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疏叶·芙蕖
随着一阵“嘻嘻”的清脆笑声,水杏云榭外的蔽日古树后探出一张玲珑的脸。丫鬟装扮的女孩不过七八岁大的样子,一双湛灵灵的大眼睛更是喜煞了人。
“果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南何,还傻站在那做什么,快来见过大少爷呀。”眉玺笑吟吟地朝女孩招手。她的声音向来软绵绵的,不见得一丝身为少夫人该有的魄力,这样一招呼倒颇有几分长辈的模样。
“嗳!”南何便一步一跳地跑至水沐清面前,仰头毫不避讳地对上他的眼,“大少爷,奴婢叫南何,‘南方’的‘南’,‘何处’的‘何’,取诗中‘南山何其远’之意。”
好一个伶俐的丫头!水沐清的眼里有了赞许的笑意。毕竟聪明的孩子皆是讨长辈喜爱的。
“南何南何,南山何其远……”水沐清怜爱地抚上她的发,眸中微有薄雾流浮,“告诉我,南何——你喜欢什么?嗯?”
话出口时,眉玺抬眸看了他一眼,眉峰不自觉地蹙到了一起,手指在袖中蜷紧,却无人发觉。
“奴婢喜欢——喜欢听声音!”南何忽然欢喜地一拍掌,“虫鸣鸟叫的声音奴婢统统喜欢听!”
“哦?”水沐清倒真是来了兴趣,索性撩过长发坐回石凳上,长手一揽便将娇小的南何抱坐到自己膝上。这样亲密无间的姿势,全然不同于身份悬殊的主子与下人,倒像是——亲眷,甚至父女。
“真是少见的喜好啊。为什么喜欢听?”
水沐清说话时有意朝眉玺望去一眼,他又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回。
“嘻嘻,不信的话,我来模仿一段鸟叫声给你听!”不消片刻的工夫,恃宠而骄的孩子已直接由“大少爷”改称为“你”了。
“好啊。”嘴角浮起愉快的笑意,水沐清兴致甚好。
不期间一阵犀锐的鸟鸣声划破长空,像百鸟之王的引吭嘶鸣,少了些婉转却铮铮硬烈得让人耳目一震!而跌宕的凤鸣声还未收尾,紧接着便是无数鸾鸟的和鸣声,声声啾啾飞扬入天,其间更有扑棱棱的拍翅声,群鸟结对南归,仿佛这么一鸣,竟是将春天都唤回来了!
等到南何欢快的笑声漫过苑子,之前震撼人心的鸟鸣却一直萦绕耳际久久不散。经过的丫鬟们纷纷举目望着天,好似还在搜寻着鸾凤来过的痕迹。
半晌,水沐清回过神来,狭长的眼尾处笑意愈加深幽,“南何,你表演得这么卖力,我该赏你才对。”顿了顿,他似有一些惘然,“妃夷若有孩子,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满意地将身边女子倏变的脸色纳入眼底,水沐清笑意舒展,“我便收你作干女儿,如何?”近在耳畔的极尽温和的话语,只是往日堆在眉梢的暖意却在无形间消磨殆尽。
收作干女儿,便给了她最名正言顺的身份,不仅摆脱了从前身份不明的嫌唾,今后她在水府更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如此天大的奖赏——谁不乐意接受?
南何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多谢——干爹!”她笑嘻嘻地扑进水沐清怀里,“干爹干爹干爹……”她喜不自禁地黏紧了他,忽然又仰起脸来,挂上讨宠的笑容,“对了干爹,干女儿还有一手更绝的活儿呢,干爹想不想听听?”
“还有更绝的?”水沐清剑眉扬起,面上盎然的笑意不变。
“我啊,不仅会模仿鸟鸣的声音,还会模仿人的声音呢!”南何献宝似的眨眨眼睛。
水沐清难得哈哈笑道:“那可真是奇了,赶快模仿几声让干爹听听!”
南何张口正要说话,忽闻一句轻描淡写的“过了”——是出自身边的女子嘴里。水沐清朝眉玺望过去,温和的眉眼敛去了笑意,颇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什么呀,眉玺姐姐?”南何偏着头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仿佛没听见她的话,眉玺依旧望着杏树发怔,太自我的神态却似自始至终都专注得很。
“眉玺。”水沐清笑着唤她一声。
“嗳?”眉玺恍然回过神来,略微惊诧地对上了身边两道齐齐的目光,眨眨眼,而后掩唇赧赧一笑,“抱歉,你们方才……可是在叫我?”
