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梅妆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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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梅妆初好(未稚)

楔子

月至中天,窗外早已黑漆漆的瞧不见五指,深闺入里遍是红烛滚泪。交叠依傍的烛影闲闲地映着纱帘,些许轻漫的姿态,倒像是某种欲晦又明的诱惑。

临窗香案上笔墨俱备,诗画纵横,依了主人擅描丹青的嗜好。此时有袭绯衣朝烛而坐,闺里燃着一种不知名的香,袅袅地熏着她的背影,纤瘦的身子规规矩矩地坐得僵直。

早春仍携着料峭的寒意,那身绯衣却薄如蝉翼,凝白的肤骨匿于薄纱里若隐若现。

“妃夷。”男子撩了纱缦走过来,神色微露疲惫。

绯衣依旧背对着他坐得笔直。慢了半拍才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她蓦地回过身去,云髻里的金步摇随之忽晃,“雒昙。”她柔柔应声。

眉目如画,娴静淑巧。她的额心点着金粉色的梅花,眼尾处画着红痕斜斜飞入眉鬓——是他最痴迷的“落梅妆”。而笑容,对镜演练了千万遍的端凝如斯,定也是分毫不差的,只是手指藏在袖中颤抖得厉害。

男子容颜模糊,她瞧不真切,即便他的手指已经抚上她的额心,冰润的触感,却并不曾让她觉出轻佻的意思来,或许他只是恋上了她额心的那朵梅骨。

“……”看他唇线翕合,声音瓮瓮绕着耳际,不知说了什么话,支离破碎的句子里似在重复着一个名字——荀初郡主。

却也无须知晓这话中的玄明,绯衣莞尔笑了笑,不紧不慢地递了一杯花茶给他,隐约看他心平气和地喝下,手心慢慢沁出细汗,在纠缠的曲线里凝结成冰凉。

其实香炉里燃的是“龙醉引”,而那花茶却是“凤舞萱”,若相融,便滋生出另一番药性。男子向来行事谨慎,但唯有对她,他从不设防。

只是她并未料到上了药劲后还需等这么久,抑或者,是她小瞧了他的自制力。直至——

“总之她的事你毋庸多管,今晚好生歇息便是。”呼吸愈急的男子转身欲走。

“雒昙。”她慌忙拉住他,太自然滑出唇边的话语像是许久前便酝酿好了的,旨在此刻与君诉说,“今晚我留你,可好?”

男子的身体猛地绷紧,绯衣却笑得媚如春水,“不好吗?”软馥的身子贴紧了他,同时手指已经探入他的里衣。他身上有一处地方,是他最防备不及的底线,她亦清清楚楚。

“雒昙……雒昙……雒……昙……”声声低软,兜上心皆绕成了滑骨的游丝。

紧缚着欲望的索终于铿然断裂,刹那间所有的理智都溃不成军。男子忽然将她拦腰抱起,走向里屋。

纱缦层层叠叠,浮若流云,红烛的绰影在她眼里逐渐褪色,然后消弭成瞬逝娄颜。她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唇角忽地扬起一抹淳熙的笑容,映着她的容颜惨白如纸。

她的命早已不是她的,所以听之任之,又怎么奢望还由自己来管呢?即便许多年后她或许会将今晚引为憾事,但也仅仅是,觉得遗憾罢了。一如燃香前匆匆瞥见的画上诗曰——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第一章 锦图·绣样

颐安七年,中原颐安王朝遣使与西域三十六国通好,四睦和谐百邻安居,丝绸之路绵延至远,日现繁荣之景。

锦国楼兰,水家绸铺的后苑里,如今已入深秋,满苑蓊郁的绿树却不见败落之势,反倒乐得共与日色欢好。树阴下石凳环桌,有一杏袍长发男子拄颌闲坐,手指轻叩着桌面,一面嘴里念念有词:“帘掩绿满梢,屏鹊枝上闹。飞絮漫过塘,芙蕖花开好……”

石桌上呈的是一方金丝绣缎,上头绣的是江南碧树小桥流水,颦簇花树栩栩如生,巧夺天工的绣艺令人叹服。只是看得久了,男子的眉峰却不自觉地拢到一起,“咏春……”

“大少爷——”似乎还来不及深思下去,家仆言忌急急的呼喊便扰了他的头绪,“大少爷快出去看看吧!楼兰国的桃意公主与梨孜公主为争一方绸缎子吵起来了!”

