侍候她的宫人说那是三千年前的干花,每一朵都价值千金。而从另一只龙首注入的乳白色液体,是加了香料和珍珠粉的牛乳。
拒绝了宫人好意的侍候,杜白很快地泡完了澡。不是这池水不够舒服,而是这间浴室太过空旷,屋顶仿佛高入苍穹,纱幔轻轻飘动,如果屋子也会有心情,那,这一定是一间寂寞的宫殿。
宫人给她准备的衣服是白色的,有点像缎面,柔软,衣摆上刺着婆娑花的图案,正是盛开的样子,非常美丽。衣服正好适合她的尺寸,唯一的不足是太单薄了,呆在燃着暖炉的屋子里没有问题,可是出去的话……
“这位阿姨……”杜白看着为她倒茶的宫人,“知道素长岐的宫殿怎么走吗?”
宫人的手一倾,险些打翻了杯子,“杜姑娘,你要去找……二殿下?”
“嗯。”杜白点点头,忽然想起进宫路上的那一幕,“你们为什么那么怕他?”
“杜姑娘,你是二殿下的师妹吧?”宫人小心翼翼地问,“你难道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同吗?”
“有什么不同?”杜白微微愕然,不过,客观地说:“……他脾气不大好。”
“不是这个……”宫人压低了声音,“二殿下……是被神诅咒的人啊,被他看一眼,就会被夺去魂魄……”
“胡说。”杜白沉下脸,“你们怎么能这么说他?”
宫人立刻俯身跪下,“姑娘是在玉门道院修行的仙子,当然不会害怕小小的异术。可是奴婢们却是凡夫俗子,实在不敢带姑娘去景门宫,姑娘……请饶过奴婢吧!”
说到后来,她浑身颤抖,真的是害怕。
杜白连忙去拉她,她却不敢抬头,杜白只好陪她一起跪坐在地面上,“我没有什么道行,也从来没有见素长岐害过谁,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说他呢?”他脾气不好,肯定得罪过很多人,可是,为什么要造这样的谣?可以想象,素长岐从小是在怎样的孤立里长大……内心有着滚滚的酸楚,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那么冷淡的人。
“姑娘……陛下之所以将二殿下送到玉门道院,便是想借道院的灵力镇压他啊,他在道院也许没事,可是,回到了这里……”宫人的气息渐渐不稳,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啊!”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再次俯首,“奴婢失态了,因为,奴婢的姐姐和母亲,正是因为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