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负你残春泪几行
一架青藤长廊,将这几间轩室和外边隔成了两个世界。
喜庆的唢呐鼓乐远远传来,反倒更衬出这里的清寂。
两名喜婆面面相觑,看了看同样脸无表情的侍女,再多的惊疑也都吞进了腹中。
本来受了南宫家的请托,喜婆们是小心翼翼中犹带着几分自得。毕竟,能为这两家操办婚仪,怎么说在渊城的业内都是件有脸面的事。
所以自然不敢怠慢,早早地前来为新嫁娘妆扮洗漱,孰料这刚进门,就看到了端坐在床边的身影。
外边天光仅是薄亮,甚至还有数点星斗眨着冷冷清辉,可是这轩室,已经去了烛火,四壁暗淡,让这两个从通明灯火处赶来的喜婆,半晌都不能适应。
端坐的那人,身形纤细,想来正是云家的那位小姐,她身上那袭绡金描凤的喜服,在暗影中一样熠熠生辉。
——就连盖头,都已经戴上了。
喜婆们这才诧异了,要说是新嫁娘待嫁心急,却也不至于连个声息都没有……从进门到现在,只有旁边的丫鬟,悄悄递了个眼色,也是一声不吭。
有了丫鬟的暗示,两个喜婆一改素日的大嗓门,齐齐行了揖礼。
“云小姐,奴家们是来为小姐梳妆的,小姐有事,但请驱使。”
——没有反应。
不都说云家的姑娘最是娴熟温良,有礼有识吗?今儿这是怎么了?气氛真是诡异得很……
喜婆们中的李氏,终究不耐室内的死寂,上前略一欠身笑道:“小姐,还有何事需要——”
床边的身影倏地摇头,喜帕下密密垂着的金丝流苏,在渐明的曦光中流溢生辉,也适时打断了李氏的话。
她一愣,等着对方出声……好一会儿。
——居然就这样没有了下文?!
门外“嗒嗒”两响,轻微的扣击声响在寂静中却不啻于天籁,李氏等都瞬息收敛了面上的尴尬,那小婢早就伶俐地开门,闪身而出。
再次进来,她手中已然多了个红漆托盘,盛着两样精致的茶点,还弥着细细的热气。
“小姐,您还没用早膳,这是厨房特意为您备下的。”
“不用,我不饿。”
短短几个字,声音清透薄脆,却凝着难以设想的冰冷。李氏两人吃了一惊,互相瞅了一眼。这,这就是新嫁娘?哪里听得出一丝半缕的欢悦?
眼前一亮,却是那云小姐长身而起,曳地裙裾在地上逶迤扫过,光滑的缎面上折枝花样浮凸有致,转合之间就似活了般灵动。可惜那身姿虽然袅娜,却犹显出几分的单薄,露在绣掾外的手指,尖秀苍白。
她踱了几步,突又止住,转身面对的方向,正是那名小婢。
“去请庄主来,我有话要说。”
小婢犹豫了,面带难色,口齿嗫嚅着低道:“庄主正在待客,嘱咐奴婢……一定要小姐用些茶点……”
底下的话语,在一双冷澈的眸光下渐渐无声,连李氏二人都骇了一跳,不见她怎生动作,那顶喜帕飘悠悠地落了下来。
眉间凝翠,目若秋水,这张面孔什么时候都算得上是美的,可是此刻那脸颊上的苍白晦涩,绝对不是一个新嫁娘该有的——喜帕之下,居然是不施脂粉的一张素颜!
李氏张了张嘴,一头雾水夹着满腹的疑虑,只是在那眼光下愣没敢吱声,和同伴讪讪地退到了旁边。
“你还不去吗?”
云横波神色虽是淡极,通身上下那股冷凝却不容忽视,小婢垂着眉眼,不敢细看,权衡再三,仍是左右为难……再瞧她神态,竟似要急得哭了。
“唉……”
一声喟息,幽幽自窗外送来,除了云横波,室内几人都是一惊。
门牖“吱嘎”轻响,一人玉冠锦袍,步履无声地迈进了轩室。
“庄主。”
小婢一瞧来人,真不啻见着了救星,慌忙地施礼。
随着云鹤天淡淡的挥手,小婢连同两名喜婆,赶紧退到了室外。
“你的身子骨,禁不起你如此折腾。”
云鹤天没有去看她,眼光觑向那盘点心,神色忧喜难辨,“找我何事?”
不想去她一身红妆的模样……太过刺目,也刺心……尽管促成这桩喜事的还是自己!
隐约猜到她要说的是什么……果然,那幽邃的眸心,掠起一丝惊忧。
“时已至此,为何还不放了卫澈?”