“嗯?”杏袍男子闻言微微侧身。他本随意绾了个髻,斜挑了一支青黄的玉簪也是松松垮垮的,与那身暖色杏袍倒是极配,而这样一偏首,那发髻更像随时都会散了架子,“我似乎早有交待过,那匹绸缎不可今日拿出的吧?”声音轻淡,但那副眉目倒是温暖得很。

“这……”言忌面露难色,心想莫非这大少爷水沐清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自己也提醒了不下好几遍,怎料还是被刘副管忘得干净……

便见水沐清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将面前那副天工绣图叠好收入袖中,“你去告诉刘副管,明日便不用来铺里了。”

“……”言忌的面色微微一抽。他早知道大少爷处事果决,甚至有那么些不近人情,可如今迫在眉睫的事——应该是怎样应付那两位骄纵的公主,而不是让刘副管卷铺盖回家吧?

“这里迷笺最擅长绣蝠纹,且用时最短。”水沐清食指扣颌自说自话起来,口中的“迷笺”,便是整个水家绸庄绣艺最精湛的四十九位绣娘之一,“你先去同她们周旋,并暗中协助迷笺在那匹锦缎上绣朵蝠纹,那桃意公主看见了自然便会放弃了。”

言忌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

水沐清便又笑,“桃意之母临逝前曾梦见自己被蝙蝠缠身,桃意公主便将它认作不祥之物,自此一见蝙蝠即生厌。”他半垂着眸注视着自己袖口的金蝶绣纹,笑容透出些许清冷,偏又矛盾地让人觉得他本是个温柔的主儿——或许骗人的仅是那双雍贵无害的眉眼罢。

“就这样照我吩咐的去做吧,之后的事交由我处理便是了。”他扬扬袖子笑得和善,仿佛连袖口都溢出暖融融的杏花香,“刘副管上了年纪,记性也不怎么好使。之前便有过不少次的疏忽,这次又给我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我还真不怎么乐意再多看他一眼。”

好一句轻轻巧意的话,却已判了他人死刑。言忌神色微紧,恭身退了出去。

之后发生的事便如水沐清所料——

桃意公主乍一见那精巧的蝙蝠暗纹,脸色倏然大变。但那蝠纹绣在绸面上极不起眼的地方,便以为是自己不留心忽略了。

“哼,不过是匹破布,姐姐我让给你好了!”桃意表面上趾高气扬,心里更将这绸庄骂了不下百遍——该死的中原人!今日回去一定好好向父王告他们一状!哼!

咬牙忽略掉梨孜眼里得逞的笑意,桃意大步往外走。走出绸庄没多远,却被身后一个和煦的声音唤住——“公主请留步。”

现在才想讨好她?去死吧!桃意气急败坏地暗啐一声,转眸一对上那男子的脸庞,不禁呆了一呆,片刻后俏脸飞上红霞,“你叫本公主?”话锋竟不自觉地磨去了不少戾气。

水沐清歉然一笑,拱手作揖,“草民方才听说便急着赶出来,家仆不懂规矩,令公主不快,实在抱歉,还望公主海涵。”

不急着答他的话,桃意倒是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他来,“你便是那绸铺的老板?”想不到竟是这般风流俊雅的公子,比起她那些不肖的皇兄着实好看太多。

“现在是,不过估计明天便不是了。”水沐清莞尔微笑。

“这是什么话?”桃意皱眉不解。中原人说话都喜欢拐弯抹角吗?

“气坏了公主千金之躯,草民岂还有胆再让绸铺开门?”水沐清一幅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清湛的眸底流转着笑意,蕴了几分风流,只是脸上始终带着谦恭的神情。

“贫嘴。”桃意忍不住喜笑颜开,心底的不快也随之烟消云散,“本公主才不会那样小气呢!”

