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悄然无声)
楔子
夜色已经深重,夜宴从梦中惊醒,掀开重重耦合纱帏,玉水阁中红烛,燃得已经接近了赤金烛台。青花缠枝香炉中淡淡细雾飘出,空气中迷漫着馥郁的佛手柑香气。她无法入睡,隐隐的呜咽传来,那是一种压抑的,悲怆到魂魄里的哭泣,就好像失去了另一半生命的孤狼,哀伤得渗入骨髓。
夜宴静静穿过长长回廊,顺着影影烛光走到了西厢。糊着蝶影纱的窗子半开着,她站在阴影中,看见他枯瘦的手支撑在苍白的面上,烛火噼啪,映出痛苦的光影。
这是无声哽咽,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他的颊,滑落在浅青色的衣摆上,晕出斑驳的泪痕。缓缓地伸出因为过度的紧握而僵硬麻木的手指,静静地,轻轻地,伸出,然后又缓慢收回。原来,被爱和憎恨所扭曲纠缠的那种难以忍耐的疼痛,已经在他们之间留下一道无法逾越的伤痕。
流岚,她的夫君啊,原来他和她一样痛断肝肠,原来他们都是如此痛苦。
可是她决不放手,如果要一个人的痛苦来成就他和她的幸福,那不如让所有人一起来痛苦。
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必然会被悲鸣惊醒过来。许多时候已经无法分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每个夜晚就是这样地重复,即使是最高级的佛手柑也无法把他们带入安眠的梦境,这是一种究竟怎样的撕心裂肺般的苦痛啊。
但是没有关系,只要他还在自己的身边,即使痛苦她也甘之如饴。这一生一世他的幸福只能在自己的身边,痛苦也是只能在自己的身边,他别无选择。他的心不敢不在她的身上没有关系,最起码她得到了他的人。
夜宴轻笑转身,迈下台阶。天际云遮雾掩一弯朦胧月牙,庭院中花香肆溢,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突然觉得脚下一阵寒凉,低头看去,原来她走得匆忙,忘记了穿上丝履。
在这个沉郁暧昧的夜晚庭院,看着自己的赤足,夜宴的意识出现一种迷离,难以抑制地忆起诸多流醉往昔。
第一章 夜宴公主
七年前,永历三十九年,夜宴还随舅父夜玑端远居金陵。
那天阳光明媚,碧草青青。坐在沉闷的书房,依旧感觉到清平侯府墙外的新枝,闻到流溢的馨香,听见远处雀儿鸣叫的声音,夜宴终于受不住春日的诱惑,骗过了教引先生,好不容易溜了出来。可是舅父的书房就在旁边,心中不免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只能尽量放轻脚步,可还是觉得脚步声如同山响,心都提到嗓门口儿了,于是干脆脱下金丝绣鞋,用手提着,只穿着丝质足衣,想迅速地穿过。
书房的雕花窗是半开的,那仿佛鬼使神差的偷瞄,让她不禁止了脚步。房中一抹溜青的身影,好似天上的浮云,夜宴望去的时候,他正好抬起眼,似笑非笑,漂亮得像是夜色的眼睛弯了起来,流露出某种儒雅中混合温柔的美丽。她愣在那里,心中一片让人眩晕窒息的安静,静到似乎可以听到胸口里心脏的搏动、血液的流动,这种安静炫惑着她的视线。连舅父的声音似乎都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在耳边空洞地回响。
“年轻人,你很有毅力啊,连续三个月递帖求见,不知所谓何事啊?”
