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遭遇险境
当晚杨九重过来陪阿沁至戌时,隔壁通铺的嘈杂声一直传到这儿,邻近帮派难得齐聚一堂,都借这个机会互通有无。杨九重虽担心女儿在陌生地头会害怕,但终是改不了江湖习性,听着隔壁声响便坐立难安。
阿沁小小年纪便会察言观色,当下说道:“阿爹,坐了半日马车我都困了,你也过去休息吧。”
杨九重心喜,一头嘱咐女儿拴好门,另一头半只脚已跨了出去,狭小的茶室便只剩下墙上一个单薄身影。
阿沁关好门,吹熄烛火,禾衣躺进墙角简单铺就的床铺里,墙那头传来男人们打水收拾的声响,偶尔某个粗犷的嗓门高声大笑,墙壁也随之颤动。在这些声音中,杨九重的大嗓门最好辨认。
阿沁浅浅笑一下,蜷着身子闭上了眼。
阿娘不喜阿爹混迹江湖,连带着也不跟他那些兄弟来往。她对阿爹所处的江湖其实一知半解,这次随他出门,好奇的心理倒是多于不安。
脑中回味今日所见所闻,印象最深的仍是后来碰见的古怪老者和少年,后者的面容在脑中停留了一下,便被浓浓的睡意掩了过去。
夜半阿沁醒觉,轻手轻脚拉开门一看,外头月色清辉,整座庄子静籁无声。她大着胆子绕到屋后茅房,出来后倒不舍得回去了。
绝情庄依山而建,仅设个庄门,整座山壁便是它的后墙,此时在清朗月色映照下,平日阴森恐怖的夜林倒显得超脱尘世。
阿沁贪看月色,不觉走离了山庄范围。眼见距一处密林越来越近,她探头去瞧,终是不敢进去。转身正要回庄,脚下却不知踩到什么“啪”的一声轻响。
“谁?”林中倏地轻喝。
阿沁还未及回头,便被身后劲风扑倒在地。
她这下跌在月辉中,霎时便瞧清扑住她的人面容,想叫,喉咙又被那人掐住发不出声。
那人见到阿沁也是一愣,十指反而缩紧了,竟似要置她于死地。
身下的小人在徒劳挣扎,他的脸色却阴晴变幻,一时拿不定主意。思绪飞转间,被他制住的女孩反手一抱,小小软软的身躯竟贴了上来。少年大吃一惊,不假思索将她甩了出去。
女孩在地上连打几个滚,慢慢地爬起身捂住喉咙咳了一阵,这才哑声道:“哥哥,别杀我……”
“谁是你哥哥了?”少年怒道,面上却是一阵火辣,“白日便见你到处乱走,现下又趁别人睡时鬼鬼祟祟,换了庄里哪一个撞到了都要杀你!”
他又在外头做什么了?
阿沁心想,却放软了语气:“哥哥却不会的,你白日还替我引路……”一口气提不上来,低头又是猛咳。
少年见她眉目委顿,左颊上还有几处斑驳,偏生一头黑发又密又长,如今咳动之下披散开来就似他幼时在市集上看到的木偶娃娃。他杀意已消,却仍是哼一声,随口道:“不杀你,于我又有什么好处?”教少年武功的人生性锱铢,不知对多少手下败将说过这句话,他耳濡目染之下倒也说得无比顺溜,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阿沁慢慢抬起脸来,见他仍是白日的装束,衣襟一点暗褐是他被老者打伤咯的血,她犹豫半晌,小声问:“那我帮你洗衣服,可好?”
少年未料到她会这么说,反倒怔住了。
原来他被绝情老魔掳来此地数年,同门师兄多是富家子弟,学武也带了僮仆随侍,只他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一切都得自己打理。让他劈柴扫地倒还好,洗衣这等女人家的事却做不来,常常一件衣服穿个四五天只泡泡水了事,阿沁这一问还真问到了点子上。
少年想想,道:“好,你替我洗衣服,洗得干净我便不杀你。”
话说到这分上,其实就算阿沁将衣服洗烂了他也不会对她怎样,但口头上总要吓吓这傻妞儿的。
阿沁说:“我这就去打水。”
“打什么水?这儿又没井,随我来。”少年将她带进密林,视野顿时暗了下来。
阿沁跌跌撞撞地跟着,总觉下一脚便是虚的。
少年等得不耐烦,回头扯住她的发,心想:这傻妞儿人丑,又迟钝,究竟是谁将她带上山的?