……

原来三十六计中的“美人计”并不单指“美女”。远远地望着桃意公主满面容光地离开,言忌不由得在心里感慨。

正遐思时,水沐清已折身走至他面前,“言忌,你去打点一下,明日便随我回中原。”似乎是猛然联想到了什么,他又从宽袖中取出原先那副绣图,凝视着上面精绣的字画若有所思。

“这绣图……”瞧见那独特的反绣工艺,言忌立马便猜出来,“出自素白之手?”

水沐清点头,“两个月前随同最新的那批绸货一道运过来的。”

言忌隐隐觉得不同寻常,正要发问时,便又听水沐清接着道:“今日一早我便收到从苏州送来的急信,信上说——”他缓缓抬起眼来,眸光沉浮不定,“素白死了。”

言忌的身体陡然一僵,“死……了?”

“嗯,他杀。”依旧是不轻不重的语调,水沐清再度将绣图收入袖中,只在低眉的瞬间敛去所有迷惑人的笑意,“而凶手,就在水府之内。”

两个多月之后,江南已入寒冬。苏州城内的四季最是分明,似乎昨日才别了秋的萧瑟,今日的北风便毫不客气地扑面而来。这风里是携着刃的,刮在脸上丝丝凛冽的疼。

碧琉当铺,暖阁垂了纱帘,薄薄的两层细缦罩子,挡不住那侵骨的寒意。

“吱呀——”随着轻柔的推门声,原本清闲的当铺走进来一位绯衣女子。她的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披风,白茸茸的裘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倒是应了外面的雪色。只不过,即便是腊月酷寒的天,这样厚实的装扮在江南也极是少见的,想必是个畏寒的人。

“哟,是杜姑娘。”毕老板亲自招呼上去,言语里尽是掩饰不住的欣喜,“可把你盼来了。”

“外头风雪大,马车不好走,耽搁了些时辰。”应他的是一个温静的声音,太细致的话语,像怕打扰了别人。绯衣女子将裘帽拉下,露出原本姣好的容貌,并从袖中取出画卷递过去。

毕老板眉开眼笑,摊开画卷,画上的是两只翩跹的紫蝶。雌引雄追,太鲜活的色彩,仿佛随时都能从画上飞出去。没有花草云天的铺缀,简单的两只紫蝶儿极是清落。只在画卷的右下角留着一枚篆书印章,暗赭色的“玺”字,便是她的名——眉玺。

惊叹地注视半晌,毕老板忽然慌乱地用手一遮,脱口喊道:“祖宗哟,你可不能飞——”

卖力的表演终于换来佳人掩唇轻轻一笑,笑也是无声的,小心翼翼得很。

店内打扫的伙计却已经忍俊不禁。毕老板赶忙捂嘴轻咳了两声,“咳、咳咳,杜姑娘的画艺实在是精妙!精妙无双啊!”

“毕老板过奖了。”眉玺低眉莞尔。

“……”

每次来都是千篇一律的对白以及千篇一律的,这一副温静淑好的微笑。这笑容从不曾从她脸上褪落过,便好像,它其实已经融进了她的皮肤里,如同——

毕老板下意识地抬起眼,望见对方额心那一朵红梅。是很精致的落梅妆,鲜艳的红梅瓣里微微勾出些银丝,雍容而贵气。如今的名媛千金都钟情于化这种妆,尤其在冬日里。那朵红梅像极了盛开的火焰,驱走了腊月天的寒意,是很容易让人觉得温暖的。

哪怕是,虚设的温暖。

思及此,毕老板不禁哑然失笑,他在唏嘘什么呢?这杜姑娘虽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却梳着妇人的髻,一颦一笑端庄秀妍,也意味着她已为人妻。不过,她只让自己唤她“杜姑娘”,从不透露夫家的姓,莫非因为……

“毕老板可有新到的珍珠?”眉玺适时出声打断了对方的臆想,却并未抬眼接上他的视线。君子多情,止乎于礼——身为人妻的她一向很有分寸。

毕老板猛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哦有,有有有!前不久才有人当了一对珍珠呢!”他弯腰去取存放珍珠的檀木匣子。