书房中,清平侯夜玑端,端起紫砂的茶碗细细地喝了一口,然后才看向面前这个站着的年轻男子,他的耐心和毅力让他深感敬佩,所以破例给了他一次机会。
“侯爷,草民此次自知冒昧,但还是请求您能给草民一封引荐函,可以参加此次科举。”
谢流岚的声音很清越,就像水滴落在石上,毕恭毕敬,但没有一丝的谄媚卑微。
“哦?引荐函?难道你……”
“草民之祖父,因触犯律法而削官流放。”
“哦,原来是犯官之后。”
优雅的眉不禁蹙起,不仅为谢流岚的身世,也为窗外那抹窈窕身影。
这个时候应该是在读书才对,为何跑到书房的窗外偷窥,难道……夜玑端再次看向面前儒雅英俊的男子,雪白的额间,川字的纹路更加清晰。
“侯爷,家祖有罪,所以草民希望能为我黎朝,尽心竭力,以赎其罪。”
谢流岚有些紧张地看着太师椅中安坐的男子,他的心里其实是更加吃惊的。
清平侯夜玑端原是夜氏宗亲,因为原本敬国公的夜无年膝下无子,又看他才华出众,便过继了来。几十年来在他统领之下夜氏长盛不衰,原本他以为见到的肯定是位有威严样貌的长者,可是谁知道,权倾天下的清平侯夜玑端,原来是个几乎可以称得上美丽的男子,几乎完美的五官,如果不是岁月留下了细细的纹路和冷漠得毫无感情的眼神,会以为面前的只是一个清冷的翩翩公子。
“抱歉,年轻人,恐怕帮不了你,你要知道举荐犯官之后,如果你日后有任何闪失,我都无法洗脱干系。”
夜玑端的眼角上已经没有任何的笑意,并且掺杂着几分无法掩盖的冷酷,但是却既没有阴沉的感觉,也没有因为他的身世而流露出鄙视。
黎朝律法,凡犯官之后三代不得及第为官,但如有才华出众者,只要持有三品以上官员的荐函,就可直接参加科举,只是此间如有任何行差踏错,其人和举荐人都会受到重罚,所以自开国以来极少有人甘冒风险为犯官之后举荐。
其实这件事本来对夜玑端来说并不算什么,他虽然变相被贬到金陵,可是夜氏多年的根基并没有因此有丝毫动摇,相反倒是多了几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意味,南来的官员们都会有一种不成文的惯例,一定要拜会他清平侯。于是隐隐的金陵夜氏和都城镜安相对,成了除皇宫以外的机要中枢。
但是在这种夜氏和皇室不和渐露端倪的时候,冒险为犯官之后举荐,无论如何都是不明智的。
“侯爷,草民也知道此事是有些强人所难,可是草民绝对会保证不会有任何行差踏错,之所以求助侯爷,也实在是走投无路,而且……”
谢流岚见到夜玑端的态度,心已经有些微凉。他知道要游说清平侯为自己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人举荐并不容易。但谢流岚还是不死心地为自己争取最后一次机会,作为犯官之后,他自小就清楚地知道,凡事都要自己努力地争取。
可是,夜玑端冷冷的一句话,却打碎了他全部的希望。
“不用再说了,来人,送客。”
书房门打开,夜宴听见迈步走出的声音,然后那人转过回廊,瞬间相对而立。廊外吹来阵阵清风,把她披散在肩头的发吹得飘飞,也把他青衫吹得微微作响。湿润的空气抚慰着肌肤,就像他的人一样清爽得仿佛一直能渗入五脏六腑。
他虽然服饰相当整洁,但是还是看得出已经非常陈旧,颜色已经有些发白。可是这些都无法遮住他的一身光华。最吸引人的还是他的眼,神的眼睛太过无情,一般人的眼睛太过阴暗,可是他的眼中只有那似水的多情,让夜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眩晕感。
而谢流岚的眼前则是一亮,然后又微微地愣住。迎面而立的清秀女子,极瘦的身姿,一身很华丽的白色金绣长裙,可是手中却拎着金丝绣履,不合礼数得好似山野村姑,却又和她的高贵有着奇异的融合,而她看着他的眼神竟有些寂寞的温柔。
看着面前这个像水一样剔透温柔的男子此刻难掩的失落,夜宴终是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谢流岚。”
“小姐。”
谢流岚身后的仆人,似乎察觉了场面的异常,躬身提醒着夜宴。
府邸的佣人都对她的身份守口如瓶,此刻的谢流岚也正在猜测,因为据他所知,清平侯并没有子女。
似乎才察觉得到,夜宴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提着的丝履,穿上后,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瞬间他们似乎闻到了春日和煦的气息。
书房中,夜玑端坐在红木案后的太师椅上,双手搭在椅子的扶手,面前摆着一套紫砂茶杯,刚刚沏好的茶冒着轻薄的水汽,萦萦绕绕。
“舅父。”
“夜宴,怎么了?”
