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往事还如一梦中
“云横波,你无非知道我在乎!”
……
她悚然惊醒,眼前仍是雾蒙的一片,半晌,才现出天青色的帐顶,银丝织就的连珠如意纹样,一个连着一个,仿佛没有尽头。
这一醒来,更觉得全身焦痛,身体里却像揣着巨大的冰块,冷得牙关都在格格直响。
“你无非知道我在乎……”
——她知道吗?
她,当然知道!
但看他克敌时的情景,谈笑风生间尽显冷魅狂悖,然而相处日久,那些狠辣手段,却无一样用在她身上,即使在她刻意寻衅的时候。
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人好,对一个人如斯忍让,更何况是他!
然而,她和他,又怎么可能?
心里恐惧他的施予,厌憎自己会随之波动的情绪……只要那层窗户纸未曾捅破,她就可以佯装什么都不知道,过一天,算一天。
可惜,他居然说了——
眼底渐渐凝出雾湿……不想哭,也不能落泪——隔着门板,她听得见紫儿她们的轻声细语。
云横波双眼紧阖,涌上来的酸痛不得纾解,积在胸口下顿成块垒……脑子里虽然混沌无比,却有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火云岛,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她要离开这里,哪怕是死亡,只要能离开……
她怔忡地盯着帐幔边精致的丝绦穗子,一绺绺垂下的流苏,泛着丝织物特有的润泽。
门蠹微响,云横波本能地把脸侧向里面。
有轻盈的步履声渐近,她尽量放缓呼吸,一动不动。有人拿了巾帕替她一一拭过汗湿的头颈。
是紫儿!
“还没醒?这可怎么好?再有个把时辰,公子爷见过独孤先生,很快就会过来了,只怕那时——唉!”
紫儿的声音则压得很低:“嘘——我们先出去。”
“那这些粥点?”
“先撤了吧,等小姐醒来,早就凉了。”
……
——等他回来,就迟了!
云横波脸色如纸,千般挣扎,万种矛盾……眼下情形,却是没有多余的一刻让她思前想后,谨慎筹措。
她顾不得身躯腿脚上如负千钧的感觉,蹑足走到窗前,半掩的窗棂,能隐约瞅见中庭秋千下的人影,衫色娇艳,正是紫儿她们。
守在这里,想必是为了能就近地看顾她。
云横波半身发寒,擦身走过妆台前,铜镜里照出一个冷得面皮青白,嘴唇发乌的影像,她自己都是厌恶地撇开脸去。
照这情景,其实,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吧?所以只要能避开他几日,只要错过救治的时间——她就解脱了!
死,又有何惧?
总比置身在他和家族的间隙里,被生生窒息的好!
脑中纷乱,脚下却没有耽搁,她挑开垂幔,走进更衣的斗室里。
斗室里有一扇小窗,后面连着幽辟的园子,少有人涉足……伸手推开窗户,这瞬间,却有一丝疼意掠过她的心脏。
天际铅云低垂,风一阵紧似一阵,独孤隽皱眉,望向天边,莫不是又是一场风雨?
“眼下海市将至,慕容家急着和爷商议今年的营运事务,爷怎么看?”
“比照往年即可,何用商议?”
烈铮淡道,独孤隽何等机警,早已觑出他一路行来的无心无绪。本来例常的议事是在书房或正厅等场合里进行,今天他只三言两语,问过一些要紧事宜,若非自己还有一些私下商谈的话题,早给打发走了。
独孤隽瞥着他脸上神色,“只是慕容家像是有些新的措施,执意要和爷见上一面,呃——十天以后,慕容家的大小姐,会搭乘我们返回的船只,来火云岛一叙。”
没有吱声,没有任何反应?就算无意,好歹总有句交代。
独孤隽诧异地转头,烈铮面无表情,眼光笔直刺向前方某处,独孤隽蹙眉恍悟。原来……岛主根本没有听。
只是一瞥之下,那双眼光里的冷怒如刀一般锋寒,相处无间的几年来,倒是从未见过他像现在这样怒形于色。他在看什么?