簌簌的落雪声盖过了她轻巧的言语。近身的那几轧杏枝鲜绿得可爱,叶根滚出了晶莹的雪珠,从交错的脉纹里缓缓淌下来,像是它的泪。而覆雪的杏梢之上,似有一行雁字掠过了云涯,颦然消寂于无踪……
天气越发冷冽了,仿佛连延廊上的烛火都被冻结成了冰蓝色的细棱。水家主子却不知从哪得来的情致,竟又在书房里生起了炉子,煮的是一盅清酒,用薄釉的白玉杯盛着,酒面上撒了一层风干在九月里的金桂。
“大少爷。”言忌搓着双手哼哧哼哧地进来,即便是如他般的七尺男儿也吃不消这样酷寒的天,“送去渊王府的聘礼已经按照大少爷的吩咐准备妥了。”
水沐清心领神会地笑笑,递了一杯热酒与他,“陪我喝一杯吧。”
“不知渊王府是谁有喜事?”一杯热酒下肚,当真驱走了不少寒意。言忌清秀的脸庞泛出红光,瞥眸看见水沐清袖下压着的那幅锦图,嘴角微有一丝抽搐,果然还在研究啊……
“老东西的第十七个儿子,枢念。”水沐清声音轻淡。
言忌的面色微微一抽。都有十七个儿子了啊……咳、咳,当真是,精力无限……
“哈!”感趣于言忌丰富的面部表情,水沐清笑着将酒一饮而尽,“看来你是不知,人家今年年初才添了一对龙凤胎。”
言忌的面色又是一抽。今年年初啊……咳、咳咳,老当益壮,老当益壮……
“枢念不同于其父。他啊,清闲得很,整天就见他循水去钓鱼,钓鱼却不用饵,八百年钓上一条最后还会放生。”思及故友,水沐清的面色转为柔和,“脾气又好得要命,乐坊里的姑娘喊他去捧捧场子听个小曲也笑着说‘好啊好啊’,说他不务正业都不过分。哈……”
看来大少爷是极欣赏这个人的。言忌心里有了数。
“老东西十七个儿子中,他是最无欲无求的一个,却是活得最自在的一个。”水沐清的眼里升起捉摸不透的深意,“不过真是想不到啊,他竟要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妻……”
“来历不明?这……”言忌大感惊讶。儿媳妇身份不正,那老谋深算的渊王爷竟也会答应这桩亲事?
水沐清笑了笑,也不解释,却是专心致志地研究起面前的那张绣图来。
“大少爷若再这么狠瞧下去,这绣图迟早会被瞧出一个洞来。”言忌忍不住玩笑道。
“恐怕就因为我一直这样瞧,才会走进死胡同里出不来了。”无奈地揉揉额心,水沐清索性将绣图转到言忌面前,“要不换你来,看看你能不能瞧出些名堂?”
言忌睁大眼睛寻究了半天,而后摇头,“除了觉得它好看,还真瞧不出特别的东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然后指指绣图上成荫的柳树,“呵呵,言忌大粗人一个,哪懂欣赏这些文人的东西?说出来您别笑呀,大少爷,这柳树,一开始言忌还觉得它古怪来着,一边的叶子这么多,一边的叶子这么少。”
闻言,水沐清的眼里有了赞许的笑意,“别妄自菲薄,这次还真被你看出点名堂了。”收到言忌太过惊诧的视线,他又笑着解释起来:“这柳叶确实古怪,起初我只觉得突兀,后来才想起来,古书有云:寻叶知南北。叶密为南,叶疏为北。”
他的眸光微微变冷,“可事实上,江南的气候偏湿润,白日光照也较均匀,按理说南北两边叶子的疏密不该这么明显,所以我便断定——素白定是故意将它绣成这样,借此来告诉我们线索的。”
说罢手指微微一点柳树上方的雁阵,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不可测。
言忌恍然大悟,情不自禁地低呼出声:“啊呀大少爷!这图果然有问题——南方有问题!明明是春天,可她绣的大雁却是往南飞的呢!”