他拉住阿沁的头发牵了她走,只觉手中发丝又细又滑,不禁大力扯几下。
阿沁只忍着痛不出声。
走得一段路,突听哗哗声响,林木在这儿戛然止了,一片笼在月光下的清亮水流便现在眼前。原来这座山近顶处有一条涧流将下来,途中几次遇山石转折,到达这儿时已是相当湍急,绝情庄用水皆取于此处,不过隔了一片林叶,树木都将水声筛了。
少年在溪流边站定了,脱下上衣抛给阿沁,“这就洗吧!”
阿沁啊一声,急急转过身去。
正是夏末秋初天气,山间的夜凉意袭人,少年却只穿一件薄衣,一脱下来便是赤膊,他见阿沁这样,不由怒道:“做什么假惺惺?刚才是哪一个不要脸……”毕竟是少年人脸薄,“抱住我”三个字噎在口中说不出,他哼一声,寻了处大石坐下。
阿沁只低头将单衣浸在水里不说话。少年见她动作颇为熟稔,稍稍放下心。先前瞧这丫头笨手笨脚,若真将他衣服洗坏了,再去讨一件不是难事,只是又得看管仓房的大师兄那副嘴脸,他是万万不愿的。
月光下,他一手托腮闲闲看阿沁握一块卵石击打湿衣。
她手腕细瘦,吃了水的单衣抖起来也显吃力,蹲下身时,过长的发丝便有一半浸在水里,她只不觉。
少年看着,不由出言提醒:“这水急着呢,别走太深。”随即又觉这话似乎是在关心她,忙补充:“若把小爷的衣服卷走了我可不饶你!”
阿沁抿嘴浅浅笑一下,将那件单衣拧干抖起,小声问:“这样可行?”
“不错,血渍当真没了。”少年大喜,跃下石头,“你且在这等着,我把床底那堆脏衣也拿过来。”
“哎?”阿沁见他真要把自己独自留下,忙追上一步,脚下不知踩了什么滑溜溜的东西,蓦地朝后倒去。
少年只听“扑通”一声,回头时水面上已没了人影。他大惊,不假思索一个翻跃扑入水中。
下头黑漆漆一片,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水流走,庄里的人都知道厉害从没有人下水戏耍过,没想到今日却为一个笨妞儿落入险境。少年心中又气又急,两只手却不忘胡乱摸索,指尖触到什么熟悉的东西,忙抓住了,一拉,果然是那丫头的长发。他忙将阿沁抱住,奋力浮出水面,刚吸一口气,眼前冒出一块黑影,咣当,整个人头晕眼花地又被石头撞进了水。他心下不是普通的气恼,暗骂:臭丫头,待小爷上去,非要你洗上一年份的衣服不可!
心下骂着,手上却是牢牢抓住阿沁,眼角余光瞥见一处光亮,他不假思索地游了过去。瞬间只觉自己进了一个洞口,水的拉力也小了,那片光亮却不是原先所想的月光,而是从一块光滑石面上反射过来的亮光。少年大奇,拖着阿沁又朝石面上方斜斜的水道游去。
他方才仓促吸下的气息极短,好在有内力在身,刚觉胸闷,人已钻出了那莹幽幽的一片,新鲜空气迎面扑来。少年抹去脸上水迹,入目皆是荧亮一片就像磷火般的光芒,只是几千片,几万片磷火连在一起,将四周照得如在月下一般,原来是一处洞窟。
臂中的小人一直没有动静,少年将她拖到干地,一摸,气息冰凉,他忙按住她的背灌入真气,阿沁“哇”一声,一口水箭结结实实喷在他脸上。
“……这是哪里?”她勉力睁开眼虚弱地问,荧光下见到少年的脸难看至极,一时惊疑交加,直以为自己已到了阎王殿。
少年不答,反手抹去脸上混着对方胃液的酸水,暗暗咬牙,死丫头,小爷早晚要宰了你!
“我头好晕……”怀中的人动了动,又有气无力地说。
他推她一把,“起来,别赖在我身上!”
