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随水(未稚)
楔子
月华枯醉,无垠黯色照得草木重影,花落也无声。子夜静如斯,连烦躁的虫鸣声也遁隐而去,漫林荒野空留一片窒人的死寂。分明是燥热闷沉的夏日,混淀的流云暮霭,压抑的死灵之息却只让人从骨子里觉得沁寒。
“呵,竟然还不死呢……”一阵虚弱的嗤笑声从茂林深处传来。滞重的喘息,伴着一声声呛入心肺的狠咳,生生折断了夜的宁谧,“呵呵……作孽,真是自作孽……咳咳咳……”
熹微的月色越过杂缠的枝桠,隐隐投射在一株攀藤古树下。那儿正倚坐着一名少女,半狭着双眼,唇角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她的容貌被密叶的落影遮掩得模糊,只见她惨白的脸色以及被镀上一层黑褐色的唇,一看便知是中了剧毒,且命不久矣。
腹中蓦然又一阵绞痛,贪婪的蛊虫一直疯狂啮噬到骨子里,少女不禁嘤咛着皱紧了眉,“娘的……”她咬紧了牙低咒,冷汗湿了一身,“混蛋蛊虫,死个人也不痛快些……”那万毒之首的百絕蛊,竟是一定要穿肠撕心足足一百次才能死!
如今究竟是第几次穿心……她记不得了……
“很痛苦呢。”一个轻飘飘的叹息声从头顶传来,柔软的音色,似喜又似怜。
少女心下一惊,本能地抬首,便见坐在枝桠上一个晃着双腿的锦衣少年,正垂着眼笑眯眯地望着她。看不清他的容颜,只见他苍白似纸的脸色,白到迎着寒森森的月光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连自己这张中了毒的脸也不及他的惨白骇人呵!
“你……是谁……”她凝眉谨慎地问,语气却虚软得没有丝毫魄力。
少年并不回答,仍旧是笑,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半晌,却轻轻巧意地问出一句:“既然那么痛苦,为何不自行了断呢?”
少女浑身一颤,细细的桃花眼里掠过一道精光,再抬眼望他时却只剩洒脱的笑意,“我虽不是君子,却也言而有信。”她面露微笑,神色平静地望着他。没有恐惧,亦不再戒备,像是一个将死之人可以坦然地对任何过客道出自己的遗言:“我曾答应过他不会轻生,便绝不会食言。”呵呵,怎么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定是真正的大限已至了吧。
“哦?”但听一阵“簌簌”声,少年已轻盈落定在她面前,俯下身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
少女这才看清了对方的容貌,好漂亮的少年!完全不同于他的阴柔清冷之美,却是美得精致而秀灵。尤其是那双紫黑色的眸子,熠熠晶灿,似将漫天华彩皆采撷了进去。
“那……你怕不怕死呢?”少年凑上了她的耳朵,用那样细柔的、魅惑的语气问她。沁凉的呼吸偷袭进颈项,像极细的冰蛇缱绻地缠上了她的颈,死死扼住了她的呼吸。少女恍然意识到,这个外表纯真的少年,根本是个妖孽般的人物啊……
她阖了眼避开他的目光,忽然又睁开,却是“哈”地大笑出声,“怕!我可是怕得很呢!”她舒服地仰靠着树干,眼睛直视着他的,闲适的神情更像是早已解脱,“不死多好!可以吃喝玩乐,可以把酒言欢,可以跟相爱的人厮守到老……”她的眼神温柔了下来,唇角微翘,一副欣慰又贪恋的神情,“可是又能如何,不得不死啊……”蓦然心弦一动,她忽地以手背遮住眼角,卷翘的长睫也黯然垂了下来。
少年却是笑了,更近一步咬着她的耳朵道:“嗳,若我说,我可以让你重生呢?”
少女陡然一怔,抬眼望他,却只见他的手指缓缓落在她胸口的位置上,“只要你……”苍白的手指细致地描画出一颗心的轮廓,少年眼里的笑意越发幽深,霰雾一般飘忽迷离。
“把心给我。”
第一章 巧手簪蝶飞
江南,正是春光乍暖的三月天。放眼望,满树新枝青芽儿连成攒,翠嫩嫩的一簇又一簇攀挨得紧,闹春几许,可也不输花的娇娆。夭夭桃堇织晓色,落了的蕊便往池底阴,连陌上杨柳也堆上了翠烟。水乡小镇,排排红砖绿瓦,却不知,谁家红杏已出了墙来?