夜玑端看着推门而入的女子躬身行礼,他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薄唇向上弯起一条优美的弧线,细长的眼角上出现了几丝纹路,虽然掺杂着几分无法掩盖的孤独,但是却依然有着夜氏固有的优雅。
“请您帮帮他吧,舅父。”
“刚刚,你站在窗外偷看了,是吗?”
他说话时神情非常的淡漠,淡得如同冬末的梅枝上融化的最后一捧雪,可是她却能品位出其中的严厉。
“是的。”夜宴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其实,也只是一封荐函而已啊。”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想要帮助他?”
“我,因为我喜欢他。”
微微喘了一口气,她平静地回答,也许正是这平静激怒了他。紫砂的杯子,从她的耳边飞过,摔倒在墙壁上,最终四分五裂,桌案上茶水肆意染湿了上好的云纹宣纸,那纸吸食着水迅速饱和,晕出了大片的褶皱。
“你难道忘记你母后的下场了吗?”
夜玑端的目光像针一样尖锐,但夜宴知道他的心也一样的难过,这些年苦苦支撑夜氏一切的他,毕竟只剩下她这个唯一的亲人了。
“我没有办法,因为母后的血在我身上流淌,舅父。”
夜玑端因为愤怒而睁大了的阴冷黑眸,透过怒火燃烧起潮湿的朦胧,看着面前的女子。
她并没有承袭她母亲的绝世美貌,可以说,她的模样,实在是瘦弱得让人怜惜。削尖的下颌,仿佛透明一般的肌肤,有着血色尽失的苍白程度。额角上的淡蓝色的血管由于他的怒火而紧张地一跳一跳的。还有那眼睛,幽暗的重瞳,仿佛是可以映出一切罪恶的镜子。
“夜氏的血液中,生来就是疯狂。”
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在空气中缓缓摩擦,这是母后薨天的当日,她的父皇,当今黎国的天子,所赐的一盏万艳窟落下的病根,当时如果不是舅父及时赶到,恐怕年仅七岁的她已经死在宁夜宫中了。
夜宴还记得,那日天空好像漏了一个窟窿似的,大雨滂沱而下。
夜玑端跪在宁夜宫黎国天子的脚下,悲泣指责:“皇上,皇后尸骨未寒,您就要背弃当日对我夜氏的誓言了吗?举头三尺就是神灵啊,陛下!”
可是,让终年冰冷的凝舒改变面色的,并不是满天轰鸣的雷声,而是近乎诅咒的一句话——
“您要是执意赐死夜宴公主,皇后的魂魄就会永生永世在您的身旁悲鸣!”
“滚!带着这个孽障,一起给朕滚出镜安!”
