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危机四伏的宴会
真不该来的。
“姑娘,你嘟哝什么呢!”一旁很耐心地陪着她慢慢走的山水同她一样地叹息,“从这里到东篱亭不过数十丈而已,姑娘你再如何拖也拖不到咱们公子爷和黄先生罢宴的。”
拖不到罢宴,能拖到宴席过半就好了啊——她向来不贪心的。
“姑娘!”
“好啦好啦。”她应付地加快脚步,继续嘟哝着,“今日不是给那位很贵气的黄先生接风洗尘吗,有我什么事啊?”
“姑娘难道忘记当初留在咱们公子爷身边的承诺了?”山水很阴沉地瞪她。
“至死不敢忘啊!”她叹,仰天长叹。
“既如此——”山水闲闲等她自搬石头自砸脚丫子。
“只是我以为今日有那黄先生嘛。”她有些恼,深深吸气,瞥了山水一眼,含糊地道,“就算以前有人不肯给晏爷面子,如今总该看在那位很贵气的黄公子面子上,不敢在饭菜上动什么手脚啊。”
“姑娘,你说什么呢?”山水很是气馁,“麻烦你声音大一点,说清楚一点可不可以!”
“没什么啊。”她笑嘻嘻地一指不远处灯火传出处,脚步加快再加快,“明月是说,山水小管家你再这么磨蹭下去,明月可真的做不了那身负重任的过河卒子咯!”
“——姑娘!”
真真是会被这又风又雨的女人气死!
她忍不住地“扑哧”一笑,顺脚地拐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石头小径弯弯曲曲,灯火映衬下,远处湖水渺渺,太湖石堆砌若山,近处菊花橙黄,淡香扑鼻,间有茅草小亭一座,秋风飒飒,凉意习习,亭上悬挂轻纱随风曼舞,饶是一派山原秋景。
“采菊东篱下啊——”
她一时有些看呆。
转眼她来这京师最怎样怎样的晏府已非一两时日,却已是月余,虽不曾将这偌大的豪门府邸一一游过,但大致也曾走马观花游赏一番了啊,但眼前这处,却从不曾到过!
“明月姑娘,咱们公子爷等了你好久了,怎么才来!”
兴冲冲小童从亭子中奔过来。
“东篱亭,东篱亭。”她喃喃,忽而一笑,伸手将额上散发微微收拾一番,不理会身旁两童子的聒噪,莲步轻移,走向那东篱之亭。
——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那向来不动声色的男人,如此,其非太过刻意了!
她再忽而一笑,冷冷而无声。
想她明月多年来也算是行走天南地北,游遍东海西川,即便不曾吃过多少的豪门盛宴,但亲眼目睹其色亲闻其香也已是不知凡几,但,但那句古话如何说的?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美味佳肴之外更有佳肴美味啊。
眼前,精致琉璃盏,嵌金错银定窑瓷,夜光琥珀玛瑙杯。
绝对不输于传说中皇帝老爷皇子殿下们才能够格享用的御宴规格啊。
低低的视线,偷偷扫过端坐上首席分左右、服饰装扮也绝对不落传说中皇子殿下们规制的两位公子老爷,她是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明月姑娘,请用。”
脱去白日里一身很贵气正紫蟒袍的黄先生,戴着九颗明珠的金丝发冠,很随意地一件雅致烟色纱衣,内罩一件明黄色盘云篆纹对襟长衫,一只绝对富贵的手轻点桌上膳,客代主席,对着她殷殷相邀。
她硬着头皮,偷瞄一眼一袭天青色斜襟长袍、乌色的发依然是拿丝巾系于脑后、这京师最怎样怎样府邸中的主人,再瞪着眼前桌上三十二碟六十四盏,只觉得手中沉重的象牙箸子如是千斤,任她如何用力,箸子颤颤,却是没有一点去夹拾那盘中餐的勇气。
“明月姑娘,可是不合口味,不满意这晏府中膳食?”