云鹤天唇角勾起,然而眼底深冷依旧,“你放心……为你送嫁的人里,定然会有卫澈。”
“只要我亲眼见到花轿平安到南宫府,就是卫澈自由之时!”
云横波默然,倏忽一笑讥诮,“好……大哥处事,果然百密而无一疏!”
不再视及他的眼光,弯腰捡起那块喜帕,耀眼的大红锦缎上绣着交颈鸳鸯的纹样,缀着千万粒米珠,无比的奇巧精致。
她托在手里,像是在细细打量,眼角的余光,却不曾错失他在那一刻的变化,自然……也瞥见他眼神里的平静,猝然冰裂开一角。
她冷眼相望,当着他面,慢慢为自己盖上喜帕……指尖微松,红色的屏障,隔开的是天堑之遥。
“砰——”
一声巨响伴着清锐的啸声,有穿云裂耳之势。云鹤天明显一震——喜炮鸣放,鼓乐齐作——时辰到了!
隔着那方红艳艳的喜帕,她什么都看不见,这才让眸底匿藏的苦涩,肆无忌惮地泛滥开来。
“砰啪——”
耳边尖啸阵阵,众人却都浑然不觉,仰脖惊叹。暮色刚刚降临,那大朵大朵绽开的烟花升腾至半空,流金碎银炸开星星点点,早已将天际残留的霞辉比了下去。
大婚的仪式还未举行,而这焰火据说是南宫大少献给新嫁娘过门的第一个彩头。
众人交耳低声议论,只有慕容昙,遥遥望着天空璀璨的烟火,嘴唇边噙着一抹不明的笑意。
——世事真是荒谬!
她也是在大婚的前一天,才得知南宫珲心仪的那一个,居然就是“她”!
呵呵……自然不会“好心”到去告知南宫珲关于云横波的一切。
避在屋子里,躲开所有人的视线,慕容昙独自笑到了泪流……
“真美!”
斜眸睨向身侧之人,眼波欲流如诉,她知道,自己没有言明的意味,都在这斜睨之中了。
烈铮薄唇掀起,似笑非笑地觑了她一眼,曼声道:“放心,我们凤城的匠人,一手奇巧的本事,绝不会比渊城的差!”
慕容昙一笑,似乎答了句什么,忽然又一声清啸,恰好盖住她的语声。
又是一朵烟花直冲天际,金、红、紫、橙、绿……五色迷目,直似开尽了春光般的姹紫嫣红,大蓬的金银弧光汇聚,映亮了众人眸里的惊慑,有人轻呼出声——漫天绚烂的星点,盛开到极致,居然湛出一个“云”字!
慕容昙目光一闪,淡淡地瞥向身旁,果然……他清俊的脸,一瞬掠过震动,紧跟着即定定地立在那儿没了表情。
即使身旁已经有人在恭声地请他们进到大厅观礼,他还是置若罔闻。
——还是不行吗?
那个刻在他心上的印记到底有多深?就不信她剜不掉!
慕容昙冷冷地看,不动声色……只要过了今晚,只要一声“礼成”……呵呵,今生今世,他和她,永无相期!
烈铮……只会是自己一个人的!
“你没有告诉我……南宫珲结亲的居然是映雪山庄?”
烈铮深眸里觑不出什么情绪,口气也很平淡,慕容昙笑着携着他一只胳膊,唇角却勾起涩然,像是喟了声。
“烈铮……我都不在意了,你何必往心里去。”
她好像是担忧着烈铮还记恨那日明瑟斋的事,美眸里甚至还带着些许被他关切的愉色,烈铮怔忡忽一笑,眼底的深邃有一丝浮动。
他没有接话,慕容昙也就自顾自地絮絮低道:“南宫与我们家世代交好,我总要念着这些情分……”
“以前的事……就算了,毕竟不是多深的仇怨。”
烈铮低应着,由着她拉着自己进到南宫家的正厅,倏地想起什么,“不知道南宫珲……娶的是云家哪位小姐?”
“你见过的……就是云府的三小姐,闺名云横波的那位。”
慕容昙语声轻柔,面上犹带着婉约的笑意,眼光却冷到了极致,在窥到了他眸底隐约的深薮时……指甲紧紧嵌进掌心。
“落轿——”
轿身一顿,稳稳地停住,她的手指紧紧按上胸口,那下面翻江倒海似的欲呕。
轿夫都是南宫家的仆佣,一个个精挑细选,身手自然利落,一路抬轿,走得既快又稳。只是她水米未尽,只觉得寒热交替,背脊上明明有如雪水浇灌,偏偏一阵阵虚汗透衣。
她辨不清外边喧腾的声音,却也能想见到两家联姻,宾客云集,自当算得上渊城的盛事。
——也好!