顺着那眼光,独孤隽望见远处甬道两旁密密的林子,似乎……一角衣衫,浅淡的色泽,一晃而过。
“独孤,你去书斋等着,我待会过来。”
不待独孤隽仔细琢磨,耳畔响起烈铮的声音,低低的,凉凉的——独孤隽心里咯噔一下,低声应“好”,不再多言。
衣袂掠风,眼前花了花,再细看,烈铮已经远掠。
云横波一路走来是魂不守舍……直到耳边充斥着海涛拍岸的声响。她怔然抬眼,鬼使神差的,她竟然走到了那方巨大的礁石前。
还没到涨潮的时辰,只是今宵这海水似乎也不平静,一如云卷云飞的苍穹。站在礁石上,低头眺望,近岸的海水也在打着漩,浅浅的涡流,很快洇起,又很快隐没,像是水被煮沸时的一个个气泡。
而当日她曾乘坐过的小船,就在礁石下载浮载沉。
——要不要上去?
——她,是生是死?
当生死的意念闪过,云横波慢慢地走下礁石,慢慢地蹲下身去,就挨着那艘小船的船舷,萎坐在地,哪里还顾得及身下的海水是否会打湿衣衫。
她没有力气了,一点点都没有了……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一颗颗打在她扶着船舷的手背上……
不承认都不行——她有死的勇气,却没有活下去的坚韧!
烈铮的言语,烈铮的眼神,此时此刻还要装作不明白,真是矫情,而那样强势的一个人,又怎会容忍别人的漠视!
不管心有没有迷失……她都很清楚,只要选择了活下去,就将置身于家族和他之间,未来的每一天都会是煎熬,那样的苦楚,她不认为自己捱得下来!
说白了,她到底是个胆怯的人……现在,要去哪里?
遥远的海面灰蒙蒙地不复往常的蔚蓝,映照出的都是天空阴霾的色泽,风扑面带来浓浓的咸腥,更让她怀念那天闻到的花香,入了骨似的馥郁……如果可以,很想安静地守在那座美丽的如春岛,可惜……
不想被找到,不想面对他!
心底的有个声音一直在嘶吼……四肢百骸渐渐也聚拢了力气,她撑着船舷站了起来,一浪打来,船身荡漾,她趔趄着险些栽倒,神情却益渐平定下来,微喘着扶住礁石,伸手吃力地往跟前拽那缆绳。
缆绳日晒雨淋,早已逆出一根根毛刺,她牢牢地攥紧,也不觉得疼痛,一点一点,去解开绳索的结。
怎么拴得这么紧……不知是不是衣衫单薄的缘故,云横波的指尖开始哆嗦起来,明明就那么一个扣结,她居然解不开。
“哗啦”水响,比之须臾前,这一浪竟又高了许多,她正俯身,不及躲避,被呛了一头一脸的潮湿,连声咳着吐出口中的咸涩,一时怔恍地抬起了头。
海天交接的地方,居然半边阴霾灰蒙,半边彤红赭艳,涂抹出丝丝妖异之象,海水像是受到了召唤,又像是深海渊底有双看不到的魔手,信手翻搅着,一浪紧追一浪。
云横波手里解绳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她在贪恋什么?
眼底一抹自讥,她倏忽抬手,拔下发鬓间的一根簪子,簪身细长如刃——横起簪身,猛地割过,绳索已然断开大半。
云横波沉默地握紧金簪,慢慢地抬起——
“你以为死就能解决一切?”
云横波的手指哆嗦,金簪从指尖溜下来,“扑通”轻响。她一愣之后,惶然低头去追寻,海水倒退,带走脚下流沙远逝,哪里还有它的踪影?
两膝一软,云横波匍身半跪下来,低垂的眼光,只一味在跟前搜寻,十指慢慢伸进海水里,摸索着……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她不敢转身去望一眼。
——还是不行吗?
水下的手指,慢慢地触到萎落在礁石浅滩旁的缆绳,指间紧紧缠绕着,拼力地往两边拽,就那么一点点了,她可以的!
然而眼角余光仍是瞥到岸边越来越近的身影。
他乍现,她连心跳都止了止,而眼看着他往这边走,她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烧灼起来……最不能欺骗的,其实就是自己!
他也看出来吗?否则那双眼睛,怎会现出一些怜意!
身如铅重,心被煎烧,眼见他步步逼近,云横波倏忽失控地尖叫:“你不要过来!”
那身影也立刻顿住,云横波自己也没料见他居然会止步,手指一错,心下猛地欢喜。解开了,真的解开了!
仿佛心头上的某个桎梏也被敲碎,她立起身,迎上那双眼神……之前的一点松弛顿时冰消!