坐于右上首的黄公子笑容温柔,微欠身,竟亲自夹了一个金灿灿的狮子头送进她碟子中,见她忙不迭地起身道谢,便笑着却极是无奈地转向一旁一直置身事外拈杯轻酌的主人家,“晏三哥,人都道你京师晏府乃是富可敌国,却怎么置办出的宴席却是如此简陋不堪入口?”
简陋不堪?!
“不,不,晏爷府上膳食美味无比,明月无比喜欢!”
她头皮几乎要炸,忙想也不想地将那狮子头夹下一块送入口中,却是不顾得咀嚼地囫囵吞下,而后强笑着细细回味道:“外酥里嫩,既焦且脆,香甜鲜咸——如此美味,想来是黄公子平日惯用山珍海味,对这些美味佳肴早已习以为常,但如明月看来,今生能有幸尝得这十分之一,已算是不虚此生了啊!”
“呵呵,明月姑娘却是好口才。”黄公子笑眯眯地执起玛瑙杯,朝她示意,“如此,齐之借花献佛,借晏三哥之酒敬姑娘一杯。”
“黄公子取笑了,不敢,不敢!”她暗暗咬牙,很识时务地、很不胜感激地颤颤举起手边的小杯,不敢不给那黄公子面子,心中则叫苦不迭,几乎要号啕一番。
宴席左上首的目光淡淡瞥来,瞥得她心惊肉跳,舒适的大椅更是让她如坐针毡。
天要害她,天要亡她啊。
“明月姑娘,请啊。”那黄公子依然很耐心地举杯邀她同饮。
她勉力扯动僵僵的唇角,瞪着眼前黄澄澄的杯中物,讪讪启唇。
“姑娘,你不怕死就尽管喝吧!”
此刻聒噪的声音于她来说却是如同天籁,她立刻倾耳。
“黄先生,奴才无礼了!”
只听那天籁之音继续道:“前些时日,明月姑娘在咱们晏府因误食身中了巨毒,至今尚需每日服用汤药,大夫曾嘱咐,明月姑娘体内毒素未清除干净之前,是万不可饮酒的!”
她感激地如是烫手山芋一般地将手中杯放下,讪讪一笑。
静默半晌,那黄公子将手中杯也放回桌上,朝着她歉意一笑,而后冷道:“难为你这奴才会体恤人,虽失了礼数,却是一片好心,起来吧。”而后转首望那一直不动声色垂眸细酌的男人,“晏三哥身边好奴才,真是让齐之无话可说!”
她偷偷吐息,眼角瞅到刚才为她解围的山水从地上爬站起来,见她望,竟偷偷朝她扮了个鬼脸。
她心中大乐,忙端起另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小童子乘机送来的热茶,恭敬地道:“明月却之不恭,仅以茶代酒,谢黄公子垂青。”
黄公子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地再度拈起酒杯微饮一口,视线便转向了一旁的主人家。
“晏三哥,数年不见,你身旁这两个小奴才越发看着伶俐了。”
她偷眼看去,被夸耀的主人家只微微一笑,依然不语。
“山水画卷谢过黄先生夸奖!”侍于他与她身后的小童子则立刻一起躬身。
“山水?画卷?”黄公子轻轻一哼,笑带冷意,看也不看那两童子,锐利如刀的眼直直望向晏府之主,道,“寄情于景,借景抒情,晏三哥取的好名字,好名字啊!”
晏府之主慢慢放下手中杯,微侧眸,看他一眼,依是淡淡一笑,眼眸中幽邃之色尽显,却更是漠然。
黄公子不由心中暗恼,却是不便发作,便冷冷一笑,转向其后的山水,哼声道:“想来我晏三哥文才出众,不知尔等名姓出自哪个典故?”
山水神色一僵,有些讷讷。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立于她身后手执紫砂小壶的画卷却似没瞧到山水的为难,立刻抢声,大声背诵道,“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间。”
她几乎扑倒于满是盘盏的紫檀大桌上!