水沐清淡淡微笑起来,其实回苏州之前并不是没有怀疑过眉玺——只有她的萃倚阁位于水府的最南方——且素白是自她嫁入水家之后才死,他不得不起疑心。
可如今——这大半个多月的进一步相处以来,他早已断定:眉玺根本毫无害人之心!所以会在出钗前手下留情,所以故意打翻了戚总管的养生茶,更……不曾想要害他。
但他——依旧看不透她。
偏又奇怪得很——他明明清楚这个女子心有城府深藏不露,却丝毫没有觉得她可怕,或是想着对她处处设防,反而只是想知道她藏在心里真正的想法,哪怕是听她说一声拒绝——竟是一种,连自己也捉摸不透的微妙心境……
思及此,他又垂下眸子,视线落在那首五言《咏春》诗上。诗上还有几滴显眼的墨迹,是她上次打翻了砚台泼上去的,擦也擦不净。
眉玺——明明不是个急性子的人,当时却惊慌失措成那样,究竟是——为何?难道只是不想穿用死人留下的绣料做成的衣裳?只因自己曾试探性地说过——“所以我想——将这最后一幅反绣图做成彩衣,穿在你身上,可好?”
不不,不可能这么简单,难道是——毁尸灭迹?莫非毁了这幅绣图才是她的真正目的所在?啧,眉玺啊眉玺,你包庇真凶的罪名可也不小呢。
玩味地哂笑一声,水沐清再度望向那些被墨迹沾染的字眼。大多是极细微的碎滴蘸上去的,无关痛痒,而被完全遮住的只有两个字:芙蕖。
眸中的精光倏忽一凝——原来如此!
翌日午膳时间,水府斯净堂。馐齐茶满菜色分明,水沐清与眉玺也已相继入座就膳。主子不喜油味偏重的山珍海味,桌上七菜两汤倒也清新得很。
“干爹——”人未至声先闻,自然是不久前才认的干女儿南何了,“抱抱——”南何一面跑进厅堂一面笑嘻嘻地朝水沐清张开小手。
仿佛很受用她甜腻的撒娇,水沐清笑着接住她的满怀,顺势将她抱坐到自己腿上,“乖,今日干爹吩咐厨子做了你爱喝的酒酿元宵羹。”和煦的声音如沐春风,最是那宠溺的神情,羡煞了恭恭谨谨站在一边的下人。
“嘻嘻,还是干爹最好了!”南何一时欢喜难喻,索性在水沐清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噫——干爹的皮肤好好哦!一点也不输给眉玺姐姐呢!南何长大了也要把皮肤养得嫩嫩的滑滑的才行!”她毫不避讳地喊得极大声,怕是连耳背的人也都听得一字不差了。
就坐在一旁用膳的眉玺温吞吞地笑了笑,并不插话。她今日的胃口并不好,却不方便过早回避,意思性地就了几口汤后便埋头数起米粒来。
“呵呵我啊,老了。”有意加重了叹息,水沐清满眼的笑意却堆聚在一个人身上,“都快三十的人了,岂能和你们年轻人相提并论?”
“才不是!干爹才不老!”南何急红了脸,一面使劲摇了摇身边的眉玺,“眉玺姐姐一定亲过干爹的,干爹的皮肤很光滑的对不对?对不对?”
孩子气的话一出口,所有在场的下人都变了脸色。这口无忌言的孩子——不是故意要让少夫人难堪嘛!水府上下的人谁不知道?自少夫人嫁过来起,大少爷连碰都没碰过她……
水沐清的脸上也浮出一丝难懂的神色,带着些许少见的玩味。他不说话,只是等着眉玺的反应。原以为她又要装聋作哑跳过这不甚敏感的话题,却万万没有料到——
眉玺只是怔忡地望着南何,原本就不佳的脸色愈发苍白。那双眼睛究竟在说什么?震惊,不安,抑或是……害怕?他读不懂,亦猜不透——那样的眉玺,竟是他从未见过的……
但失态仅是一瞬,而后便见她笑着摇摇头,“这可如何是好,我……记不得了呢。”她答得模糊,转而柔柔地望了水沐清一眼,竖指半掩着唇角的笑容,“夫君不会怪妾身吧?”