阿沁闻言挣几下,冷不防骨碌碌地掉下去,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你……”少年吓一跳,见她扶着洞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将询问的话吞了回去。
“手……亮了呢……”阿沁忽地将手从壁上缩回来,恍恍惚惚地道。
少年闻言,也伸手在石上抹了一把,果然擦下一片荧光来,指间感觉又湿又滑,他想:这青苔好生奇怪,竟会发光。
整个洞窟的壁上便爬满了发光的藓苔,地上一口两人大小的水洞,他们方才就是从那儿爬出来的。
少年说:“带着你游回去也是淹死,不如在这找找有没有出口吧。”
阿沁迷迷糊糊地“哦”一声,当真伸手在壁上摸索起来。
少年忍了半晌,一记爆栗敲过去,“你呆啊?这么显眼一条路在那里你还去摸!”说着扯了她往洞窟另一头走。
由地形推算,他们该是在山腹里,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条古怪的地道。沿着洞壁走下去,越到后头越窄,那些发光的青苔也不见了,少年仍是执拗地摸黑走下去,好在路只有一条,并没有岔道。
阿沁晕晕沉沉地任他拉着,湿淋淋的袖子在他手中滑散几次,少年不耐烦了改抓她手,突地“咦”一声,说:“你的手怎的这么冰?”
阿沁耷拉着眼皮应道:“是吗……哥哥的手却很暖……”
“都说了别叫我哥哥!”
少年沉默一下,突地道:“我是哥哥没错,却不是你的哥哥。”
阿沁一愣,神志清醒了些,“你……原来也有亲妹子?”
“不是妹子,是兄弟,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
“他也在这山上?”
“不在,我俩走散了,但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的,”少年哼一声,“所以我定要杀了那老家伙!”
老家伙?
阿沁突地想到那大怪鸟似的老者,犹豫一下,仍是小心翼翼地问:“原来那人不是你师父?”
“当然不是!”少年怒道,“他强行将我掳来,又强要我学他武艺,若是不打败他便不能下山,小爷才不会学他的功夫呢!更何况,他还杀了我爹!”
阿沁的手在他掌中猛地一抖。
少年说:“你害怕?江湖便是这样子,人人杀来杀去。说来到底是谁将你带入庄的,就不怕你莫名丢了小命吗?”
“不……不会的,我阿爹在。”
“你爹?是那些送礼的人吗?那他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像我爹,武功也不怎样,只是卦算得好,人家叫他一声神算子,可到头来又怎样?只不过一句话惹那魔头生气,便被杀了。”
阿沁不做声,半晌才小声问:“那,你想你爹吗?”
少年道:“不知道,那时我才七岁,起初大概是想的吧,但如今我只想找到我弟。”他突地加快脚步,“看到出口了!”
狭长的遂道尽头,果真有一圆形洞口透进些许光亮,他们这一折腾,外头竟已天明。
少年更加攥紧了她的手大步疾行,阿沁跟得吃力,眼见那片亮光渐行渐近,脚下却绊到什么物事重重摔了一跤。她的手从少年掌中滑落,触到那绊到她的东西,寒毛立时便竖了起来。她叫:“哥……哥哥。”
少年本已回头欲骂她笨手笨脚,但听她叫得古怪,不由朝阿沁脚下望去,也“咦”了一声。他目力极好,借着洞口远远透来的一丝光亮,便看出那圆溜溜的东西是人的头骨。这一看之下,才发现原来零星散布于他们脚边,原本以为是岩石的白色细物皆是破碎的骨骸。他心念微动,细细察看这一段遂道,又在临近洞口的山石后找着一具完整的尸骨。地上的皆是碎骨,只有这一具上还附有衣物残片,显是年代较近。
骨骸姿势古怪,似乎死后被人随意丢弃于此,旁边还有一个凿得整整齐齐似棺木样的长方大坑,只是里头空无一物,连一片白骨都没落下。
身后脚步响起,少年回头,见阿沁自己爬起来,怯怯地依近他。他见她一张小脸已是惨白,却难得地不哭不叫,心下暗暗称奇:这丫头倒也有些胆气,普通女孩见此情形早该吓哭了。
他对阿沁道:“这人是被老家伙杀死的。”
阿沁已知他口中的老家伙是他的师父,小声问道:“怎么说?”