“王右丞《少年游》?”黄公子难得错愕,“竟出自素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之称的摩诘先生之《少年游》?!”
“是!”山水恭敬地垂手,接着道,“咱们公子爷因自幼体弱,不能出府,但心极是向往山水游弋、江湖游侠,因此便给奴才两个赐名山水、画卷。”说罢,狠狠瞪了爱出风头的画卷一眼。
她忍耐不住,立刻拿手中热茶灌进嘴巴!
火燎燎的刺痛立刻从舌头钻进她心口!
她咬牙,双眼含泪,将几乎滚滚的热烫强咽下肚。
——画卷,你竟如此害我!
回头,她颤颤也瞪那个一本正经的童子一眼。
画卷却是根本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大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仔细听那黄公子阴沉道:“原来晏三哥自始至终不曾忘过报国之心哪!”
她不顾火辣辣的舌头,心中忍不住一乐。
抬首,却正望到对座投来的淡淡视线,她不知为什么,脸竟微微发起烫来。
一场不知是危机四伏还是晏晏欢笑的山珍海味之宴,便如此波澜不惊地——或者是以她狼狈地被烫伤舌头、以致宴席草草收场。过去,宴后那位很贵气的黄公子不顾天黑夜凉,径自告辞离开晏府飘飘然不知所踪,她则是有些狼狈地捂着火辣辣的嘴巴,即便再想去观那月夜灯下湖畔菊景,也只能忍痛割爱,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回自己卧房。
啊!
滚滚的茶汤,简直是痛杀她也!
一口凉水一口凉水地不住漱口,被三十二碟六十四盏美味佳肴残酷折磨过的肚子咕呱乱叫,含泪望着眼前再几碟子其芳斋糕点的宵夜,她却是只能无语凝咽,一点点碎屑也不敢尝。
“姑娘,你怎么总是记不住!”
半掩的门板被“砰”的一脚踢开,她含泪看着深夜径自大咧咧闯进自己闺房的善财童子们以及其后沉稳踱进来的府中主人,不敢置上一句半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哪,这是咱们公子爷要好大夫为你熬的汤药——明月姑娘,你脸这么苦做什么?你舌头被烫得已经没知觉了吧,既然如此,你还嫌弃这汤药苦不苦做什么?”
她却很是有骨气地扭开脑袋,死不肯去看那黑糊糊更味道辛辣到极点的汤药。
她即便舌头没知觉了,可她鼻子还在的好不好!
“姑娘!”山水笑眯眯地叹息,将手中托着的另一样事物递给她,“咱们公子爷就知道你不会喝这汤药!”
她假装没听到这句戏谑之言,只有些好奇地接过用素色帕子包裹的事物,轻轻拈帕角掀开,柔光映进眼中,她忍不住地啊了一声。
一枚若她小指粗细大小的冷玉蝉子,静静爬卧素色帕子之上,十分的精致可爱。
她抬头,朝着山水眨眨眼。
“这是咱们公子爷的冷玉玉佩,咱们仔细清洗过了,姑娘你既然不肯喝汤药,可总拿冷水漱口也是不治根本,所以——”山水笑眯眯地比比自己的嘴巴,“姑娘你还是快含着吧!”
她却是头皮开始熟悉的发麻。
“明月姑娘,你还看什么看啊!”画卷有些气她有眼不识宝,恼道,“这冷玉蝉子是咱们公子爷当年满百日时大老爷亲自赏赐的!咱们公子爷这些年一直待如珍宝向来不离身——如今咱们公子爷肯借你用,是你十世修来的造化!你还犹豫什么啊!”