近岸边,一人长身玉立,袍袖迎风而动,翻卷如怒。云横波不知道此刻这人的心情是否也在怒潮掀涌,然而那样的眼光,令她生怯。
“让我走吧……”
她喃喃低语,眸底隐隐的虚弱,声音那样低哑,倒是对自己开解的意味,并不指望他真就听得见。
“让你走,还是让你死?”
烈铮背剪双手的姿势岿然不变,冷冷地反责。云横波怔了怔,离得还有点距离,天空也阴云低压,昏暗得紧,她匆促地一瞥,却偏偏看得见亘在他额角的那道血痕,濯濯如玉的脸颊,显得尤为触目。
她心头一阵刺痛,顿时没法开口。
风势渐紧,之前被海水打湿的衣衫尽都欺在身上,凉飕飕地使她禁不住地打起寒颤,广垠暗沉的海平线,更衬出她一线单薄。
烈铮自然看见,鼻腔里一声冷哼。
“即使你今天真的死了,也不会改变两家势如水火的局面。若我有意,定能尽今生之力,瓦解映雪山庄!”
最后的那一句,他眯着眼眸的表情,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然而,一向把冰原山庄的荣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她,闻言居然只是抬起头,眉眼里虽然是惨淡之色,却仍是沉默。
半晌,她甚至冲着他笑了笑,低低地开口:“是吗?真有那天,也是命中注定……而我活着,原本就无足轻重……”
烈铮微怔,黑眸里蕴起了勃发的怒意,是一把炽烈的火,灼灼焚烧掉面上残留的冷静。
“你——简直愚不可及!”
她怔怔地面对着他的方向,耳边轰鸣乍起,又是一道水浪扑了过来,浇了她满身心的冰凉。
“是呀……真是愚不可及。”
微挑的凤眼,入鬓的剑眉,削薄的唇角……短短的时日,居然已经熟稔到闭上眼就能在脑海里描摹出这个影像……在明明知道彼此身份的情况下,还是让一切这么轻易地发生,她自然是愚不可及!
她低喃着,几乎无声。海浪淬出啸声,似乎海底那双恶魔的手开始扭曲着要掀起更肆虐的姿态……这次烈铮并听不到什么,仅仅是她神色里隐藏不住的哀凄就足够刺伤人!
烈铮猝然抬眼,眸底一线惊忧。空气里,隐约带来焦烘的气味,灰暗的一道尘色不知何时半掩上了高空,先前还布满天际的诡异彤霞,早被蒙蔽在昏暗当中!
——炎火之山?
烈铮心底一沉,还以为只是寻常的风暴,他竟然疏漏了之前的异象!
只这一瞬,她却决然地转过身去。海水暗流湍涌,一波波掀涌而来,蓄藏了吞噬苍生万物的威力,只是正涉水而去的那个人,显然浑忘了一切!
“跟我回去!”
烈铮眸底生寒,急纵而下的身姿却比语速还快。
没有回音,那个身影单薄至极,也倔犟至极,仍然自顾自地去扯弄缆绳的牵绊。
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她的固执,却从没哪一次像今天这样令人发狂!
“云横波,莫非映雪山庄十八年来只教会了你怯懦和躲避吗?”
“你只是不敢活下来而已!”
她微颤,还是没有松手……怎能忘记,他一向能够轻易地看穿别人的心意。
他说得对……既然了解,为什么还是不放过?
她一言不发,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往前推动小船。
“云横波!”
云横波打了个寒噤,叱喝声里,是不尽的愤怒,她咬唇,还是沉默……海水淹到了膝盖,她泪流满面。
用尽全身气力,推向小船,浪头涌起,掌中倏忽一轻,小船迅速地驰离,若非手里的缆绳,早被浪头掀走。饶是如此,她仍是被小船的去势带得脚下趔趄。
一臂及时从身后抱住她,那瞬间,她像被电光劈中般,倏忽拼力地挣扎,手心里死死攥着的还是缆绳……惊恐地发现随着海涛的掀涌,小船借了海水的力量,渐渐就要挣脱她手指的牵绊,绳子上的毛刺一一刮过手心的皮肉,很痛!
“我的船……”
“云横波!”