眉玺面上的笑容不变,而后极不经意地,往右侧不远处的暖阁投去一眼。

是那样无心的一眼,随后不动声色地收回。

心下已有了数:有人在看她!从她进门起便隐约注意到了,那道视线来自暖阁——便在那双层纱缦之后。很奇怪的一道视线,没有轻佻,没有放肆,反倒有些……耐人寻味的感觉。

这碧琉当铺设在苏州城城西临近驿站的地方,离府较远,何况这三年来她深居简出,除了每月初十会拿丹青来这里换珍珠,按理说不可能会碰到熟人啊。究竟是……谁?

“啊呀,说来也真是稀奇,刚才那当珍珠的人——”这一边,毕老板一面将檀木匣子打开,一面还在兴致勃勃地同她攀谈着,“明明是个大男人,却要浓妆艳抹,把自己弄得花里胡哨的!这么冷的天里居然只穿着单衣,还要袒胸露骨——嘿,我一见还真愣在那里……”

说者无心,听者却倏然绷紧了心弦——浓妆艳抹,花里胡哨的男人?是主上!一定是他!那个男人最好涂脂抹粉,且四季都只着露骨单衣,从来不知寒为何物。如今他现身于此,莫不是有……新的计划了?

“杜姑娘的画实在是好看,如今连水家的人都想买它回去当绣样呢!”没有看见眉玺眼里的谨慎,毕老板依旧聊得不亦乐乎,“水家你知道的吧?就是那富甲一方的商贾大户!还有水家那三个传奇,大少爷水沐清——”

他的眼睛忽然睁大,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刚……刚才是他眼花了吧?她右耳下的银坠子——那条水纹银蛇,似乎……自己动了?

用力揉揉眼睛,女子的笑容依旧温婉,微带困惑的神色。

“怎么了,毕老板?”

“哦没、没什么。”毕老板举袖拭去虚汗。真是自己吓自己,方才定是他激动过头看花了眼吧!却忍不住又望了那对银耳坠一眼,精雕细琢的水纹银蛇静静悬于小巧的耳垂之下,瞧不出分毫异样。他又尴尬地收回视线,“呐呐呐,杜姑娘,我早说过你这画不止从前那个价的,你偏要和我妄自菲薄,每次只换两颗珍珠走,这样好了——”似猛然间忆起了什么,毕老板又碎碎絮叨着从匣子里取出一支凤凰衔珠的金钗来,“正巧那个人还当了一支金钗,你也一同拿去吧!”

一见那支雕工非凡的金钗,眉玺心中已有了数,“这金钗——倒着实漂亮。”她垂眸赞叹,纤白的手指恋恋地抚上去,藏住眸底雾样的涟华。这钗子里定藏着他的秘笺!

指尖稍顿,细心地瞧见那衔珠凤凰虽一身金衣,凤嘴却微露褐色,她亦了然。使毒——当真是屡试不爽的一招啊。主上亲研的毒是可以随着人死而消泯殆尽的,残毒不留体内,哪怕官府神探也查不出真正的死因,便如——素白的死。

那一瞬,眉玺竟有些惘然。素白,似乎是他最欣赏的绣娘呢,也不知远在西域的他收到消息没有?但,即便他真真听说了,也只会淡然置之吧?如他那般寡情的人,除了杜妃夷,除了骨肉至亲,定是没有什么能入得了他的心的——包括自己卑微的情意。哪怕……哪怕某天自己死了,他或许都不会回来服丧,而是直接在西域另娶吧……

但倘若——倘若他真能这般放得开,又何尝不是天大的好事呢?

眉玺敛去眸中忧色,些许轻浅的笑意由嘴角牵出,却没有半分怨意,甚至是——温柔的。孰知,心里的“他”,便是自己唤了三年“夫君”的男人——水家大少爷,水沐清。

罢,罢,想他做甚?徒增三千恼。轻叹着摇摇头,眉玺转而又朝毕老板客气一笑,拉好裘帽,捧着紫檀木匣施施然走出了碧琉当铺。

待眉玺走出当铺,却惊讶地发现,原本停在当铺不远处的水家马车竟不见了踪影!没有她少夫人的同意,车夫岂有自行离去的道理?