云横波无声地笑,漫不经心地伸指,整理绣掾边一道道的褶皱,指尖触到的是喜服上金丝苏绣的凤翼,硌得手指微微地刺麻。
“横波!”
身前传来云鹤天低沉的声音,她不答,喜帕是蝉翼般的红绡织成,其实能模糊地看到一点影像。
只是,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谈的?
想必他也是这么想,所以仅是一声长叹:“自己……保重。”
想了想,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已经放了卫澈,他说稍后自会用你们的方式向你报声平安。”
仍是没有等到回音,云鹤天眸光黯淡,无声地退下刚一放下轿帘,转身就对上一张神采熠熠的俊容,对方身着剪裁得体的吉服,那红色直欲晃花了他的眼。
“云兄!”
云鹤天深吸了口气,下一刻唇边已经绽出了愉然的笑容,“南宫,横波就交予你了!”
“是——”
那一字带着不加掩饰的喜悦,送入云横波的耳里,她微震,眸色越发的凄寒。
她不想去细听,这一切与她无关。
……
神思悠恍中,轿身晃了一晃,正是在行踢轿礼……下一刻,有喜婆喜滋滋的声音在唤她:“请新人下轿!”
她没有抗拒,接过别人硬塞来的红绸,顿时又挤来两人,一左一右搀着她往前走。
“我就不进去了,山庄还有不少亲友,等着安置。”
云鹤天还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去在意,刚行了数步,不知从何处送来一阵低细的哨声,清越轻快,不过几声滑音……在种种喧闹中,自然引不起别人的注意,但她熟悉!
一阵松快贯体而过,这才有了浅浅的笑,浮漾在嘴角。卫澈,平安了!
选在此时,是在向她警示,不用再受掣肘要挟了吧?
现在吗?不……再等一等!
云横波略定一定心神,步履益发决绝。
正厅里金玉生辉,流光异彩,满室披挂着红绸,结着繁盛的同心结,入眼的皆是一片绮丽的红色。
不知是不是近来梦境困扰,他有很久没能安稳地睡上一觉,耳畔纷沓的嘈杂,惹得阵阵腻烦,不经意地抬眼,一溜烟高高支起的莲花样宫灯,也罩上红艳艳的绡纱,连灯火流漾过来也是一道道潋滟的丹色。
他猛地一怔——似乎兜头涌来那红色的浪潮,胸口一阵翻搅!
那红色……似乎哪里见过……
——她嫁人了!
——她不是被她那亲随唤作“夫人”的吗?
“咯嘣”一声,烈铮惊然垂眸,他的手指一直在摩挲着的腰畔玉扣,竟居中而裂。
“烈铮?”
他朝着疑惑望来的慕容昙低低一笑,“不妨事。”
转而扔掉那断裂的玉扣……扔不掉的却是体内一波强似一波的悸动——从看到烟火湛出的那个“云”字起,他开始变得奇怪!
连自己都为之惊悚……他的不安,郁躁,还有胸腔那股难以舒畅的波动,为何这般汹涌?
“新人到——”
满室的喧闹霎时沉虑下来,间或夹着几声低语,浅笑……善意地冲着施施然迈进大厅的新郎官作揖。
那么多意趣的眼光,南宫珲尔自一派洒脱,手里紧紧攥着红绸的一端,捉到上首南宫博递来的眼色,会意地一笑。
南宫博抚着颌下美髯,不无骄傲地点头,平生阅人无数,可是放眼年少俊彦一辈,却鲜少有人及得过他膝下长子,南宫珲的风采。
正厅房梁上吊悬的宝灯,自上而下投射数道光亮,晕开一脉喜庆的色泽,他的爱子就在那光影交错之中,湛出熠熠神采。
南宫博睨向一旁的司仪,司仪立即知会,恭然地欠身。
不远处有人可能瞅得有趣,压低了声音笑道:“瞧瞧南宫老爷子……不过这新郎官的风采,真是了不得!呵呵……”
烈铮目光凝缩——那袭火红的身影跃入眼帘,他的心脏开始怦跳,一声强过一声……血脉贲张的声音都似乎鼓荡在耳底,使他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响。
就看见那身金银双线缠织的鸾凤喜服,曳着长长的裙裾,逶逦生姿,步步都如踏出朵朵红莲……是,她?
他只能笔直地盯着,如受电击……两只手指的骨节,像是遭逢了痉挛般不能克制地发起抖来……一股恐惧,素未感受过的恐惧电袭而过,那瞬间,眼前飞速地掠过无数画面——
横亘的喜绸、中间绾着一个“永结同心”、红红的喜帕……还有、还有喜帕下,细致的一张笑靥——
烈铮猛地阖眼……狠狠咬住嘴唇才没让一句轻吟逸出来。
——他见过!他的记忆里,有过这样的画面!