风势如狂,卷起他鬓发蓬乱飞舞,暗沉的天色一如他此时的眼神。
轰隆一声鸣响,像是回应着他们心绪的翻涌,海水,终于发怒了——烈铮皱眉望去,远远的海面上掀起一道灰蒙蒙的浪涛,正以迅雷之势涌来,而深谙这海域的他,自然知道这还仅仅是开始!
空气中焦糊的气味更甚,当空的灰色尘埃遥遥压了下来,仿佛瞬息就能吞噬掉天幕中所剩无几的亮色。
“这不是寻常的风暴,你清醒一点!”
云横波怔了怔,没有血色的面孔浮起一丝好笑的意味,仔细辨来还是凄苦的味道——她连命都不要了,还在乎眼前有没有风暴?
“我不要……”
“让我走吧!”
肩膊猝然被捏得生疼,云横波咬着唇阖上眼。只要能离开,远远地离开他,这点痛,自然不算什么的。
“不可能!”
他唇鼻的气息就在耳畔,那样森寒的语气,那样冷酷的字眼。
隐隐的咆哮,是深海里不安的魔魅开始躁动了……一声声,一波波。烈铮强自揽着她一路急退。
云横波惊惶地去扳他扣在肩膊上的手臂,“你说过……不会强逼……你说过的!”
烈铮的手指有如铁环,死死相扣,她惊惶又不甘,拚力地拉扯、捶打……而他根本不管不顾,一味疾走,云横波惧怕更盛。
身体一轻,竟被横空抱起,她的心沉沉地跌落深渊,再也忍不住失控地尖叫。
“烈铮……我恨你!”
“我恨你!”
这么强烈的字眼,即便寡冷如他,也有难以承受之痛,疾行的步履,霎时僵立——她恨他?
“随你!”
只这两字,彻底毁掉云横波的自持——他逼视来的目光,一束冷冽,像极了冰层下蛰伏的火焰,能毫不容情地撕毁所有!
烈铮身形展开,动如脱兔,对她面上浮起的悲色浑似无意,那双手臂坚如磐石,他是不是打算就这样禁锢她?
她直直地盯着他的面孔,语气虚浮而软弱:“我想回家……”
“回家?”
烈铮薄唇微掀,就在此时睇了她一眼,目中不无讥讽,那种光芒几乎是冷酷的。
云横波紧揪住他衣襟的手,一阵无力……然后,然后就听到幽凉的语声,她几乎以为那是海风啸叫的回音。
“回什么家?”
“你的家,就在火云岛!”
他每说一个字,她脑子里的空白就扩张一处,待他说完,却要把她喘气的力气都夺走,盯着他翕张的薄唇,他在说什么?
“你——”
四周的海水倏忽起了阵阵翻腾,云横波蓦然发现,烈铮在以极快的速度带着她往岸边冲去。然而,即便以他的身手,这一段疾行,海水居然始终能淹到他的膝弯处!
——这、这就是他说的不寻常?何时起,天空竟然布满了扭曲着狰狞形貌、翻滚的云层,远远地和海面上咆哮的巨涛连成了一线!似乎还有烟熏味充斥在整个海滩水域?!
她呆了呆,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震动,伴着隆隆的巨声,由海洋的某处绵延而来,整个海滩都在晃动。云横波吃了一惊,抬眼望向身后的海域,“啊”地低呼。
那是——
一道火柱冲天而起,高近千丈,又像那本就是来自九重天阙上的一把妖火,隆隆地烧灼了半边天幕……风中的烟火味越来越浓……
炎火之山!那是炎火之山吗?
海水都被烤炙得沸腾了,发了疯似的掀起了滔天巨浪,哗啦轰响之后,近旁的一块礁石硬是生生裂成数块,再被海浪高高地卷起。
这是什么力量?纵连狷狂如他,在这可怕自然力之下,也只求一个全然身退而已!
云横波忍不住地发抖,轰轰的巨声中,听到他急促地在耳畔喊道:“捂住口鼻!”
两边景致倒退如飞,耳膜因为风声的呼啸而隐约地疼痛,他的身法,真的很快,只是那疯了似的海潮也赶得很快。回头又望了一眼,她心魂俱散地发现,自己之前逗留的地方,早已是波涛汹涌!
“怕的话就闭上眼!”
她硬是没有,尽管那怒涛的吼叫声就在咫尺之后,尽管胸腔下某个角落早已是紧绷如弦……可笑之前她曾萌生着那样强烈的死志,却被这毁天灭地的力量击溃得荡然无存!