此时冬雪又落,路上行人三三两两行色匆匆,放眼望去皆是白皑皑的一片。眉玺左等右等不见车来,心底的不安也愈演愈烈——马车无故离去,当中定有蹊跷!莫非是……主上的仇家使的鬼?

不、不可能!眉玺当即否定了这个猜测。那个男人聪明绝顶,且行踪飘忽不定,除了教内为数不多的姐妹们,整个江湖中已没有人知晓他的真实面目。而他若愿意公然现身,便定有办法销毁一切蛛丝马迹,所以这三年来也没有第二个人瞧出她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曾经的杜家的二小姐,如今的水家少夫人。

但无论如何,当务之急便是赶快寻一家客栈,重新雇辆马车回府。

主意打定,眉玺裹紧了身上的狐裘,转而往东走去。她记得离这约七里之外有一家顺意客栈,那里的金老板与水家绸庄有过不少往来,用他的人定会周全些。

大雪纷飞,暮色笼罩中的苏州城越发显得冷冽,转眼间街道上只剩了她一人,连平日里热闹非凡的店铺也都陆续关上了门——每月初十提前打烊,是这里的习气。

不知从谁家院子里传来的几声犬吠,似受到某种警醒,眉玺的脚步也缓了下来,无须回头便已明了——有人在跟踪她!且她可以断定,便是方才在碧琉当铺暖阁里的那个人!

来、者、不、善。叹息一声,眉玺悄悄摸出袖子里的那支金钗。主上从不教她习武,偶尔偷学来的也只是皮毛而已——但她懂武,知道如何见招拆招。倘若身后人出手,自己便务必要在一招之内胜他——用这支涂毒的金钗。

“呼——”耳后劲风乍起,他出手了!竟是“银壳一指”——自从江湖元老“白木老头”归隐后便失传二十年之久!指尖朝右本为卦阵所塑的虚像,借以迷惑对手,而他指风真正所达之处是她左侧的耳门穴——好一招声东击西!

但耳门穴仅为昏穴——他究竟想做什么?打昏她之后拿她当人质吗?

眉玺心下一紧,同时将计就计,左手出掌相抵,乍看似不假思索的愚蠢反击,其实右手却已凝力握钗,双掌交叉——她的掌倒也有个名儿,叫“蒲苇掌”,是西晷玩笑时为她起的,意指她的掌劲绵软无力,但无妨——蒲苇柔中亦有韧,任他坚如磐石也未必能从容应付!而钗尖一出,恰能与他指尖相接——她的心算从未出过错。若钗尖破肤出血,他必死无疑!

电光火石间,他的指力已直抵她耳屏切迹,关键时刻,眉玺却陡然迟疑起来!

他不过是想点她昏穴,而她却要置他于死地,有必要吗?

来不及考虑更多,她已直接切掌将钗尖吞入指缝间,霎时金光四溅,她亦在刹那反出钗尾相迎——取他的命,她做不到。哪怕这毫无杀伤力的一招使出,送命的人会变成她。

转眼他的指尖已只差分毫,眉玺索性撤下真气屏蔽,软绵绵的钗劲送出,却不料被对方反手握住,“眉玺。”是他近在耳畔的声音,轻轻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

眉玺的身体倏然一僵。这个声音——竟是——“夫……君?”

千真万确——如今站在她身后那杏袍拂雪的男子,正是水沐清。

“眉玺你,不该……”水沐清双眉微攒,却没有说下去。

她不该手下留情——倘若方才来取她性命的换成别人,她如何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然而他又有什么理由责怪她呢?她只是个善良的,会心软的女子——哪怕那是伪装出来的。

不经意间忆起素白的死,水沐清眼里的笑意又沉了几分,连那点莫名其妙的,类似于久别重逢的欣喜也统统消失得彻底。是了,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她是他的妻,他却不曾给予她半分情意——似乎也是公平的,一如她对他。

眉玺轻轻地吐了口气,转身与他对视,“夫君教训的是,姑娘家本不该习武。”她笑意婉然,不见得一丝惧意,“妾身惶恐,方才还以为是‘玉面采花蝶’重出江湖,情急之下使的花拳绣掌,让夫君见笑了……”

说罢有些赧然地掩住唇,低垂的睫毛投下一小方阴影,巧巧地遮住了她眼底的失落。瞧,这便是她的夫君啊——风尘仆仆从西域赶回来的夫君,足足两年未见的夫君,才一见面便来试探她的武功,是因为……怀疑杀死素白的凶手便是她吧?