黎帝凝舒再也忍不住了,拍着桌案站起来,把心头多年的积郁吼了出来。
于是她的舅父被贬到金陵,现在的她只是庇佑在外戚强大权势下的,被自己的父皇所厌恶遗弃的公主,这是黎国皇室众所周知的秘密。
其实,夜宴并不在乎,因为她知道,从出生那刻起自己只是一场畸形爱情的赠品,而这场爱情让整个黎青王朝上演一出血腥的屠杀。
一切的起因,在许多年前九月初九重阳皇家夜宴上。落花时节,庭园中那白衣少年抚笛而立,仙姿秀逸。一曲笛声,幽幽荡怀,当他抬起好似花之精魄一样的眼时,蒙着淡淡夜霭烟霭的秋菊,似在脉脉含情。花瓣上沾着的晶莹的露珠,似都是为得到他的垂青而在轻轻啜泣。
这近乎妖异到近乎绝色的少年,让当时已是太子妃的母后,夜氏唯一的女儿难以忘怀,如痴如狂。
如果那少年只是普通的伶人,所有的一切便不会发生,可是他恰恰是太子凝西的胞弟,只因生母身份卑贱,而备受歧视。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近乎侮辱的一次吹奏,最终演化成了一场宫廷的血变。
为情痴狂的女子平静地跪在自己父亲的面前,只说了一句话:“父亲,我要凝舒,不然我会死。”
那时官拜中书令,封号敬国公的夜无年,看着自己唯一的骨肉至亲,最后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冤孽。”
然后,在夜氏滔天权势的支持下,还是南王的凝舒杀害了自己的兄长,太子凝西,逼迫先皇退位,最后据说先帝是暴病而亡,而他成了黎青皇朝的第十三代君主。
在一片鲜血中的登基大典上,她成了最有权势的女人——他的妻子,黎国的皇后,可是唯独没有的,就是夫君的爱。
是的,他不爱她,由始自终都没有。他爱的是另外一个青梅竹马、陪伴他走过最艰难岁月的女子,她没有皇后那样如火焰般的美丽,没有高贵的出身,可是她很温柔也很善解人意,最重要的是他们两情相悦。
后来这个女子,暴毙而亡,据说死的时候七孔流血,惨叫了七日七夜,最后凝舒不忍她再受折磨,亲手结束了最爱人的生命。然后,当日在黎国皇后达到目的的满意笑容中,一个名叫夜宴的公主出生在宁夜宫中。
从她有记忆以来,自己的父皇从没有踏进过宁夜宫,母后日渐憔悴,像烙印一样烫在了她的心底。
菊花开菊花残,母后整日里披散着长长的发,只是坐在梳妆镜前,痴痴地等,痴痴地想,可那同仙人一样美丽的男子,也有着和仙人一样的冰冷的心,他从未再看她一眼。
又是九月初九,金色的菊花盛开的时节,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生命之火弥留之际,她只是凝视着远方,喃喃着的只有一个名字:“凝舒……凝舒……”
可是那个让她倾心相恋的男子,至死都没有看她一眼。
他只是恨她,恨到在她死亡的第一瞬间,就要赐死她唯一的骨血,他第一个孩子——夜宴。
想要忘记却又无法忘记的过去,再次迸发出了新的痛楚。在他们也不知道的深沉的地方,他们听到,魂魄仿佛在痛苦呻吟。在这一切的记忆不断涌现,捆绑住了身体的每一寸骨肉,甚至令人有窒息的痛苦的时候,夜玑端突然注意到了,夜宴那长长的群摆上所绣着的浅金色的万寿菊花,正是自己的姐姐,她的母亲生前所最爱的花朵。
在眨也不眨,仿佛拆开了各自的伤口,令旧日伤疤再次渗透出鲜血的彼此凝视中,夜玑端因为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楚而低垂下了眼帘。
他常常会想,这个姐姐唯一的女儿,这个一向子息单薄的夜氏唯一的血脉,生于畸形的恋情之中,长于为爱恋所疯狂的女子之手,她的身世,血统,是不是注定了她会变得一样的疯狂。
“我喜欢他,舅父,就算为我,您帮帮他吧。”
缓步走到他的身边,跪下。夜宴冰凉的手紧紧攥住他同样没有什么温度的苍白颜色。
阳光照耀下的两个人,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难以形容的,相似的透明感。
夜玑端的目光中有着无奈的怜悯,低头沉思了一下,然后把那沁湿的纸扫在一旁,重新在干净的纸张上提笔,用蝇头小楷很端正地写了一封书信,最后盖上了印章。
“我会叫人给他送去。但是,夜宴我要提醒你,如果他没有功名在身,为了夜氏,你们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
“舅父,您说过,我们夜家的人,眼光一向很准。所以,我相信他一定能金榜题名。”
“我老了,已经不知道还能再活几年?而你今后的日子还长,我希望你考虑清楚,有些事做了就不能回头,即使你以后痛断肝肠,只怕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