江南的市集更是别样繁华。店铺琳琅,吆喝声声,东市街头人流成群。忽闻齐齐的一阵惊叹“咦”、“哦”,伴着一阵脆泠泠的少女笑声从人堆里传出来。
循声望去,便见偌大一块空地上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而人圈里正有一黄衣少女眉眼弯弯笑语嫣然,抬眼,便见她头顶上方正轻盈地飞着一只只的紫蝶儿。
江南本似画,画上美人娇妖娆。眉如叶,眸如月,绿意秋波涟涟。那黄衣少女本生着一双细长的桃花眼,眼尾的睫毛尤其长,似凤尾一般卷翘着,一笑起来便将整双眼睛的曲线勾勒得更加妩媚。而那蝶儿的翩跹便也如这笑容一般嫣俏动人。
细看才知那蝶儿竟是系在银线上的,银线的那端牵着少女的指,十指翻飞时,紫蝶儿便也跟着翩跹弄舞。莫不是个——卖艺的?
伴着阵阵哄闹声,蝶儿们渐低渐缓地舞了几圈,乖顺地回到少女手上。
“多谢各位能赏脸来看绛砂的小把戏。”戏终线收,便见少女朝四方盈盈一拜,眸光低低一转,再抬眼的瞬间却忽地起了阵雾,“实不相瞒,绛砂原是被推荐要去水家的丫鬟,怎料路上却遇山贼洗劫……”
“水家?!”一声低呼,四周皆“啧啧”称道。水家,那个传奇啊……
若提起这江南,谁不知“水家”和“潋水城”?一个是商贾大户,家业遍布大江南北,富甲一方;一个是江湖至尊,高手云集,更有能力颠覆整个武林。凡过往江南之客,无论寻亲访友或是流连山水,皆要留着三分敬意七分畏意。而这少女,竟是被推荐去水家的丫鬟?!
“难怪啊……”其间有人了然点头。难怪这丫头眉清目秀,气韵非凡。众人皆道,水家财富多,规矩可也多,对下人的筛选更是格外挑剔。便连丫鬟家丁也是由各地名门推荐过来的,论样貌气质可也算得上是万里挑一,言行举止更是比别人家的通情理明世故得多。
云绛砂接着道:“绛砂自他乡而来,人生地不熟,举目也无亲。只想靠这点小把戏弄些盘缠去水家……还望各位——”她咬紧了下唇,似难以启齿。
闻言,四方已是了然,一个个皆通情达理地掏出身上的铜板碎银,“瞧丫头的脸色白得哟,定是这几天饿出来的吧。”一位眉目和善的胖大婶一面掏钱一面贴心地道,“赶快拿着它去买几个馒头。”
“多谢大婶。”云绛砂朝她露出感激的微笑。
紧接着又有几个好心肠的人将银子放入她手捧的纱绢里,“怕是这几日都露宿野外的。今晚去可要去寻个客栈住呀。”
“对啊,姑娘家一个人太危险……”
“多谢,多谢各位。”云绛砂连连点头,长睫垂下来,恰藏住了眸底的一抹奇光。嗯哼,果然好人通常是很容易骗的啊。
“嗳,妹妹的手上,怎生了这么多伤痕?”忽有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从人缝里传来。有人往后看,便见一个同样丫鬟装扮的清丽女子,手上提着包袱,正满眼不可思议地望着云绛砂伤痕遍布的手。本该是双纤长柔美的手啊,偏交错纵横着许多伤痕,像荒野杂生的荆藤一样,未免有些难看呢……
“姐姐是——”循声抬眼,云绛砂的眸子蓦地一亮,带出希冀的炫惑之色。
“如你一样,我也是被推荐去水家的丫鬟啊。”那素衣女子朝她温柔一笑。目光却还是不自觉地落在云绛砂的手上,心想这样的一双手,怎也配不上这样娇俏甜美的人儿啊……
“姐姐——”晃眼一瞬,便见云绛砂不顾一切地上前捉住眼前的女子的手,两眼巴巴地望着,就差涕泪横下。娘咧,七日七夜的守株待兔啊!老天有眼,她云绛砂的兔子终于也来了啊……推荐函,入水家的推荐函呐……
正欣喜难喻时,忽闻轻轻的一声“嗤”从人群外面传来,清清楚楚地飘入她的耳际。那一声“嗤”虽极度的写意,仿若不沾人间烟火一般,却分明透出一种淡不可及的讽刺。
云绛砂下意识地眯眼往人缝外瞄,隐约只见一个修长的男子背影越离越远。那人一袭藏蓝色锦衣,绣着暗纹的宽大袖摆无风自曳。及腰的长发披散下来,唯在耳鬓处写意地束起一绺,发带末梢还坠着两枚精致的紫玉玲珑,玲珑碰撞时泠泠作响,仅是背影便已引人遐思。
然而却有种预感,那一声“嗤”,定是由他发出来的……他,是谁呢?