轰隆的波涛拍来,“哗啦”一下泼了他俩满身水湿,烈铮面沉似铁,身法并不曾停滞,云横波死死盯着他的侧脸,蓦然想到他适才惊人的一句……如果选在这时问起,他会不会愤怒得恨不能活剥了她吧?
“烈铮,你刚才说我的家——”
“啊!”她惊恐地瞪着身后。一个巨浪卷起一堆黑乎乎的东西,砸落的方向,正是他们!
水珠甩落下来,夹着的劲风响起尖锐的啸叫——烈铮瞬息察觉,不及回头,只要稍稍迟疑,只怕两人都要见血!
心念闪动飞快,烈铮倏忽放开揽着她的右臂,身体微倾,恰好将她整个护住——耳畔锐声袭来,他也只来得及伸出手臂,全力一挡!
“啪嗒”的断裂声,就在她头顶上响起,她呼吸止了止,拨开额前散乱的碎发望去——是那艘小船!
海浪的颠离早已击毁了小船的船体,但是船底整块的浮木被海浪卷着砸落下来,力量何止千钧?
她匆促地去看他的手臂,身体一个踉跄,他用左手箍在她腰间,“快走!”
她不动,雕塑般僵立。烈铮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眼底的沉冷终有了一丝破裂,又怎么了?
“云横波,你不是三岁小儿,为什么这么幼稚?”
云横波还是没动,眼光落在他的手肘上,是星星点点的几处血渍……抬头以后,触目的却又是他脸上的那道血痕。
伸出了手,却不敢去触碰他的伤处,连眼泪蓄在眸底,也不敢流下来……
她的心不是铁打的,从来更是比别人来得柔软,眼前的这个男人,可以为她,枉顾自己的生死——她面色如纸,就那样怔怔地瞪着他,眉眼里逐渐洇出一层彻心的绝望来。
“你、你叫我怎么办?”她的手指深陷进他胳膊的肉里,陷得那样深痛……一如她的心!
泪水遽然涌出,来得迅猛且谁都不及阻止,烈铮神色里的冰冷,刹那松软下来,揽着她身躯的手臂,也慢慢收紧……脚下的震动还在继续,浪涛犹在怒吼,他抬头眺望,炎火之山喷薄的万丈火柱,灼灼映射在那双深瞳里。
“你刚才不是有话要问我吗?”
呜咽之声厄然止住,只觉得肩膀被强行扳过来,迫她不得不面对他的直视,她呼吸一滞,“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问了,跟我来!”
——去哪里?
烈铮一言不发,只是扯着她径直往回走。云横波不安、惊疑……然而瞥到烈铮的表情,她居然没有勇气去询问究竟。
独孤隽一直候在书斋,直到外边风云变色,也没等到烈铮。凭他机警,自然料到事有异变,到底不放心,正要叫来朗清等打探情形——外间风狂雨啸声里,倏忽多出了一阵急促的步声。
“砰”的一响,两条身影夹着湿冷的水汽闯了进来,独孤隽猛地惊跳,“岛主?”
烈铮伸指在脸上一揩,眉眼因为雨水的浸渍而显出异样的深浓色泽,他的语气平静得骇人。
“独孤,你先回去,我还些事!”
倚在他身旁的少女,神容狼狈,整个身躯都在簌簌地发抖,却不知是冷还是别的原因。独孤隽眉心微皱,可他到底沉稳,强自捺下所有的疑窦,躬身应了声“是”。
足尖刚踏上门槛的瞬间,身后响起烈铮的声音:“独孤,劳烦你走一遭,叫紫儿送套衣服过来。”
“好,我这就去。”
独孤隽转身之时不忘关上门,待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一声“烈铮”……
屋外风雨骤狂,苍穹上横亘着一条灰黑色的烟雾,半边天际彤红耀眼——想必炎火之山,又一次喷发了。
夹杂着各种嘈杂,他出得门来,自然什么都无法再听见……然而之前那指名道姓的唤声,还是让他眼底光芒闪了闪,嘴角一掀。
几时见过岛主这么的隐忍和好脾气?只为了过往的那一段因由?说来谁信?
“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烈铮淡淡一哂:“说什么?”
眼见她微怔,脸孔又有些许的悻恼,却冷得抱臂直发颤,他硬生生地忍下几欲出口的嘲弄,转而沉声低道:“难道我说什么,你都相信吗?”