她不是犹豫,是害怕啊。
“姑娘,你的舌头看来是不疼了啊。”山水还是笑眯眯地瞅着她,笑眯眯地拿眼瞄一旁径自落座径自捧着凉茶细品的男人,意有所指地笑道,“莫辜负了咱们公子爷的好意啊。”
她咬牙,将那绝对自己不该沾染却不得不沾染的冷玉蝉子纳进唇间,舒适的凉意立刻将她舌上火辣辣的痛觉压制下去。
她不由瞪大眼睛。
“如何,很管用吧?”画卷一副与有荣焉的兴奋样子。
她不得不点头称是,却垂着眸,扫也不敢扫对座的男人一眼,只含糊道谢。
“明月姑娘,你不必这么客气的。”画卷朝她眨眨眼,“只当做姑娘你送了一首诗给咱们的谢礼。”
她苦笑,只匆匆等到舌头上火辣辣的痛觉稍减,便将那冷玉蝉子小心取出,拿到一旁仔细洗净、擦干,复又放回那素色帕子中,照旧包裹好,双手递还山水,笑道:“多谢。”
山水画卷同时切了声,跟着站起来的主子大人很干脆地退场了。
她眼巴巴看着人家主仆三人潇洒退走,唇动了动,却终究没说出什么来。
是啊,只当作她操闲心时的回报罢了。
可是,如果不是那个既聒噪又会演戏的小童子有意地将滚滚的茶汤倒进她杯中,她哪里却需要接受他们的回报?!
她轻轻抚额,叹叹一笑。
终究,她还是,欠了他们。
碧云天,黄花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水,山水,是‘黄花地’?”
“画卷,你管它是不是黄花地,只在咱们晏府里,这满院菊花的确是黄花之地啊。”
“可再这么下去,咱们这黄花之地怕是要变成不毛之地了。是,公子爷,画卷又多嘴了!明月姑娘想怎样辣手摧花就尽管开心地摧好了,虽然已经过了九九重阳,但采菊东篱下,折花赏菊也其实很是雅事,呵呵,很是风雅,很是风雅——”
已经很习惯被紧紧咬住的牙很习惯成自然地紧紧咬了住,她手指握得咯吱响,将满满一怀的橙黄金菊毫不怜惜地洒进碧波荡漾的湖水之中。
“啊,这下是‘波上秋色黄’啦。是,公子爷,这次是山水多嘴了,山水虽跟随公子爷读了几年书,却不该这么卖弄学识的——呃,山水也不知道刚才自己瞎念的是哪里听来的——”
深呼吸。
“明月姑娘,你哪里不舒服?你额头的青筋在爆耶——”
“啊,姑娘,你难道是头疼?快快来这里坐下歇息一会儿吧姑娘!头疼要安静休养才是,这么拿手拍额头其实只会更头晕,对头疼没一点帮助的——”
自入这京师最怎样怎样的晏府来,她其实早该习惯这两个既聒噪又甚会演戏更是毒舌的小童子了,可是每每相见,她总有狠狠殴他们一顿的冲动!
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默默叨念许久,终是压下心中恼恨。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勉强仰起脸,眯眸狠瞪那天上高高的天老爷一眼,她堆起笑容,转首,微俯身一礼,平声道:“晏爷好雅兴,两位小管家好雅兴。”
“明月姑娘,咱们公子爷请你不必多礼,请过来一起喝杯茶吧!”
“多谢晏爷啦!”
她视而不见远处花奴青筋在爆的额头,微垂首让刘海遮严自己也在爆的额头,从光秃秃了一大片的菊田直接踩踏而过,步履很是轻快地凑近以茅草搭建而成的小小八角凉亭,不转那曲曲折折的鹅卵石径,只手提起裙角,很利索地一个抬腿,从那凉亭的尺高竹栏上一跃而过。
不是三寸金莲的光裸脚丫从裙下一闪而没,不小的抽气声让她笑着扬眉,而后面不改色地欠身落座。
“姑娘,你好不羞——”
她笑着睨那两个几乎被吓出冷汗的小善财童子一眼,假装没听见他们声音不小的低语。
转首,那个不动明王功修炼到第九层的男人,俊美的面庞上依然毫无任何可以让她猜测出心思的表情,照样目光淡淡,见她望自己,便微微颔首,而后,玉色的手指将清茶一盏慢慢而优雅地推到她的身前。
“明月姑娘?明月姑娘?”