狭长的眼睛微眯,水沐清依旧笑得神采奕奕,“怎么会?相反倒是为夫该去好好检讨一下了。”
太过暧昧不明的话语,让眉玺的脸色再度变了一变。嘴唇似在嗫嚅,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隐约察觉出这一番对话中的玄机,水沐清的心头陡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且这不安愈演愈烈,满满地塞斥着整个心房。仿佛不久以后,他就要失去眼前这个女子……不、不不,这叫什么话?他根本就不曾拥有过她!多荒唐……
三人皆不说话,一时间气氛尴尬异常,下人们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所幸戚管家的到来及时拯救了他们——“咳、咳,大少爷准备何时动身去渊王府?老奴好去打点一下。”说话间望了眉玺一眼,笑容敦敦可掬。
眉玺也回以莞尔一笑,面色不自觉温暖许多。
“戚总管忙了一晌,还没用午膳吧?过来一起吃。”并不急着回答对方的问题,水沐清倒是热络地招呼起戚总管来——
“这……谢大少爷。”几番推辞不过,戚总管恭敬地走到水沐清对面坐下,“少夫人今日气色不大好,可千万别染了风寒呀。”他担心道。
眉玺淡淡笑了笑,正欲接话时却被水沐清先开了口:“对啊眉玺,那边的冬天比起苏州要冷得多,你身子又弱,记得路上多备几件厚衣。”他望着她,眼里有温情款款。
“嗯。”眉玺垂了眼眸巧巧地避开他的目光,手指已在袖中蜷紧。他今日是怎么了……
“眉玺姐姐也要去淮南?”南何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水沐清闻言“哈哈”笑起,掌心摩挲着南何的发,“干女儿真聪明,知道渊王府在淮南呢。”他的声音极轻,眼里也尽是溺爱的神采,“去过渊王府我们就顺路去西域,不回水家了。”忽而又笑望了戚总管一眼,“戚总管也随我们一道吧,西域那边的管家换了一个又一个,都不合我意。想来还是你最让我放心。府里的事毋庸操心,源沂和弟妹出去玩了这么久,也该回来照顾一下家了。”
他说得轻巧,甚至有那么些自作主张——完全不由分说的。
眉玺顿时只觉得胸口压抑得慌,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禁难受地皱起了眉。而那点恰如其分的病态也方巧掩饰住了眼底的一抹悲凉。水沐清,你果然已经发现真相了是不是……呵呵,也好,也、好……
而这一边,南何的眼眶已经红了,却强忍着没有哭闹,“干爹要走了,眉玺姐姐也要走了……还有戚伯伯……”她哽咽着,然后拼命帮他们夹起菜来,“你们都多吃一点呀,听说西域那边很苦的,你们以后肯定会想念自家厨子的手艺的……”
“南何——”就在南何的筷子即将伸到戚总管碗里时,眉玺忽而拦住她的手,“南何乖,我们并不是,不回来了……”她放柔了语气,像在哄她,手指却颤抖得厉害。
南何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落下来,同时挣脱开她的手,夹菜的速度更凶,像是故意要和她赌气似的,“才不是,你们都不要南何了……你们肯定不会回来了……”
哭噎声,安哄声,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声……百态纷呈,闹得不可开交。
见状,水沐清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在一边看着,唇边的笑意还在,只是眼神没有一丝温度。
“南——”便见眉玺的脸色倏地由白转青,一口气未提上来,紧接着身子一软,竟当众昏厥过去!
“少夫人!”
……
当眉玺将侧脸埋入水沐清怀里的瞬间,身体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恍惚间似又回到七年前的那个夜里,当时的她也是这样被另一个男人拥入怀里,然后是春纱帐暖,一宿贪欢……
她慌忙将眼帘阖起来,不愿再去触碰那段隐晦不堪的过去。
“我会吩咐下人将午膳处理掉。”水沐清的声音淡淡盈在耳际,模糊了里面的深意,夹杂一丝捉摸不透的叹息,“为何要告诉我真相?”