转身斟了一杯热茶,瞥到她还在直直地望来,随手递到她的掌中,“我会让你了解你想知道的一切——在你换下这身衣服之后,先喝茶!”
云横波十指紧紧拢着杯壁……丝丝热流沿着指尖钻进身体里,腿脚实在酸软,此时此际她早已忘却了什么是矜持,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门外“哒哒”轻响,烈铮闪身而出。随后是紫儿满脸急惶地走了进来……要不是碍着屋外的烈铮,只怕揪着云横波就要呜咽一番……
为什么再一次带她来到这间密室?只是,密室一览无遗,再次进来,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值得她深究的地方。
云横波惶惑不定,烈铮不开口,她竟然也不知道从何问起……怔然盯着他走向那座长几。
紫铜瑞兽烛台,夜明珠柔和的光晕,染就了画像上女子的一脉韵致,灵苕若兰。
烈铮仿佛凝视了很久,一直没有吭声……云横波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没有缘由的……也不能自控地,手指颤萎着捂上发烫的面颊。
害怕这样沉默的烈铮……如果一些事,一些话,能让他都沉默于斯,那么自己,不知道有没有能力去承受?
出神的刹那,烈铮倏忽伸手,一把掀开了那张画像——画像下的墙壁居然凿有一格龛洞!
云横波惊了惊。墙上留有龛洞也并非古怪之事,很多家族供奉之时,都有这样的习惯,但是这间密室里光线昏暗,隐在画像下的暗格,自然不那么引人注目,况且,她的所有心神,都被画像上的人物所吸。
——现在看来,她离那些隐秘,原来曾经失之交臂。
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烈铮,看着他伸手在龛洞里取出一方扁平狭长的木盒,衣袖从盒盖上擦过,拂去了上面的尘埃。
云横波凝神注目,就着那一点光亮,辨出那方木盒,不过是寻常的乌檀质地,但见烈铮的神容凝肃,一份沉重悄然袭来。
“打开看吧!”
他的声音在暗室里格外的清冷,周遭的暗,也衬显出他深眸里咄咄灿亮。
这刹那,云横波几乎不敢伸手接下……他似乎微哂,径自打开了盒盖。一股幽澹的,像是岸芷汀兰的香气,云横波神思微恍,烈铮握起她的双手,很快的“呼啦啦”的轻响,她垂眼望去,又是一怔。还是——画像?
“这是?”
“我知道你一直心存疑惑,而这里,有你想要了解的所有真相!”
事至于此,她反倒面现惶意,尚在迟疑中,烈铮却不给她反悔的时间,迅速地就着她的手一同展开了画轴。
是人是景……还是什么诡秘至极的言论……之前一切的想象,都不足以形容云横波在画轴展开时的惊震。
——是人!一个人的画像……但是笔触意法,与小姑姑那幅居然迥异,显然并非一人一时之作,然而润笔细腻,勾勒纤巧,尽显画中人物生前之仪容风采。
那副眉眼,那样的唇鼻——一眼望见,刹那间云横波顿有戳心之痛!
画上的分明是个年轻男子,衣袂迎风,卓尔不群,那张脸,实在是太熟悉了!
云横波恍惚着摸上自己的脸颊,内心的惊悚,一旦抬头,再难遏制。相同的眉眼五官,一份疏朗豪情,添在画中人的眉眼上,一份娇柔,则彰显在她的身上。
——这世上,不可能有着毫无关系却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画纸边沿,已经起毛泛黄,这是一张已有年岁的画像,关键是,画中人是谁?
云横波不由自主地哆嗦,几不敢转身去望烈铮的脸。
——“回家?你的家,就在火云岛!”
眼中看着画像,再回想烈铮的话,云横波只觉得不寒而栗。
只是到了这地步,烈铮仍是沉冷的,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直到……滴答,滴答,水珠晕在画纸上,她似乎慌了手脚,伸出指尖去擦拭,而宣纸又怎等得及,早就吸附了潮湿,她更急,抽噎之声开始抑制不住。
“烈铮……”
“不用叫我,如果你自己选择不接受,没有谁能帮得了你!”
烈铮语意铿然,透着一丝入骨的冷意。云横波打了个寒噤,在他伸手时茫然地接过,厚厚的一叠信札和手记之类堆在她掌心,那一刻,她只觉得这些纸张,真如焚烧的焦炭,炙烫难耐。
“你自己看,我在外边等你!”