“他心口的骨头全黑,是被绝情掌击中的症状,庄里那群废物顶多弄出层黑皮,除了老家伙,哪个能让中掌的人骨头全黑?”他反倒不急着出洞了,既断定这里就是“那个地方”,岂有不好好探究一番之理?
少年又把那具骸骨细察一遍,不见其他异常之处,他又起身摸索四周山壁,不时停下叩击。阿沁不知他在做什么,却也耐心站着不发问。
视线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碎骨,偏又扫到胸口发黑,姿势古怪的骨架,她问:“既然挖了这坑,为何却不把尸骨埋了?”
“老家伙岂会杀了人还给他造坟,”少年头也不回,“再说了,那坑是谁挖的还不定呢。”
“那……我们把这人埋了好不好?”
少年不耐了,“你看不顺眼便自己动手去,少扯上我!”啧,臭丫头就是臭丫头,事儿忒多!
阿沁再看那骷髅一眼,总觉它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似在盯着自己,微豁的牙又是似在狰狞地笑,她忙挪开眼去。心突突地跳着,只觉得这死人又可怕又可怜,她眼一闭,暗自默念:菩萨在上,阿沁今日终于明白江湖是个什么东西了,这人生前是好是坏,死后便也了了,且让他入土为安,只望……只望我爹日后莫得如此下场……
默想完,仍是闭着眼,只睁了一线缝,袖子卷了双手战战兢兢地伸去。那骨架没了血肉,又受多年风吹日晒,倒也不重。只是阿沁力气本就比同龄人小,心惊胆战地推了尸骨进去就觉头发晕,自己也一并栽了下去。
“咔嗒”一声,石坑顶部突地掉落一片石板,磕得她头昏眼花。
少年听见响动回头,见了她这模样又怒道:“都叫你别多事了,不知自己笨手笨脚吗?”话没骂完目光便被那片薄石板吸了去,他咦一声,跳下坑来拾起石板细细端详。
阿沁头昏脑涨地爬起来,眼角瞥见少年似乎从石板上撕下薄纸似的东西塞入腰带,又将石板小心照原样置好。
那是什么?她揉着额头昏昏沉沉地想。
少年回头,见她一味闭着眼睛,不由松口气,原先想恐吓她保密的念头也打消了。忽觉手上粘腻,低头一看,竟是不知从哪粘来的一片嫣红。他问:“你受伤了?”
“……有吗?”阿沁努力睁开眼睛,“我只觉头好晕……”
少年脸色一变,“我看看!”扳过阿沁身子,立见后脑勺上一片触目惊心的血块。他心一跳,却又发起怒来,“你这什么破烂身子,哪有人被块薄石板磕一下就头破血流的!”
“不是被石板砸的,”阿沁闭上眼睛,声音低了下去,“我只记得,跌下河时头在一块好尖、好尖的石上碰了一下……”
她竟还昏昏沉沉笑一下,“难怪我一直觉得头晕……”
“喂,你别给我死在这呀!”少年抓住她肩头摇一下,阿沁却再答不了他。少年咬牙,抱起她跃出坑洞,急急朝洞口奔去。
来到边上一看,不由暗暗叫苦。
你道为何?原来这洞竟开在万仞绝壁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与绝情庄正是相反方位。他将阿沁小心放下,攀住洞沿探头向上一望,绿意点点,倒是有些藤花在峭壁上开得自由烂漫,也不乏落脚之处。他自信一人可攀上去,可问题是手边这个笨丫头。
此时沿原路从水下回去更是不可能了,不知现在庄中的人不见他们,能否找到这?思及一路行来曲折之处,又觉希望渺茫,何况他也不想让人知晓他找到了此处。思绪飞转之间,睨见地上女孩堪比白璧的一张脸,少年心中那一点思量便不知飞到哪了。
将全身力气沉入丹田,他鼓足中气大喊一声:“我们在这!”喊声久久回荡在山谷中,只是不知凭他那一点内力,能否让山背面的庄人听见了。少年又喊几下,喉咙便已嘶哑,他心下焦急,刚打定主意自己先冒险攀上,再找人回来救这丫头,顶上飒飒风响,一人如黑色大鸟般从天而降。
他见了此人,心先一沉,又一松。如今最不想见的便是这人,然而放眼整个绝情庄,能带着那丫头仍可攀上绝壁的也只有此人了。
来者正是绝情庄的主人,他的师父与杀父仇人——绝情老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