眉玺闭着眼睛不说话,下唇被咬出青白的齿印。
“想要……解脱吗?”好似自说自话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澜。水沐清的视线越过漫漫长廊上的直栏横槛,落到很远的地方,“也对。水家,确实不是个很好的容身之所……”
是一个,很放得开的男人啊……比她要洒脱许多。眉玺在心里苦笑,表面上却始终乖巧得不发一言,只任他将自己抱到床上放下。
“在那之前,我是否也该尽一次身为夫君的义务?”近在耳畔的声音里有了暧暧的笑意。
眉玺蓦地睁开眼睛,所有来不及掩饰的惊恐,慌乱以及源自女儿家天性的羞赧——皆被纳入他的眼。
唇边的笑容不自觉地加深,水沐清摇摇头,只是细致地帮她将被子拉好。而后倾身凑近她的脸,曲指轻碰了一下她冰冷的颊,忍不住皱起了眉,“你的脸色——确实不佳,怕真是染了风寒了。那就乖乖地不要动,之后的事不用你操心。”那最后一句话分明别有用意。
“嗯。”眉玺温顺地点头,同时身子不自觉地往被窝里缩了一寸,说不出口的心慌意乱竟只因他蜻蜓点水的碰触。
水沐清起身离开。他的面色始终沉静如一,心里却早已五味陈杂。眉玺,眉玺……自己竟是到现在才恍然惊觉——这个女子身上,根本没有半点妃夷的影子啊!妃夷不会像她这样安分,不会像她这样隐忍,更不会像她这样——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当成红尘粟埃,心无奢念,默默地淡看沧海桑田……
然而又是为何,心底升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怜惜,竟是对妃夷也不曾有过的……
“夫君!”
水沐清闻声回头,浅浅地扬了扬眉。
眉玺跪坐在床上,有些不大自然地交叠十指,“妾身想为夫君绾一次发……可好?”
她低眉顺目,只为遮饰面颊上的红潮。她声音轻好,却难掩怯怯的紧张。她第一次越过了两人间固守的底线,只是依着自己的心愿——只是想好好为他绾一次发——作为他的妻。
短暂的沉默,水沐清温声笑起,“好啊。”
是夜,瑾苑里月色稀寒。辛勤的下人们早将厚积的冬雪都铲至苑中一角堆着,砌成七八尺高的雪堆。泼了水便冻上一层光滑的冰面,月光下能清楚地瞧见自己的倒影。
苑角有楠木圆凳对称环桌,凳上垫着金蟒翻花厚褥。对月成镜的冰面前,水沐清微微偏首,下意识地又望了新梳的发髻一眼——等察觉到自己的举动有多孩子气时,不禁哑然失笑,“像个傻子。”信手揽过整齐垂落的长发,他自在地坐下来。
不经意间回想起她为自己绾发时细腻的指触,唇角再度勾起一个浅弧。眉玺,这个蕙质兰心的女子,是他的……“妻。”笃定地念出这个字,莫名竟有一丝宽慰。似谁在沉寂七年的心湖里倒了一斛暖酒,醇美,酣畅,酒面映着红颜笑靥温柔到不可思议。
然而……眼前倏忽掠过另一道人影,修长的双眉不由得微微拢起,“东风唯亲鉴,南山何其远……”喃喃念起从前轻狂不驯时写下的诗,他眸中的精光又开始流浮不定……
那时的他——弱冠翩翩,心高气傲,举手投足间尽是醉倾千江月的风情,也是在那场花灯会上,在云集来的人群吟诗作对比才学的地方,他遇见了全苏州城第一才女——杜妃夷。
因乎,风流才子,玉貌佳人,两情相悦出双入对——传在当时亦是一段锦绣良缘的佳话!若非后来荀初郡主出现,水杜两家结为姻亲之好也着实无可厚非……
那时他爹娘相继去世,由他接手的水家绸庄陷入空前未有的困境。而那渊王爷又暗中作难,几近胁迫他娶荀初郡主为妻……
又若非——若非七年前的那个晚上,两人情难自禁,直至木已成舟——他或许真真没有足够的理由去娶妃夷……
却怎么料到——这良辰美景竟皆成了虚设!妃夷在成亲当晚便大病呕血,自此卧床不起,寻遍名医也不见好转,直至两个月后香消玉殒……
“妃夷……”恍惚间扬手,宽袖带出极细微的“哐呤”声,却让沉思中的人心弦骤紧!这才发现——楠木桌上还摆着一个精致的暖手小炉,是丫鬟随手放上去的,如今炉眼里冒出的却是几缕苍翠的冷烟。
眉间微露困惑,水沐清伸手轻抚上去,细细摩挲炉面上凹凸错致的镂刻,恍然又回忆起了两年前的那只暖炉……