话音一落,他居然真的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云横波怔了半晌,泪眼婆娑地把手里那堆物件搁在长几上,只是手足酸软,心头寒惶,没有勇气去观望里面的内容。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终于忍不住,颤萎着解开信札上的绳结。
隔着一道墙壁,凭他耳力,密室里任何的声响自然都在他感应之中。
长久的沉寂……没有一点儿异动……之后是隐隐的、低抑的泣声……像是冬季寒风下萎缩的小兽,声声凄厉又无助地呜咽……
烈铮靠在椅背上,身姿惫懒……除了一双紧握成拳的手——应该进去吗?
——不,他不能!
除非她自己走出那道荆棘,谁都帮不了她。如果在铁铮铮的事实面前,她依然选择不相信,那么他现在进去,所做的一切解释,想必会适得其反,对她来说,只能是逆耳之言。
云横波,你应该不至于让我失望吧?
烈铮露出些许倦怠之色,甚至懒得更换身上湿掉的衣物,一口一口啜着热茶,眉宇间若有所思。
很漫长的等待……他从来不是性急之人,唯独这一回,他算是尝到了什么叫煎熬。
深吸了口气,烈铮搁下茶杯,十指慢慢地捏紧……他的心脏仿佛正是被捏在手里备受蹂躏的东西……这么的久。
长身而起,脚下已然迈出半步——烈铮目光微闪,瞬间亮起逼人的光彩,身形一滞,再次慢慢地踱回了原地。
密室里,那样轻微的一声……然后是机关枢纽轧轧地响动,书斋里案几上烛火轻微摇曳,把一道纤细的身影折上窗纸。
饶是烈铮早有预料,还是被她死灰般的脸色灼了灼,锐眼扫过她身前绞得紧紧的手指。
“看完了?”
云横波像被蜜蜂蛰了一下,惊惶地抬头,红肿的眼睑瞬间又漫出了泪意。
“知道那张画像上的是谁了吗?”烈铮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仿佛也对她眼里若隐若现的哀求熟视无睹。
云横波翕合着嘴唇,但是发不出声响,她只能点头。
烈铮沉吟着,一字字地从齿缝间迸出话来:“你信不信?”
几个字眼,很轻松地剪开了心头的牵绳……眼泪也就成了断了线的珠子……信吗?不信吗?
——转瞬之间天崩地裂,她应该信吗?应该相信那沓信札上的笔录……相信她,云横波,居然不是映雪山庄庄主云泽的亲生女儿!
——叫她相信,她的生身父母,是火云岛前任的岛主烈千仞,而小姑姑云岫,居然取代了云夫人的身份,变成了她的母亲!
不信吗?
为什么笔录信札上的字眼,能象火烙般刺得她心惊肉跳?为什么感受得到那些文字里流淌着的沉重悲哀……为什么她会情不自禁,泪流满面?
不信吗?
为什么在她挣扎于信与不信的撕扯中,第一个撞入脑海中的画面,居然是那么久远的一幕——
那一年,有渊城难得一见的美丽春景,他们兄妹姐弟,齐聚斋房,正由山庄延请的西席先生教授经艺……那一天,和风酥软,细柳染绿,她握着细盈盈的笔杆,一划一勾,专注地临帖,口中呢喃有声。
那样秀逸的字体,那么美好的诗句……她并不解其中之味,却也无端地心悦。
门板吱嘎轻响,是云夫人推门而入,身后鱼贯的丫鬟,捧来各样精致诱人的茶点,先生笑而相迎……二姐姐雀跃地掷下笔墨跑了过去,她兀自舍不得那些读来齿颊留香的诗句。
“秀林葳蕤……轻云出岫,流水无心……”
云夫人不知何时来到身后,云横波看见了母亲微蹙的眉……心里些许的忐忑,她的字写得自然没有大哥好,母亲为什么这样满面怅惘地看着她?
“横波,写得有进益了。”
就在她怯生生地搁下毛笔的瞬间,云夫人突然低喟了句。她一怔,随后心里雀喜,电一般划过心头,滚烫烫的是很少体验的快乐。
只是,没有给她细细体味的时间……云夫人临去前的回眸,若有若无的深思。
“横波,日后,这个‘岫’字,还是得缺笔避讳……这是你姑姑的名讳。”
她愕然,到底乖巧地点头……只是不解,为什么大哥、二姐他们在另一桌上临帖,母亲却没有如是叮嘱。
原来……原来!