“呃——”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瞪瞪身前小几上的袅袅清茶,再瞪瞪那个目光依然淡淡的男人,突然有了想揉眼睛的冲动。
乖乖,这个什么时候看上去都像是天上神仙一样的男人,这个向来没有任何神情表情从来不声不吭的男人,竟然会、竟然会降尊迂贵地亲自拿茶——给她?!
用力拍拍忽然呼吸急促的胸口,她急急招手,要一旁同样瞪大眼睛的两童子过来。
“姑娘?”
“你们公子爷今天是不是——”她勾手指头,要比较“天真无邪”的那个画卷童子再凑近一点,小声地当着人家公子爷的面咬起耳朵,“是不是有点——不一样?”
“山水也觉得是啊!”
两双眼睛瞪着那双突然加入进来的大眼,很诡异地什么话也不再说。
“姑娘!”
咳!
她再次面不改色地坐正身躯,天真无邪的童子面不改色地站回他家公子爷身后,被气得面目通红的红脸童子山水则站在秋风中,抖啊抖,抖啊抖。
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这辣手摘花更不知羞地在男人面前光着脚丫的女人、和这个突然背叛了自己的双生弟兄竟然结成了同盟!竟然结成了将他排除在外的同盟!
难道是在小茅山探讨《少年行》时,还是那夜与她合作智退黄先生时,或者是她故意被烫伤舌头时起,他二人到底是何时结成同盟的?!
“公子爷——”
他颤颤转首。
“是,公子爷,山水这就给姑娘她重新拿一双鞋子去!”
咬牙,怒瞪依然笑眯眯不知羞的女人,他含泪跑出小亭。
“明月姑娘,你怎么不穿鞋子,现在可不是夏天,若你着凉了可怎么办?”画卷视而不见他家双生兄弟含泪的怒瞪,只殷勤地替自己家公子爷问出最该问的。
“刚才进水了,所以脱掉了。”
笑眯眯不知羞的女人双手捧起茶盏,捂手,很随便地回答。
好答案啊!
“那明月姑娘——啊,是,公子爷,画卷这就去看看山水动作怎么这么慢!”
终于有些呆地瞪着又跑掉了的小童子,再在小小的凉亭内视线转了一圈,“大事不妙”的糟糕感觉不期而至——
啊,如果没有了那两个很会察言观色更会同他们公子爷“心有灵犀”的小善财童子,她留下来同这位晏家公子爷干瞪眼不成?
唔,眼睛观鼻子,鼻子看嘴巴,嘴巴想着她开始怦怦跳的小心肝好了!
笃,笃,笃。
不算怎么清脆的指节敲击小石几的声音让她不得不叹口气,将怦怦跳的小心肝很狠心地置之不理,慢慢抬起脑袋,慢慢抬起眼。
说句实话,自打她进这京师最怎样怎样的晏府来,虽然因为某事的干系有几乎天天按照一日三餐见到这位晏府公子爷的机会,但,真的,她真的除了刚刚清醒那次,从不曾再直起头抬起眼认真打量过这位晏爷。
真的从来不曾。
眼前,澄清如水,却又乌若深潭的一双黑眸,毫不遮掩地正视着她,她呼吸不由得一窒,心情有点像回到了好久好久之前,饥饿得快要死掉的她,手中终于有了可以填充肚子的食物!可以填充肚子的食物啊,且不管它是否可口是否美味,即便是猪狗都不屑一置的,可于一个饥饿得快要死掉的人来说,这便是,救赎。
从绝望中从死亡中的,救赎。
救赎啊,辗转反侧,日夜怀念,一直一直记挂在心,无一时一刻稍敢遗忘的救赎。
曾经冷冷的黑夜里,曾经惊慌害怕的寂寞里,曾经辗转流浪的飘零里,曾经无一为继的路途里,珍宝一般记在心里的那块绵软糕点,便是她最后最后的,救赎。
曾经在冷冷的黑夜寂寞里,不止一次地梦想过,有一天啊,等有一天她有了能力,她定要好好地去归还那份几乎给了她重生之命的好意恩典,她定要为那份恩典那份救赎罄尽己之所有!
