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抉择
回到天成高中,那围墙上的爬山虎似乎比去年还更茂盛,而操场边的一丛向日葵也依旧开着金黄色的花……
但是,一切都已经改变。
我的世界除了灰色,便是黑色。
我坐在了去年的教室,沈浩南的那一张课桌也还是一样,放在临窗大树下的地方。
没有人可以坐哥哥的位置。
我坚信,哥哥一定会回来。
只是,当那一个长发,有一双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睛,却又无比哀伤的少女出现在座位旁时,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
我承认,凌小官这大半年来的痛一定不会比我少。
可是,这个死丫头居然还敢出现在天成高中,居然还想坐在哥哥曾经坐过的位置!
这一刻,我连杀她的心都有了。
凌小官与我对视,眼睛里除了哀伤,还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倔强。
她不言语,只是那样看着我。
一股纤细的,但却波涛汹涌的悲伤从这个少女的心底蔓延出来,扩散,入侵到了我的内心。
哀莫大于心死。
这个少女的心一定枯涸了。
这个少女现在只剩下一点信念在支撑着她了。
是我骗她说哥哥已经死了——
我突然失去了与她对视的勇气。
凌小官头发长了。
这一个凌小官不再是从前的那一个凌小官。
除了成绩保持第一,凌小官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凌小官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苍白。
凌小官没有任何一个朋友,下课时她便抚着课桌,怔怔地出神。
我甚至感觉得到,凌小官的眼角似乎有一片被遗忘了的,永不干涸的清凉。
当我看见凌小官被痛苦的盔甲一层一层地包围起来,我的心底居然有一些隐秘的快乐,似乎凌小官越受折磨我便越开心。
凌小官喜欢到学校立体楼左侧的一个小密林去。
小密林种着许多灌木,因为长年少人烟,几乎都找不出路径。
凌小官便踩着绒草,带刺的钩木,腐朽的落叶,一直往里走。
我跟着她走到了密林深处。
她背着一个很大很重的书包,显得她是那么的瘦小。
在小密林的深处,有一个八角亭。
凌小官时常坐在亭边,看着夕阳西沉,浑然不知时间流逝。
我跟踪她许多次,最后的那一次,我见她从很大很重的书包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记录本,蹲在亭边,慢慢地一页页撕下来。
纸张在地上堆成一个小山般的样子。
凌小官用火点燃了,明黄色的火焰瞬间吞没了小山般的纸张。
待到凌小官离开,我过去一看,满地尽是灰烬。
在亭子一边,却让我捡到了一角被风卷走的纸片——
如果是命运让你我相遇,为什么泯灭又如此的残酷?所有的青春,所有的伤痛,以及那些神圣的光明,我生命中唯——段接近温暖的阳光……如此的矛盾,都是你赠给我的。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沈浩南,我爱你,但我却绝不会让我自己有机会可以遇到你。
对不起,我这不祥的人,请你原谅我。
我爱你,请让我永远地记得你……
“不用看了。这是我写给浩南的信。”
忽然,身后传来了薄荷一般的声音。
我转过身,看见了凌小官那么忧伤地站在亭子外。
她缓缓地走过来,从我的手中抽出纸片,拿出一盒火柴,笨拙地点燃了。
“我知道这很愚蠢,可是我还是想写信给他。”凌小官低低声地说。
那纸片在火焰里渐渐地消失。
凌小官灰色的眼睛里有一种火焰般的色彩一闪即逝,“沈嘉南,我知道你恨我。”她垂下头,低低声地轻笑,“可是你知道吗?我更恨我自己,比你恨我,还要强烈得多。这个天成,是唯一一个盛放着浩南气息的地方,即使我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但是,只要可以待在天成,我的心就会变得平静。”
这样的凌小官……
我的心微微一颤,纠缠着我的那一种痛又排山倒海而来,哥哥永远熟睡的样子浮现在我的眼前。
“你现在还有资格提到我哥哥的名字吗?”我冷冷地说,即使知道这些话的杀伤力,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别再为自己找赎罪的借口。做这一些事情的你,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不再被噩梦折磨罢了。”
“是,你说得对。”凌小官脸色苍白,眼眶里涌上了泪,她垂下了头,背着那个又大又重的书包飞快地往密林外跑去。
那些话都化作利箭射中了凌小官。
凌小官被利箭射中的地方鲜血淋漓。
我的心底浮起了一种莫名的快感。
可是,快感之后……为什么紧跟而来的是另一种陌生的情绪呢?
难道报复真的是一把双刃刀,既伤人,也伤己?
小魔女杜丝丝在教室等我。
放学的校园空荡荡的,像一个被遗忘的山谷。
杜丝丝的苹果脸上有迷人的酒窝,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卡通少女。
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
我只希望自己在做梦,等天明醒来,一切仍在最初的原点。
杜丝丝今天看我的目光有些怪。
“怎么啦?你的脸色好苍白。”
“嗯哼。”我踱到靠窗的座位上,这张课桌曾经是哥哥的专属物品。
“为什么你答应让凌小官坐在这儿?”杜丝丝的脸色有一些怅然,她淡淡地,一字一顿地说,“是因为你觉得对不起她?”