几乎是同时他忽然窥向慕容昙,她的心神正为那双新人所吸,唇角噙着的笑,仿佛还略带一分的欣羡……独有那明媚的眼波深处,亮着一刃浮光!
烈铮凤眸眯起,运尽所有的清醒自制在记忆中搜索——依稀……仿佛,见过这样寒彻的眼睛……为什么?
他已经无法去深思揣摩,脑中热烘烘的,不知是不是哪个角落正燃炙着烈焰,疼痛已经感受不到了,只有一种欲裂的悚然……眉心!还是自眉心处炸开一股眩晕,越来越沉,又要重新把脑子里间次闪现出的画面禁锢,上锁……
烈铮颤栗着伸指,死死按在那里——耳边模糊的一声“一拜天地”!
这一声,如雷初绽,恍惚间就慑住了,先时还闪现跳跃在脑海里的所有,猛地沉淀下去,快得他根本抓不住——烈铮一呆,顿时面色灰白,茫然地抬眼望向那双人儿。
南宫珲似是笑了笑,俊颜生动得连身旁通明的灯火都在一瞬暗了下去。
可是红绸的另一端突然就停滞在那儿,他轻轻扯了一把,不动!
南宫珲眸光一闪,好看的嘴角却展开了温柔的弧度,“横波?”
——这样温柔的声音……可惜,彼非良人!至少,不是她的良人!
云横波手指倏然一松,那轻软的喜绸就在众人的轻呼声中,无力地萎落下来。南宫珲大震,连那边厢南宫博始终留在唇际的微笑都是一窒滞。
“横波——”
同样的两个字,笃定不再,也潇洒不再。
“对不起。”云横波轻声吐出这句,众人还在怔愣,她突然做出了更惊人的举动,一把掀开了华丽丽的盖头!
“啊——”
几声失态的惊呼,之后归于死寂,边角一直响彻的鼓乐管弦,戛然而止,所有震愕的眼光一起投向云横波。
突来的变故让每个人都措手不及,虽然不知缘故,但再迟钝也揣度得出,接下来定然是一场非常的风波。
那些种种异样的眼光,都不会再让她动容,她的脸,在流霞般灿晔的礼服映衬下,是一种没有活气的苍白。
只有那双乌黑的眸子,当她的眼神掠过来时,众人皆有被幽焰舐过般灼了一灼的感觉——里面的光芒,像是冰上燃着的火,尽管那张素颜,此刻仍是一脉静默。
南宫珲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一线,下一刻又很快敛起,并且迅速上前一把按住云横波的手臂,眼光深深望向她,“横波,哪里不适吗?”
跟着仅用他俩才听得到的声音低道:“横波……请你信我……”
那种眼色,云横波只消一眼,就知道其实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坚持着这场荒谬的亲事,并非仅为两家日后的权益……只是,他要的,自己再也给不起!
云横波轻轻地笑,慢慢地摇头,在他深黑的眼逐渐凝起黯然时,退了一步。
这一退,她摒弃的将是她残存的所有……也好,此生真就解脱了!
“南宫珲,对不起,我不能嫁给你!”
满室震惊,不少人觑见南宫博的脸色,都暗自替这女子捏了把冷汗,倒是她自己,云淡风轻地立在那儿,面目婉约清致,只可惜通身的一股孤冷流转,游离于这十丈软红,仿佛很快会似枝头的雪色化去,了无一痕。
灯火流光异彩,也没能把一丝艳色晕染上她的面容。那声音再淡然不过,南宫珲却听得字字剜心,直欲伸指堵住耳朵。
“我已非清白之身,蒲柳之姿,难侍君子。”
众皆死寂,甚至是慕容昙都在瞬间打了个寒噤——云横波……她在自掘坟墓!
“南宫世家未来的掌门,值得最好的人去珍惜,我实在不配!”
淡淡说话的她,对着满脸惊痛的南宫珲扬起了一笑。那一笑,收进了今年最动人的春色,正如四年前,他在映雪山庄,紫碧湖边的惊泓一瞥。
“令南宫家蒙羞,是我罪孽,我愿遁入空门,了此余生!”
眼前白光电闪,不少人惊叫出声。
南宫珲吃了一惊,本能伸手去格,他是何等身手,离得又近,瞬间捉住云横波执着短匕的胳膊。可是她猝不及防地动作,到底绞碎了数绺长发,纷纷坠散。
南宫珲哪敢松手,任由那些发丝披拂在肩膊,衣袖,留下炙人的热度……茫茫地抬眼,慑然看到她脸颊上被利刃锋芒割出了一道细痕,正在慢慢往外洇出血丝。
她手腕吃痛,那把寒光流溢的短匕再握不住,“哐当”落地。
烈铮身体跄了一跄,寒芒乍现,那一刀,正如绞在他心头,扎得鲜血淋漓,居然凭他素来的忍耐,也受不住那股锐痛。
——那一刀,也是他在被焚烧烤炙之中的一捧晶莹雪水,醍醐而贯,他猛地一个激灵!