可上天便是如此弄人。不过十数年的悠悠光阴,她终是有了报答那份少小时恩典的能力,却再也不能不敢去报答那份恩典,甚至连那曾经赐予她新生的救赎,更是想也不敢再想。
因为,她早已不再是天上明月,甚至连水中月影也不是,所以,她,害怕。
害怕这样的救赎。
默默收回视线,她自嘲地笑笑,将手中已冷的茶仰首一饮而尽。
“晏爷,您不知道什么叫做‘做贼心虚’?”她不肯再抬头,只小声干干地笑,“明月在您面前,便是如此心虚的啊!”
笃,笃,笃。
锲而不舍的、不怎么清脆的指节敲击小石几的声音让她头皮发麻,心肝发颤。
“晏爷,您如同天上的神仙,明月却是地之草芥,真真的不敢冒犯尊颜。”她后背发凉,干干地笑。
笃,笃,笃。
终究,她不敌那如同念经的笃笃声,如那被箍住脑袋的孙猴子,败阵,抬首。
笃,笃,笃。
四处游移飘曳的视线,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认命地定在那清澄的双眸上。
尽管已有了准备,呼吸还是微微窒了窒。
“晏爷,有事您吩咐。”
清澄的视线,似乎含着几分淡淡的笑,微微瞥了瞥小小的石几之下,而后又转回她的眼睛。
她有些苦恼地抓抓头发,很尴尬地笑笑。
她不是他那两个已经跟随了他公子爷十几年的小善财童子啊,根本不会什么“心有灵犀”。
笃。
“晏爷是问——明月的脚为什么不是三寸金莲?”她试探地问。
清澄的眼眸微微一眨。
要死了,他眨眼意思到底是对还是错啊!
“呃,晏爷,其实小时候明月也是缠足的。”
清澄的视线笼罩下,她拧拧手指,有些不自在地扭扭端坐的身躯,微眯眸想了想,不怎么好意思地笑笑继续道:“而后,明月母亲过世,父亲又一直事忙,家中便少有人能管教明月——”
清澄的眼眸又是淡淡一眨,她暗暗龇牙,却不得不接着说下去:“晏爷是男子,自然不知女子缠足的苦痛——唔,现在想起来,明月还是会头皮发麻啊。反正那时候就借机,嘿嘿,反正,如今明月行走快活得很!”昨夜星辰昨夜风啊,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啊。
笃。
啊啊啊,真的要死了啊!
硬起头皮,乱瞄凉亭之外的眸子很乖地收回来,叹息地迎上那双清澄的眸子。
呃,呃,呃!
清澄的视线,真的似乎含着几分淡淡的笑,再次微微瞥了瞥小小的石几之下,而后又转回她的眼睛。
难道她刚才没有猜对他公子爷的问题,还是回答得不够详细?
笃。
“晏爷。明月真的缠过足的!”她唉唉叹息。
笃。
“晏爷,明月真的没骗您啊!”她抱头。
笃。
“晏爷啊——”
笃。
她含泪,颤颤开口:“晏爷,明月实在愚昧,真的玩不来‘心有灵犀’的游戏啊!”
“明月姑娘,咱们公子爷是说,你的脚丫子又露出来了,你总是姑娘家,还是矜持一点的好!”
她慢慢地呆呆地回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的画卷正僵硬地绷着脸,目不斜视地仰首望天,大声地说:“明月姑娘,咱们虽然是下属,没读过多少圣贤书,但可也知道‘非礼勿视’的!所以姑娘你的玉足咱们是绝对没瞧到一丁半点的!”
所以——
“所以,明月姑娘,画卷是真的不想娶一位妻大姐的!”
碧云天,黄花地,秋色连波,波上明月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