然而竟有一丝庆幸,她及时收钗了——纵使凭他的功力,她那一刺根本形同虚设。

“你的马车是我让车夫先驾回去的。”水沐清笑着岔开了话题,顺手将那支金钗插入她的发间——太过自然的举动,似乎并没有察觉出金钗的异样,“你我也有两年未见,合该交心长谈一回的。我想与你同乘一辆马车回府,如何?”

究竟是交心长谈,还是来刨根问底的?眉玺无声地笑笑,点了点头。

方才他在暖阁中定已将一切看在眼底了,聪明如他,又怎会推断不出她身份的特殊以及那支金钗的秘密……事已至此,便再也没有同他分辩的必要了吧?

“家里可好?”将她扶上言忌驾来的马车后,水沐清也揽了衣摆在她身边坐下。他的眼神并不与她交汇,随口问的也是亘古不变的家常。似乎唯有这样问时,双方才存在某种灵魂上的契合——他们,是夫妻。

“家里一切都好。”眉玺垂眸笑了笑,捋着自己的发,“但绸庄里,并不是很太平。”她的意思很明显——素白的死算不上是家事。

水沐清没有答话,只是安静地望着她,寻究的目光颇有些深不可测。

眉玺敛眉又笑,“妾身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见他颌首示意,她又接着娓娓道:“夫君的‘银壳一指’并不甚完美,虽正面出招常能以假乱真,但指尖真气过甚,若从背后出招便极易被对手循着指风破解。若只用三分真气走否前泰后阵塑造虚像,兴许效果会更好。”

“银壳一指”虽属武林绝学,但毕竟是白木老头闲得无聊时自创出来玩耍用的,有漏洞不足为奇。连资质平平的她都能发现破绽,若是碰上其他高手,定会对他不利。

短暂的错愕后,水沐清“哈哈”笑起,“幸好你整日只在闺阁里描蝶绣花,从不涉足江湖之事,否则定要成一代女侠了。”

他这一答,眉玺倒是怔了怔。这个男人——分明是有心包庇她啊!明明可以借题发挥甚至逼她坦明一切也不足为过——却反而为她铺了最好的台阶下,这样温柔得就好像——她所有的担心和猜忌都是庸人自扰,他根本不曾怀疑过她。

眉玺忽发觉得悲哀,不过两年未见,她竟越来越读不懂他的心思了。

“你不爱被点昏穴——那我点你睡穴,可好?”不料水沐清忽然道出这么一句——纯然是不着边际的话。

眉玺讶然抬头,却见他将帘缦掀起了一些,而那看似不经意的一掀,却让眉玺整个人为之一震——碧琉当铺起火了!浓烟滔滔翻滚,跳蹿着吞噬了原本算得上奢华的房舍屋瓦,贪婪得像食人的巨蟒。熊熊的火光中,她看见一抹魅蓝的身影转瞬即逝。

那个衣衫半解,浓妆艳抹的男人临走前曾朝她笑了那么一下,风华绝代。

眉玺的脸色倏地变白,刹那之间,所有关于毕老板与伙计热情相迎的片段也离她远去了,再也触碰不及……是了,她早该料到——主上永远都有办法毁尸灭迹,无论手段多么残忍。

然而不等她思考下去,身边的男人已经不由分说地点了她的睡穴,“你不曾插过手,官府追究起来也寻不到你头上。”水沐清神色漠然地注视着前方,“言忌,你只管直道回府便是。”

他心里有数,那个男人——与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男人,目前还不敢公然与水家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