切切切,谁管他!她的推荐函才最重要啦!等她劫了这封推荐函,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水家了……
是日傍晚,街外荒林。偌大的林子里藏躲着狭小的一方窄日,幢幢树冠硕如蓬盖,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从枝缝里望出去,仿佛天也成了深青色。叶子多是新抽的芽,还蘸着露,推推挤挤的一蓬鲜绿的潮湿气。偶有莺儿喑哑地叫着飞过,更为这幽谧的山林平添了一分诡异。
荒林本是无人处,却见一名黄衣少女正拄着树枝当拐,摸索着往前走,一面走一面嘴里还骂骂咧咧着什么,不妨树枝被乱桩一绊,“嗵”地栽倒在地。
“娘的……”云绛砂吃痛地呻吟出声,眼睛分明是用力睁着,却只望见一片无际的黑暗。不由得心底一火,索性便将树枝一扔,双臂一展,仰躺到地上。
所谓的“乐极生悲”——便一定是用在她云绛砂身上的吧?
她好不容易迷昏了那正牌丫鬟并偷来她身上的推荐函,掩人耳目才选择这条僻径去水家,怎知——怎知——都怪那枚该死的野果!害得她的眼睛……
依稀记得阿舞说过,有一种叫“夜魅”的野果,不慎食之者会整整失明三日三夜!当时又怎会料到,这么“幸运”的事偏被她云绛砂给碰上了!如今夜色还未降临,眼前却只剩了黑暗,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万籁俱寂,不觉间暮色又深了一层,云绛砂不禁疲倦地阖上眼睛,“奶奶啊,您在天之灵,不会是在故意惩罚孙女吧……”她喃喃自语。呵呵,一定是的。惩罚她成日偷懒不好好习武,惩罚她守孝刚满便急着偷溜出谷,更是惩罚她,不顾一切只为了那个人吧……
这漫漫三日三夜,又要如何熬过去……
正郁郁哀怨时,忽闻一阵细微的“泠泠”声由远及近,似还携着什么虚飘的香气。云绛砂大喜过望,想也没想便直直朝来人扑过去——“啊喂——”
没扑上人,却是扑上了对方的脚。贴上脸颊的便是柔软的绸料,这触感——定是上等丝绸呐!
而莫名被扑的人显然是极不愿的,脚步微移想要抽离她的“魔爪”,无奈却被云绛砂死死抱住不放,“好心人,求您帮帮我这个瞎子吧……”她一副可怜兮兮的口吻。
不料对方仅轻描淡写地道出两个字:“松手。”声音如珠润,却分明是疏冷的。
是男人!呃,还是个不怎么友好的男人呢……云绛砂心底有了数,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未松。开玩笑!想她好不容易才等来一个有望带她出林子的人,自是要赖住他不放的!不然可就真要在这荒林里过夜了……唔,她才不要!
“兄台,兄台你行行好嘛……”云绛砂决计要死缠烂打,怎知手背忽地一麻,再也使不出力气,而对方的脚便在这瞬抽离开去。紧接着脚步声也离得远了……
这混账家伙!竟用石子点她的麻穴?!云绛砂深吸一口气:娘的!她豁出去了!
“啊喂——你别走啊!我是——”她大声地朝那个几欲离去的背影喊,“我是水家的人啊!”
脚步声有了分明的停顿。云绛砂心下暗喜,便继续朝他喊道:“就是水家!水家你知道的吧?江南首富嗳!你只需带我出这个林子,他日必定重谢!”心里却在思量,穿得起这绸缎衣裳的定也是富家子弟,或许并不缺钱,然若有机会与水家绸庄合作,放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一种极大的诱惑!果不其然——
“你是水家的人?”一句清浅的疑问,声音依旧温淡不惊。
“对啊!我骗你做什么?”云绛砂嘻嘻一笑,同时摸索着往声源爬过去,“那那,水家的三个传奇你知道吗?大公子商市风流,媲作‘贾帝’,如今更将庞大的家业扩至西域边境呢!”像是生怕对方不相信,她便一个个详尽道来:“二小姐巾帼不让须眉,为当朝第一位女丞相,禄为民生自为天下人称道。还有一奇,便是那水家三公子……”
而水家三公子之奇——不在其显赫家世,不在其过人学识,却是在其天下第一的美貌!他本就生得阴柔无比,偏又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便多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儿。连昔日的“江湖媚姬”蓝茗画嫁入水家,也自愧不及他的好样貌呵!