我不言语,缓缓地摩挲着这张老而旧的课桌。
从前,哥哥坐在这儿,我不屑于关注这张课桌,而现在,凌小官坐在这儿,我又下意识地排斥这张课桌。
今天我才第一次坐了下来。
嗯。这个座位真好,可以望得见树后的蓝天,白云和偶然飞过的黑鸟。
课桌也很普通,但看得出主人很爱惜它……右侧的一个角像被锤子砸中了一般,裂开了一道两指宽四厘米长的缝隙。
这一道缝隙被主人用新的松木修补。
难得的是,新松木本来应是牙黄色的,可是主人又不知从何处弄来油彩,把这一道缝隙漆成与老课桌同一种颜色,如果不是仔细看也分辨不出来。
杜丝丝顺着我的眼睛也看到了那一道缝隙,脸色不由得一变,她正待说话。
忽然,我的手指停在了那一道缝隙上……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不望杜丝丝,只是侧头去望窗外的流云。
杜丝丝的眼底似有庞大的悲伤呼啸而过,然,她还是微微地笑着,“那我先回去了。你也不要一个人待太晚。”
“嗯。”我淡淡地应着,等杜丝丝娇小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时,脸上淡淡的伪装一下子卸了下来。
这填补上去的松木有秘密。
那松木的中央,摸上去的感觉有深深的刻痕。
如果只是看,是发现不了的。
而特意把新松木油漆成老旧之色,怕就是因为要掩饰这深深的刻痕吧。
我俯下身,闭上眼睛,令手指的触觉更敏锐一些,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摸过去……那是字的痕迹……
两指宽的平面上,居然是七个字。
沈浩南爱凌小官
我眉头一皱,自嘲地一笑,原来是看走眼了。这并非是一块松木,而是一块篆刻。忽然,我又把手放到课桌底下,不出所料,那一块篆刻的背面也有七个字的痕迹。
凌小官爱沈浩南
呵。肉酸。
我陡然站起身来,巨大的力量掀翻了课桌,几乎是逃一般地跑出了教室。
路,似乎那么的漫长。
我茫无目的地走着……
夕阳在我的身后投下一个金色的影子,天空没有飞鸟留下的痕迹,我的耳边却似乎听见翅膀扑簌的声音……
凌小官和哥哥之间究竟有怎样的一个故事?是什么样的感情令哥哥愿意为凌小官而死?又是什么样的情感能令凌小官在忧伤无处可逃时,仍遵守着与哥哥的约定?又是什么样的感情能令凌小官丢弃自尊在我家门前长跪四个小时,任我凌辱?
沈嘉南,你现在在做什么?你这么做对吗?
我仰起头望着天空,哥哥如星辰般的笑颜出现在遥远的天际。
他不说话,只是那么温柔地,带着一丝亲昵地看着我——
那天晚上,我刚洗了澡出来,头发湿漉漉地,只穿一件黑色平脚裤,身上搭一条白色浴巾,站在更衣镜前,一斜眼,便见杜丝丝坐在我的床沿看一本杂志。
那是最新一期《花花公子》。
杜丝丝竟然看得津津有味,听见我出来也懒得抬眼,只沉声说:“沈嘉南,你肉不肉酸?先穿好了衣服再出来啊。”
我唇边勾出嘲讽的笑意,径直走到杜丝丝面前,那白色浴巾不经意地滑至胸肌处,我靠她很近,嘴唇几乎贴近她的耳鬓,轻轻地呵气,“你在看什么?”
“明知故问。”杜丝丝一副泰山崩于眼前岿然不动的淡定,大眼睛微微地眯起来,“雷斯汀的四角肌真性感。”停了片刻,小妮子又狡黠地说:“沈嘉南,你别在我面前摆猛男十八谱。我又不喜欢你这类型。”
“呵呵。”我讪笑着坐正了身子,找了一件浴袍出来穿上。
“白天我和你说的事……你觉得怎样?”天晓得,杜丝丝连头也不抬,只是把巴掌大的脸埋在《花花公子》上。
天蓝色的纱帘飞了起来。
静谧的落地灯很温暖。
我的神色一变,正待说话。
忽听见杜丝丝幽幽地叹气:“沈嘉南,你可愿意为了浩南赴汤蹈火?你可愿意为了浩南不惜一切代价?”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杜丝丝终于抬起头,她的眼睛郁黑深沉,“既然如此,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不是就必须抛开成见抛开心底的恨做出抉择吗?”
一只黑色的飞鸟落在了露台上。
我侧过脸去看那只飞鸟,垂下的眼睫掩住了我的神色。
杜丝丝苦涩地说:“不要再逃避了,你应该知道,在过去的一年浩南与凌小官有怎样曲折而美好的记忆……或许这些回忆将是唤醒浩南的唯一希望!你也应该知道,我说出这样的话是多么的痛。因为……”
杜丝丝鬼灵精怪的大眼睛里的确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痛苦,“我恨凌小官!因为我……爱浩南。”
爱……
爱是什么?
那一块镶嵌在哥哥课桌上的篆刻上的十四个字忽然一下子涌上了我的脑海……
“就让凌小官见一见哥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艰难地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