“对不起,我不能嫁你!”
“我已非清白之身,蒲柳之姿,难侍君子!”
“……我实在不配!”
“我愿遁入空门,了此余生!”
之前的那几句,倏如不可逆转的巨潮,并着周遭夺目的红色,兜头盖了过来……烈铮轻轻地喘气,似乎、似乎他连呼吸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开始变得僵硬。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她说得对,她实在是不配你!”
南宫博冷冷的声音回荡在大厅的每个角落,今日能被宴请到南宫家正厅的宾客都是非凡的角色,但是任谁觑到南宫老爷子这时的脸色,都是噤若寒蝉,只有云横波,闻言一笑,慢慢自南宫珲的掌下抽回自己的衣袖。南宫珲眸色一黯,不由得握紧。
耳边瞬间传来父亲的暴喝:“让她走!”
“这样的女子留在我们南宫家一刻,都会玷污我们南宫家的门楣!”
南宫博额角青筋毕露,眼里怒云翻涌,沉声喝道:“珲儿,你若还是我的儿子——就撒手!”
“爹……”
南宫珲无力地喃出这个字音,轻微到还未成形,就已湮灭在唇齿间。云横波借着一扯,那手已然握不住了。
人群像被利刃劈过一般,倏地齐刷刷地让出一道,无数充满异样情绪的眼神纷纷落向那缓步而来的女子。
惊震的、叹惋的,更多的则是鄙夷!
她的言论、举止,不合半点世间礼法,匪夷所思到了极点,如她所言,撇开佛门,今后还有何处能容得了她?
别人在纷纷避让的时候,烈铮不能自已地挣开了慕容昙的手,慕容昙惊怒地望过来,一声“烈铮”,隐隐压抑。
只是,他已经无法顾及,因为那道单薄的身影,眼看就要从他面前走过……离得其实很远,只有她纤细的影子擦过他所站立的地面,他却扎扎实实感到有深重的东西碾过他的四肢百骸。
全身都在叫嚣着一种情绪——那种情绪叫“痛苦”!
——她要走了!
他几疑看错,然而的确,在短短的一瞬,她略滞了一滞,只是没有回头!
就是在这一刻,烈铮决定了。他什么都没有记起,什么都在混沌当中,然而只清楚一件事——不能放任她如此离开!
当云横波的身影消失在厅门口之后,人群再一次骚乱起来,嗡嗡的私语泛滥开来……却有一人分开簇拥的人群,决然而去。
“烈铮——”
慕容昙踉跄着追了一步,面孔迅速变得惨白,那声音无比的怨怒,几乎是凄厉的,还夹杂着隐约的一抹恐慌!
——扫尘缘!
怎么会……绝对不可能,谁也不会去质疑扫尘缘的药效!
可是遥望那道蓝色的身影,她硬是没有跟去一窥究竟的勇气。
眼前倏然昏暗——一墙之隔,有如天渊!
脚下跨过最后一道门槛,她一直不曾回头去看看身后灯火通明的所在,今后自然也不会。
只是很冷……她抱紧了臂膀,眸底些微的幽恍,真冷,连在雪山绝顶都不曾感受过这样的寒彻。
又或许,只是她在雪山上冻绝多时,才让这冷意从五脏六腑里丝丝而透。
云横波反手抓紧了吉服的衣襟,慢慢地抬头。
没有了烟火点缀的苍穹,真是无比的寂寥,一轮孤月高悬,寒辉泻地,她看得见自己孤零零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夫人!”
长巷角落里忽然闪出个暗影,她吃了一惊,随即被那语声的熟稔抚平,唇角轻扬,“卫澈?”那声音犹带着一丝哽咽。
很快从暗处亮出那坚忍的面孔,朝着云横波深深地揖倒,“夫人……您受累了。”
云横波轻轻地笑,摇摇头,却摇散了半挽的发髻,有一把青丝零零碎碎地纷披了下来,更显得长短参差。卫澈更一眼看见了她脸上那道细细的血痕,早已洇干了血迹,衬在她纸样的苍白脸上更是怵目。
“夫人,您——”
“都过去了!”云横波淡然低道,神情里一派奇异的从容和隽然。
之前的她,在眉眼里还觑得见深薮入骨的哀伤,这一会儿,整个人却平静得令人不安……
烈铮远远地看着,突然现身的卫澈,适时阻止了他上前的脚步,只能隔着一重墙垣,默默地打量。
云横波此时的模样,令他不由悚然。
身体里蛰伏的不安就像一头桀骜不驯的野兽,又在嘶哑着发出阵阵的咆哮……而他开始按捺不住。
“谁?”