却只可惜,这水家三公子生性孤冷,深居简出,更鲜少与人交际。一道垂幕纱帘隔绝了天下事天下人,便是连那红线冰人也无缘见上一面。可叹,多少藕色少女心,碎了一地……
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对方口道出,却是带着一丝眷恋之意,水源沂不由得轻嗤一声:“怎么,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你便是那水家二小姐?”这满口胡言的女骗子!
“怎么可能?”云绛砂顽皮地朝他的方向笑笑,“我嘛,那可是云泥之别了。”她说话时始终带着些嬉皮笑脸,偏又显得格外认真,“我云绛砂大俗人一个,怎比得上二小姐的聪慧与端庄?我……自是配不上他的。”那最后一句话却像是在自言自语。
水源沂微眯起眼睛,难得有耐心地等着她说下去。
“呃,当然,我虽只是小小丫鬟,却也是受着不同的待遇的。”云绛砂又赶忙岔开了话题,“你若能助我出林子,我定会——”
“你食了‘夜魅果’?”水源沂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眸光微凝,心中已然有了打算。而后便见他俯身拾起一段树枝,将树枝另一头递至她手上,“如此,你随着我走便是。”
“多谢——呃,兄台贵姓?”云绛砂握着树枝起身,一面谨慎地跟着他走,一面又笑嘻嘻地同他套起了近乎,“嗳,我听兄台的声音应是大不了多少的,不介意的话便唤你一声大哥吧?”
却被水源沂冷淡地回绝:“你安静一些。”
林子很大,尽管看不见,云绛砂却还是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跟着水源沂往前走。不知不觉间竟已夜了,乌漆的夜色泼墨似的湮没上来,将天也染成了湿沉的深靛色。无际的黑幕下,几点疏星困倦地呵着模糊的缺月,虚应着糅淀那收敛的光。
“喂……兄台啊……”云绛砂终于忍不住唤住了对方,“我有点累了……可不可以先歇息一会儿?”娘咧!她已经摸黑走了整整两个时辰的路了!而那尊“玉佛”——居然到现在都没说过一句话!若非听着那若有似无的玉玲珑声,她甚至以为是黑白无常在前面带路……
“前方有块平地。”水源沂头也不回地道。
咦?云绛砂略微吃惊。她没听错吧?这冷情的玉佛何时竟变得这么好说话了?“啊喂,你……还是你,不是黑白无常吧?”
水源沂轻轻地“嗤”了一声,没有理她,而后径直领着她去那块平地坐下,“今晚,应是走不出去了。”他忽然道,一贯温淡不惊的语气却微起了波澜。
云绛砂静静地听着他言外有他的话语,似沉思了好半晌,而后无所谓地笑笑,“如此更好,我还想歇息一晚,明日再动身呢。”说的时候手指却不自觉地抚上自己右边的袖口,微微掐紧了。
身边的人却在瞬间没了声音,连同呼吸,仿佛瞬间……消失一般!
“喂……”云绛砂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手心却莫名地沁出了薄汗。
回应她的却只有夜的低吟。无际的黑暗淹上来,似要将心跳也一并淹去了。
“兄台……你不要吓我……我这人胆小,禁不住吓的……”云绛砂的声音开始发颤,喉咙口也干涩得很,“呵呵兄台啊……我知道你不爱说话,可是——”话至一半,忽觉一股劲风从身后袭来,“咝”的一声,将半空的落叶生生割裂——
云绛砂心下一惊,回头的瞬间却已来不及闪躲,只任着对方轻易地擒住了自己的右腕。
“唔——”腕上一疼,云绛砂忍不住皱紧了眉,而就在她吃痛的瞬间,腕上藏着的暗器已自发出袖退敌——“嗖嗖嗖”……无数雪亮的银针似千树万树梨花遍开,势如破竹,却被来人轻巧地偏首躲了过去。同时拂袖一扫,那些银针竟全部偏了原本的方向,转而直插入右方的枯树上。
手腕还是被对方擒着,毫无反击之力。生死一瞬,云绛砂却是悠闲地叹了口气,“兄台,你这是何必?”她低低地笑出了声,一双桃花眼还是湛亮的,坦然的神色更不见半分惧意,“既然你早就怀疑我的身份,为何现在才来拆我的台?”