“路上风雪大,夫君留着它暖手倒也不坏。”当时的眉玺照旧一身明灼绯衣,白裘披风张扬在凛冽的冬雪里猎猎翻飞。她笑容柔婉,于临行的马车前递上一只精巧的暖炉。
眼尾处的温暖虚浮得不落实地,笑了笑,水沐清客客气气地伸手接过,“早些回去吧。”是他仅留的一句话。
此次西行自玉门关至楼兰,途经“死亡之海”莫贺延绩,沙漠气候变幻难测,何况车队跋涉便更是艰辛。水沐清先前又怎会料到,小小一只暖炉,竟起了那样大的作用……
炉中燃的是一种特殊的“冥焰”,焐着掌温便不会灭——故而一路伴着他度过严寒。待穿越莫贺延绩,赤日炎炎,银沙刺眼时,那暖炉竟似有灵性般降下温度,反倒成了纳凉用的“冰炉”!后来才知道,她在炉内第二层铺的是“赤穆凌”——府内用来降暑的珍品药材。
水沐清不得不惊讶于她的细心——烧完冥焰便正好步入沙漠,连时日都算得分毫不差!平日里只见她一个人待在闺中描画,也甚少见她与丫鬟们交谈,她究竟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
而这惊讶便在几天后转化为震惊——就在车队步入沙漠中央最诡谲的圣墓谷,遭遇嗜血的邪虫血蝇结群攻击时,炉内再度散发出奇香,而那香味恰好是那些血蝇的克星——“宫芽蕨”。
直至车队顺利抵达楼兰的绸庄分铺,炉中的宫芽蕨也方巧燃尽。
水沐清开始细细审视起这非同小可的暖炉来,无意间发现刻在暖炉内壁上几个小字:“若破之,方可知晓最后玄机。”是她娟秀的字迹,藏着欲晦又明的神秘。
水沐清略有迟疑,而后果断地用内力震碎了那只暖炉,结果却是——什么也没发生。除了埋在灰烬里的薄瓦碎片,除了那点若有似无的暗香,竟是什么都没留下……
犹记得绕在心头那一丝微妙的遗憾,原想再见面时问个究竟,怎知两年一过,便也将之忘得干净了。
“等明日,一定要向你讨个答案才好。”思及此,水沐清的唇角浮出一朵温柔的笑漪。却未等这抹笑容在眉角绽放开,便只觉后背一震,来不及回首时便已被身后人封住了穴道——隔空点穴!真真是——该死!若非因她心神不宁,凭自己的武功修为,又怎会给偷袭者可乘之机?!
月影魅残,身后是栖巧檀香盈袖,幽幽浮浮,飘忽不定——是她偏好的那一味熏香。一如婉婉萦绕在耳际的声音,熟悉得让他心寒,“夫……”又在转念间换了称呼,“水沐清,有些事,我也该与你说个明白了。”
眉玺!她究竟想做什么?难道是——
“我并不是什么杜家二小姐,与你成亲本是奉主上之命,并非真心嫁你。而这三年来,你我一直相敬如宾,亦不曾有过肌肤之亲同房之契,这夫妻之称可算有名无实。平心而论,你未曾给我一份情,我亦不曾予你半份意,你我谁也——不欠谁。”
不、不不——眉玺你还欠我一个答案!水沐清在心底喊,紧蹙的眉峰倒映在冰面上,竟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却见他在顷刻睁开眼睛,眸底掠过一抹锐利的精光!原来她——
“事到如今,我需回去复命。你我的夫妻情分,便也到此为止了吧。”
说着这样绝情的话,语气却不见一丝锋利,只因眉玺原本就是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啊!说话温腔软语细声细气,笑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打扰了别人——亦是这样的,善解人意的女子……
恍若柳暗花明的刹那,云开雾霁明月也现。携同所有藏不住的思念都在瞬间清晰起来……满满写在思念里的再不是从前那道支离破碎的影子——却是她温静淑好的眉目,是她低柔轻软的话语,是她装聋作哑时讨巧的神情,是她一步步向自己走近,朝自己摊开掌心时那一抹淳熙的笑容……
“水沐清,你——好自为之。”
便闻身后一丝轻浅的叹息,衣袂翩跹,终是连那檀香味也飘远了,飘散了,触之不及。
徒留孤影对镜,水沐清轻叹着阖上眼眸:眉玺,眉玺……原谅我的自私,我已经,没有办法放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