卫澈陡然转身,双眼杀机乍现,猛地看清那边的人影,一呆。
烈铮索性从容地举步,慢慢踱进他俩的视线中,他始终留意着云横波。他和她眼光相接的刹那,那张素颜之上,也不复再见之前几次相见时的异样。
这才真正察觉到某种惧意……游蛇般从心底钻了出来,肆意啃噬他每一根细微的感触。这一怔,让他没能及时地开口相唤。
“卫澈,走吧。”
连声音都平静得不兴一点波澜,卫澈嗫嚅着想说话,打量着云横波的神情,终究无语。
轻悄的足音,更衬出暗夜的静寂……身后不急不徐,始终隔在几丈开外,但是穿过几条街弄,还是不离不弃。
那足音,像是一把最幼细的针尖,扎进去的动作几乎算得上温柔,没有见血……只不过,她的伤口下早已是一片溃烂了。
云横波倏忽掩唇,轻轻地咳嗽,声音不大,但是听在卫澈耳里,仍是忧心不宁。
“夫人——”
忽然转身,转身之际她没有多少血色的嘴唇甚至抿着一些雅澹的笑意。
“烈公子。”
烈铮一震,脚下止步,正思索着该怎样措词。那边的她倏忽一笑,柔声轻道:“请回吧,烈公子……”
“不用跟来……因为你想要知道的,我这儿……都没有,请回吧。”
隔了半晌,烈铮才慢慢琢磨到她语中之意……但是他从南宫家的大厅不能自已地一路跟着,之前并没有想到其他,即便自己,也难以解释这冲动缘何?
烈铮眸色深晦,听了她那句话,依旧纹丝不动,也没有只言片语,只是眉间笼着些许的沉思。
他不动,云横波也没再开口,两人目光在某处交汇,他的深邃中透着难辨的惘然,她的幽暗中只寻着一味怆然。
还有多少,被她深深地湮没在心湖里?
不知是不是月色照拂的缘故,他发现她的发鬓散着银辉般的色泽,整个人都似能随这月色淡去、消散。
到底撑不过急遽涌来的悲潮,酸酸地就要往眼里钻,云横波迅速移开目光,身上还是那袭灿晔的礼服,月色下幽暗地闪着润泽的光华,却灼痛了烈铮的眼。
“云姑娘,其实——”
他一言未尽,面上神情异变,猝然抬眼深深地凝来。云横波一惊,那边卫澈已然变色,疾道:“不对劲!”
“夫人,快走!”
云横波自嘲地一哂,眸底幽光浮漾,独独没有半点的惊惧,“迟了……”
“他来得倒快。”
这一句是低低的自喃,可是烈铮陡然觉得戮心刺耳,那一声“他”,是谁?
所以,就在云横波匆促间朝着他疾声喊了句“烈公子快走吧”,他却以一种更沉冷的身姿岿然不动。
街口处像是有人在振臂击鼓,鼓点轻快绝伦,一声声炸似轻雷,不过转瞬,巷口那儿有如天兵突降,蹄声嗒嗒,迅疾地朝着这方驰来,
那一刻,云横波脸色如雪,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为首的一袭风氅,鼓满了疾风的大氅掀起,如鹰之双翼,随时能给它盯中的猎物以狠狠的一抓!
——真的是他,云鹤天!
心里早有感应,在觑见那张面孔的同时,烈铮还是攥紧了背剪的双手,耳畔“铮”的一声剑吟,眼角的余光,瞥见卫澈刹那凝重的神色。
“很好,你还没有离开!”
那一句,几乎听得出咬牙切齿的声音,衣袂带起的劲风硌在脸上微微地疼,几道身影同时从急奔的马上掠了下来,鬼魅般阻在云横波一丈之外。
云鹤天的眼光阴沉地扫过眼前三人,停留在烈铮身上时,那眼底分明爆出了淬寒的火星。
厉声向着云横波叱道:“横波,你竟然毁诺!”
“毁诺在先的是你……大哥!”
“四年前……你答应过我,不再相逼。”
云鹤天神情里汹涌的沉怒,也并不曾令她动容。而那句“四年前”忽然让烈铮心里凉怵。四年前?为何……也是四年前?
云鹤天像是给她突然踢中了软肋,那脸色阵红阵白,翕合了双唇,想要争辩,一眼扫到旁边冷眼相对的烈铮,突然就被激怒。
“我逼你?”
云鹤天怒极反笑,语声似是从齿缝间迸出般冷硬:“我若不逼你,就这样等着看你去死吗?”