水源沂淡淡地“哼”了一声,回答得更是云淡风轻:“我在等你出手。‘梨、花、雪’。”
传闻,天下第一楼的说书先生们曾撰《江湖暗器录》,其上排名第一者,正是“梨花雪”!
“梨花雪”本自连棘山外葬夭幽谷,其袖中藏着银针暗器。银针一出袖,便似千树万树梨花飞雪,故名“梨花雪”。银针淬毒,追人迹,凡触之者必毒发身亡。江湖中人无不听闻这暗器之首的梨花雪,却无人见过她的真实模样。因而便愈显得她神秘不可测。
而如今,“梨花雪”便在他眼前。
“可惜,你让我失望了。”水源沂轻描淡写地道出这个事实。而后他松开她的手,眸中的杀意也在瞬间隐没。他甚至,不屑于杀她。
云绛砂不禁觉得好笑,“兄台,我怎么让你失望了?”好像她会不会武,都与他无关吧?
“你不是她派来的人。”水源沂淡淡地摇了摇头,“你果真看不见。”
殊不知,方才自己那一掌仅是试探她——使的是“狐月掌”。人在前面出掌,掌风却是绕过了半月的弧度从对方身后袭来,便如同障眼法。一般习武之人只会本能地从正面接招,而她却是察觉到身后的掌风回过头去看……
若非她真的眼盲,便只能说明她是高手中的高手了——但显然她并不属于后者。
他心底有数,方才他在扣她手腕时便已不着痕迹地探过她的脉。脉象却是古怪得很——她的体内分明有一股至强的内力,却游走得极不自然,时而跳蹿着,仿佛是迫不及待要从她身体里脱离出来。
他亦不会猜不到,这股需耗尽几十年潜心修炼才能得来的内力定是外人输给她的。本是望她成才心切,怎料弄巧成拙——她本人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这股内力,相反却是被它拖累了,以至于她现在的武功修为,根本毫无建树!
底力不稳,轻功更虚。若空手相搏,任何一个高手都可以在十招之内取她性命。偏她有唯一之长,便是那银针暗器……
闻言,云绛砂更是哭笑不得,“拜托,谁会那么无聊去扮一个瞎——”呃等等,他方才说了——“你不是她派来的人。”难道说他——“我道,兄台你可是正被仇人追杀呢?”所以事事怀疑防范至此?娘咧,怎么自己偏碰上了这种人?不对!万一他的仇人追杀来,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她也拖下水……
思及此,云绛砂不由得暗呼不妙。当务之急还是——
“兄台,你我既无新仇,也无旧怨,可算是萍水相逢。”她摸索着树枝爬起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却分明意在与他撇清关系,“那个,兄台定是有要事在身,我也不指望着你带我出去了……那,就此告辞!”
说罢蓦地转身便急急地往前跑。这一次她竟出奇地跑得飞快,完全不像是瞎眼之人。
水源沂眯起眼睛戏谑地望着她的背影,转念一瞬似猛然想起了什么,“喂,你——”话至一半,却只听“扑通”一声——少女已不负“他”望地落入了池塘里。
水源沂的手指抵上唇,凤眸掠过一抹精光。如今看来,这排名第一的“梨花雪”,果真只是浪得虚名……
“娘……娘的混蛋……”荒野池塘里,云绛砂一面咒骂一面吃力地挥舞着双手,脑袋里“嗡”了一声,似乎水流已顺着耳朵灌进了脑穴,“咳——咳咳——”由鼻孔吸入的冰凉的池水呛至喉咙口,生生哽在当中,几欲夺去她的呼吸……好难过……她不会水啊……
水源沂便站在岸边,静静地望着水中挣扎的少女。
“救……救命……”云绛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喊,“兄台救命啊!”
听见求救,水源沂这才不紧不慢地解下腰间的长玉带,手腕一翻抛入池中,勾住了再轻轻一提,便轻而易举地将云绛砂带至岸上。而后却是用掌风切断沾上水的半截绸料,这才重新系回腰间——足见他喜洁之甚。
“咳咳……喂……你怎么不早点出手?咳……”云绛砂轻咳着,气虚地道。
水源沂淡淡地觑了她一眼,而后移开目光,回答得好生写意:“我以为你要轻生。”
云绛砂差点没当场吐血!娘咧!他他他……他绝对是个杀手!要不然就是个妖孽!