“我信……”
一个失神,她骇然听到自己低弱的喃语——是自己的声音,没有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撕裂了心底仅存的倚仗。
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他所希望的答案,烈铮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凝视垂眉敛目的她,那副模样,不啻被人抽离了魂魄。
他自小从那些苦楚中打磨出来,他知道伤口下隐藏的是溃烂的脓血,最有效的办法,自然是利刃一把,捱不过锋锐割体的短痛,那道伤痕势必得纠缠发作一辈子。
“你还想一死了之吗?你难道不想留下一命,去寻找你娘的埋骨之所?”烈铮凤眼微挑,被烛光映亮里面的深邈,相处益久,他少有这种疾言厉色、尖锐锋寒之态。
云横波轻颤了下,听到这句,她才慢慢地恍过神,眼里的神色让烈铮一见,就如尖刺扎进来,她的声音空洞而孱弱。
“我娘的埋骨之所?”
“对!”
“二十年前,你母亲受命于兄,来到火云岛上原本图谋的是冰火奇书,孰料想她竟与义父两情相悦……此事被冰原世家视为奇耻大辱,映雪山庄精英倾巢而出,掳回了已有身孕的她。”
“十五年前义父修成冰火奇书,就北上渊城,寻找你们母女的下落。可惜云泽挟恨报复,不为所动,把你母亲幽禁在隐秘之处,外人无从得知……义父自此深感生之无趣,一蹶不振,直至郁郁而终……临去前,交代我无论如何,都要带回他唯一的骨血!”
烈铮的叙述简洁,直白……二十年前那些凄风苦雨,他道来不过寥寥数句。
“你的身世,我们颇费了一番周折。注意到你,是因为你和你名义上的四弟相差的年岁有异,听说他是不足月而生……这一点自然是障眼之法!”
烈铮眼色朗润如星,也灿晔如星,说到此处声音渐渐缓下来。
“直到江州相遇,彭蠡湖上又得知你们来自渊城——你的相貌,比所有的佐证都更有力!”
他的话,弥补了信札、笔录上留有的缺憾不足……所有的脉络在眼前变得明晃晃的清晰,只是她承受不住!
云横波倏忽面泛潮红,气息微喘,“我真傻,我们在江州的相遇,不是巧合对不对?这么多年来,对于冰火奇书,他们还是没有放弃。”
烈铮微微皱眉,她沉思辗转,居然是在回想那些细节……她不可谓不纤敏,只是此际揣想这些,不啻于在向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她还在自伤?!
“就为了那本书?”
“就为了一本书,就要弄到这样家破人亡的地步?”
——二十年之后,却要她来承受这残忍的一切!
早知如此,何必跟他回来……烈铮的目光在她眉眼间兜转,不过一瞬,依然知晓她心里所想,怒由心生。
“云横波!”
低叱声中,他出指如电,一把勒住她的手腕,紧紧地捏着,他有多用力,就有多么愤怒。
“你后悔了,是吗?”
“你后悔当时怎么没有跳下海去,后悔为什么凭着一时的好奇,随我来到这里,弄明白了一切,你却没有勇气去承受!”
云横波悸然盯着他指下自己慢慢洇出淤青色泽的皮肤……他的愤然,一点点渗了进来,是炙热源流,燎起疼痛的同时,也注进一丝丝崭新、她由来缺少的力量……
“你觉得这就残忍了?“
“你至少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你度过了平安的十八年,你以后的命运也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比任何人都活得自在逍遥,你又有什么立场在这里自怨自艾?”
“我只问一句,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短短数句,字字铿锵,正如晴空霹雳,炸得她全身的血液霎时涌上脸面。
云横波唇齿格格地颤抖,发出模糊的几个字音:“我……要活……”
“什么?说得清楚点!”
烈铮眉眼锋冷,毫不容情地睨着她。
云横波泪如泉涌……身体里深深压抑的隐痛、酸苦、委屈和不甘,都在这一刻随着这些咸咸的液体流泻了出来……
“我要活……”
“我要活!”
喑哑的声音,一遍遍嘶喊,重复着这三个字,流出眼泪之后,眼前反倒清亮起来……她看得见,烈铮的表情,渐渐柔软,她也看到那双伸出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