烈铮一震,迅速看向云横波,她唇角的哀色转瞬即逝,快得抓不住。
前面云鹤天陡然低喝道:“跟我回去!”
云横波一哂置之,眉梢眼底唯余淡冷。
云鹤天慢慢松开了紧攥的指掌,对峙得越久,那双黑眸里积聚的暗云越发的深浓,狂风骤雨就在顷刻间。
“不要逼我动手!”
卫澈一怵,连眼角都在突突地抽跳,一股无言的压力排山倒海似的压来。
烈铮眉心微紧,也感受到气流中不同寻常的波动……并且竟然牵发自己身体的反应,体内热潮澎湃,叫嚣着开始裹卷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而他在此时看了云横波一眼,就这一眼,却要把他仅余的那点自控也焚烧殆尽——原来、原来不是月辉的缘故!
不知她何时迈了一步,半掩着他的身躯,就这微不足道的一步之遥,他看清了她的发色——满头的青丝,什么时候染上了苍茫的灰色?
她半露的侧颊下颌,还依然柔美而静好……那种苍灰……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身前疏淡的一句,由风幽幽送来,还融了经年的霜雪……烈铮大恸,足下一个趔趄,禁不住伸手狠狠地按住了胸口。
他猝然抬头,许是他眼底弥漫的锋锐愈来愈强盛,云鹤天突有所感,目光凛冽地刺来,对上他的深眸,怔了一怔!
“好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云鹤天却把讥诮的目光投向云横波,“就为这个缘故?”
他问得没头没尾,云横波却陡然寒煞了脸色,“别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
“哼!”云鹤天目光闪动,下一刻舌绽春雷,“来人!”
“替我拿下!”
卫澈一震,掌心劲力微吐,剑锋寒芒陡长。
“夫人,小心!”
可是话音刚落,随着云鹤天手势一挥,几道彪悍的身形就欺了上来。
烈铮却是想也没想,突然伸手挽住云横波的纤腰,脚下如临碧波,倏忽滑开了数步,恰好闪避了那道迅若鬼魅的身影。
云鹤天看看空无一物的手掌,再掠向前边挨得很近的两人,眉心刹那就泛起了浓浓的阴霾。
他的声音奇怪地匿着些许的隐忍,甚至还在这一刻带着笑意望向烈铮,“烈公子,请让开,这是我们映雪山庄的家事。”
可惜,他说话的对象,眼光根本就不曾望来过。
云横波像被火焰炙到般,立刻就要挣动,腰间却被箍得铁紧,她悸然抬头,目光却无法与他的相接……浑身上下,每个地方都在咝咝咧咧地扯痛,痛得她用力地呼吸。
然而接下来他低沉的一句,却把她呼吸的力量都掠夺殆尽。
“我只想问一问你……你能说实话吗?”
烈铮柔声问道:“我——真是不相干的人?”
他的目光胶在她身上,不敢移开,怕这一松手,她真就随水逝去了……听到自己的话,她乌眸里乍现的虚弱,令人心碎。
“只要你说——我就信!”
有泪水急遽涌出,那眼光之下她却不能伸手去擦,双唇颤栗,“你——我……”
烈铮的手指越发地握紧,眸光乍然璀璨如星,唇际噙起一味温柔,“云姑娘——”
“小心——”
云横波突然惊悸地失声,自那双灿晔的黑眸里瞥见一个目带惧意的她。
身后如坠冰渊,冻气袭人,云横波那声“小心”,字音也霎时被狂卷的飓风吞没。
待烈铮悟到,却已迟了,背心一凉一痛,眼角余光,瞥见那张沉怒阴狠的面孔,一击得手,遂后施施然地退到原先落足之地。
烈铮伸手按住胸口,眸色深薮,暗如无星无月的夜。
这是一股与自己体内始终澎湃不息的暖流相抵相斥的力量……被这股阴冷的劲力击中,先是很痛,痛过之后,反而激起身体里炽热的源头之处,汤汤而起了一波巨潮,以更狂骇的势头肆虐起来。
烈铮口中腥甜,一口血水涌出,耳边隐约听到一声凄伤的低呼:“烈铮——”
他低头,悸然看到她眼角沁出的眼泪,怔怔地凝着自己沾血的唇角……烈铮眸色微暖,慢慢伸手,慢慢触向她冰凉的脸颊。
终于触到那眼泪,竟无比的炙烫……
而他这一举止,更触怒了云鹤天,身形一荡,呼啦一声欺近,厉喝道:“撒手!”