此时恰有夜风吹过,携来凉意肆无忌惮。云绛砂不禁打了个寒战,“好冷……”她抱着犹在滴水的身体颤颤地道,一张小脸惨白如鬼魅。
水源沂没有回答,却在岸边生起了火。红黄影绰的火光,映亮了少女长而媚的桃花眼。这一双清湛得能藏住月光的眸子,当真是看不见的?
感受到暖意,云绛砂便本能地移身靠近了那团火,搓着双手笑嘻嘻地道:“兄台啊,我猜,你的绝世武功是跟‘白木老头’学的吧?”
水源沂神色一凛,并有意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见她始终眨也不眨地睁着双眼,这才微敛了语气问:“白木老头,是何方神圣?”
云绛砂抿唇笑了一笑,“你方才可是又在试我的眼睛了?”瞧不见对方骤变的脸色,她又笑着接上话来,“呵呵,你手上有香哦。我虽眼盲,鼻子却还是灵的。”
水源沂陡然不悦地皱起了眉。这女子表面上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经,偏城府却深得令人望不见底!竟连他也捉摸不出个一二……便无端地厌恶起她来。
“呵呵,兄台莫见怪,我也只是胡乱猜猜罢了。”云绛砂捧起脸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嗳,我听阿舞说,白木老头云游四海时曾收了个关门弟子,还总向别人夸说他那弟子骨格精奇,悟性甚高。说也奇,却是无人知道那个弟子究竟是谁呢……”
水源沂“哼”了一声:“是吗?”言语间是极度的漫不经心。
云绛砂便又笑,眼儿弯弯,唇儿翘翘,“白木老头我是无缘见上一面的,却听说他有两大绝活,其一便是绝尘轻功!”她蓦地拍手,开始咋呼起来,“嗳呀,都说白木老头的轻功那真真叫‘踏叶无痕,无人能及’呐!可结果啊,他练轻功练入仙境,竟连路也不会走了,想要好好走回路都是足不点地的呢。”
说罢她又习惯性地朝旁边的方向笑笑,“嗳,这山路到晚间可泥泞得很呢。我猜兄台定是喜洁之人吧?”她笑弯了眉眼,好轻巧地道了句:“方才我在抱住你脚的时候便发现,你的鞋子上竟半点泥都没沾上啊。”
水源沂微眯起眼睛,眸底一抹杀机瞬现。
云绛砂却是全然看不见,依旧笑嘻嘻地同他漫谈起来:“啊还有呢,白木老头的另一绝活可就是‘咒术’了!我还听说啊,咒术练到最高境界,竟能随意操控水火呢!”她的眼里起了欣羡之色,遮住了一抹狡黠的奇光,“对了兄台,你方才是去哪寻的木枝,又是去哪寻的火折子啊?我道,这火定是生得极不容易吧?”
而不等对方回话,她又自顾自地接着道:“还有一点就是,这白木老头穷酸得要死,平常连点小酒都喝不起。这几年却吃遍了山珍海味琼浆玉露,所以我便猜,莫非他收了个家财万贯的阔徒弟?”这样说着,她眸中的笑意却愈发顽皮起来。
水源沂冷笑一声,神色不变,藏在宽袖中的手指却已然握成了拳,“你说,那些‘杀人灭口’的凶手,是否都是被逼的?”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云绛砂却依旧笑得明媚无害,“兄台若想杀我,方才便不会救我了。”她用手指轻点着唇瓣,那样温柔地,小心地使着坏,“我呢,天生便是个不愿吃亏的人。本是兄台揭穿我的身份在先——呵呵,你有来我有往,这才算得上是‘礼尚往来’嘛。”心下却在冷哼,若没握着他这个把柄,她云绛砂岂非要一直受他牵制?这样亏本的生意她可不做!
这——这狡猾透顶的女骗子!水源沂心底一郁,忽地曲指一勾,便熄灭了面前的咒火。而后别过脸,再不发一言。池面流闪的溢彩投射到他的锦衣之上,影影绰绰绿的心子红的瓣儿,个个推挤得很却也清晰分明,绣成了一朵朵摆在古老祭台上祭神的莲花。
“啊喂……别,别这样嘛……真的很冷嗳……”云绛砂摸索着贴近了他的身,瑟缩着肩膀可怜巴巴地乞求着:“兄台……兄台……我只是开个玩笑嘛……”
水源沂轻蔑地“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