空中竟有冻结的霜花氤氲着薄寒的雾气,皆因为云鹤天的全力一击。
那雾气侵近烈铮一尺之遥,倏忽就淡去、无痕,云鹤天心头一悚,陡然望见他凝来的眼神——
那双瞳仁,一点焰苗从深薮之处很快燎原……越来越盛,云鹤天惊悸地发现居然连那双眼睛的墨色也渐渐染上了炙焰的青蓝锐芒,灼亮逼人!
——火云!
那分明是火云的眼睛,桀骜冶然,大有把四合之类、天下万物都焚烧殆尽的狂势!
云鹤天不知怎的就是一寒,也就这迟滞之间,烈铮看也不看,举起了右掌,身体像是极度熟稔这一切,信手拈来。他并未发力,随着掌势,竟有千波万浪裹卷着炙人的热流,倾泻而出,且那速度,有如急电!
热浪劈头盖脸,云鹤天抢得很快,还是躲不过那掌缘的尾风,胸口陡地剧痛,闷哼着一退数步。
卫澈大振,一时间忘情地惊呼:“冰火七重掌!”
——冰火七重掌?
好熟悉的名字……脑中呼啸的风浪想要撕裂了他,烈铮只一动念,眉心骤然刺痛,眼前闪过数道灼目的白光。
“我们走!”
是云鹤天压抑的声音,愤恨中存着掩不住的痛楚……烈铮心下微松,强忍着那股眩晕,身体一跄。
“你……没事吧?”
浑噩之中,有凉淡如水的声音,但是那声音盖不住其下的一丝惊忧,烈铮想说“没事”,垂落的眼光望进她的眸光里。
那双眼,泪光盈然,揪着一色哀然牵人心肠。
耳边霎时响起尖啸声……之前曾经偶尔在眼前惊鸿一现的影像,突然似是找到了某个牵引,纷纷来袭,一刹那连缀相衔……
烈铮大骇……胸口下焚烧若狂的力量积聚至今,一径往眉心那儿涌动,而他的身体承载不了,一口血猛地喷出来。云横波惊骇地一把捉住他的手,“烈铮?”
他的目光一瞬出现了狂乱,竟然掀开她的手掌。云横波踉跄着退了几步,眼前一闪,那道身影风一般卷向了远方。
“烈铮——”
云横波泪如泉涌,手指伸进嘴里,发狠地用齿间嗜着……倏忽恍过神来,慌乱地发足追去。
——他怎么了?
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寒气迫人,暗夜里这儿仍是雪光莹目……雪山,绝顶!
身体像是受了某种奇异力量的召唤……耳边风声呼啸,这一次全不同上回的迟钝,他很快穿越了险峰沟壑,如履平地。
眼前,月华之下一棵梅树清芬四溢。
烈铮几乎是求救似的合身扑到树下的石板——透心的冰凉,一瞬沾到脸面,带来无比的畅快。
然而……很快就难以克制体内还在肆虐的潮涌。
他大口地喘气……是什么在眼前闪耀?
眉心处的禁锢还在试图压抑这一切,烈铮目如赤焰,乍现出寒酷之色,脸白如霜——今天就是拼着玉石俱焚,他也断不会再屈从那道禁制。
他喘着气,一点点挪到树干旁,双手结印,拢在丹田之处……慢慢地,体内的热流像是炽热的岩浆,被一波波导引涌动。
烈铮倏忽骈指如剑,迅若急电般出手——一指就按在眉心处!
脑中像炸开一洞,烈铮整个身躯如被狂飓扫中的衰草,伏倒在地,“噗”地一口鲜血喷出,随着那口血水的涌出,胸口下翻腾欲呕的感觉却忽然减轻。
他却连伸手揩抹血迹的力气都没有了,因为眼前白光陡盛,洇出一团团迷蒙的雾气,把他整个人都包裹进去,一幅幅若明若现的场景,一个个鲜活的影像……接次闪现……
他看到一叶橹船,清波荡漾,船头俏立的身影,素衣微凉,清丽澹澹……
他看到一剑光耀,凝寒成霜,冰冷地指着自己的咽喉,剑光下,乌眸隐忍……
他看到波涛如怒,一浪掀翻舟楫,他和她衣衫尽湿,相扶相持……
他看到满室红烛婉约,他轻轻地伸手,盖头下她一笑盈然,温柔可可……
他,也看到风狂雪飞冷彻绝顶,她满目的绝望,终究无奈……一声“忘了吧”道尽人世无限苦楚……
横波?横波!横波……
烈铮大口地喘气,眼中难以置信地浮出极致的惊痛……原来,原来这就是“咫尺天涯”!
原来……这才是世上最远的距离……对不起,横波!
你在我身边,而我却忘记自己是这样爱你!
烈铮半身晃了一晃,头颈后仰,“砰”地撞上树干,一阵剧痛,眼前顿时发黑。
往事匐然涌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