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礼
雪越下越大,一路上大雪如鹅絮纷飞着,无人的街道被厚厚的白雪淹没,几乎看不到的道路,把车辕深陷在其中。没有比在大雪中前进更加困难的事情了,等马车穿过重重如棋盘的街道到达北门时,已经过了子时。
守城的官兵见到急驰而来的马车,大声开口喝道:“站住!何人半夜出城。”
马车的帘幕缓缓揭开,那守兵只见一只如玉的手探了出来,那纤细指间拿着一块黄金嵌珠的令牌。
“开门。”
被那美丽的手几乎摄去了心魄,但是上面刻着的夜字,让他连忙跪了下去,“长公主……小的奉命,今夜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开城门,违令者要处斩。”
“你现在不开城门,马上就会没命。”收回了手中的令牌,没有生气,只是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寒冷音调似乎连他手中的灯火都被冻结,“去开吧,有本宫的令牌,他们不会为难你们。”
“是。”
钉着鎏金门钉的朱红色大门被缓缓推开,马车顺利地扬长而去。
红色琉璃灯把整个宁夜宫沐浴在一片喜色之中,黎帝锦瓯被宫人搀扶进内寝殿时,脚步已经有些虚浮,觉得被满室的红耀得更加的头晕。
龙凤喜床上挂着五彩纳纱百子帐纱,苏轻涪端坐在大红缎绣龙凤双喜锦褥上。
突然眼前一直蒙覆着的红盖被掀了去,锦瓯晕着薄醉的红意的面容蓦然出现在眼前。呆呆地看着那称得上绝色的脸,许久她才想起这不合宫规,连忙低低地垂下头,收敛起了所有的神情,隐约见那长长的睫毛在红润的肌肤上投下一抹阴影。
“皇上……”
醉意朦胧地打量着她一身喜色下的如画容颜,片刻唇边露出一抹挑剔的笑意,坐在了她的身旁。
“爱妃也是辛苦了一整天,累了吧?”
“臣妾不累。”缓缓抬起头,矜持地望着他,力持端庄地回答着。
这样故作的高贵稳重,却让他心里泛起一阵淡淡的不悦,“真是无趣啊。”
好心情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尴尬而又狼狈的面色,然后抓起了那双一直谨慎规矩地放于身前的手掌。
纤细而苍白的手指在他的手中微微地抖动,却不敢有任何的举动。
冷漠地看着在烛火下显现出晶莹颜色的手掌,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薄薄的嘴唇旁边浮现温柔笑意。
然后,缓缓地把身体覆在了她柔软的身体上,红色的衣袍随着他的动作而改变着褶皱的纹路,在荡漾着红色火焰的空间里染上了暧昧的颜色。
服侍的宫人都掩着唇角的笑意,悄悄退了出去。
宁夜宫的空气里带着苏合熏香的味道,弥漫着和满室的春色一起安静地荡漾着。
锦瓯慵懒地在柔软而光滑的身体上满意地沉沉叹息着,那修长的肢体,在烛光中像是最精致的锦缎,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而身下的身体却是因为他的毫不怜惜僵硬着,咬紧了红唇,那芊芊十指,凭空抓挠着,却什么也抓不住,最终只能紧紧攥住身畔的火色锦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子突然听见内勤外宫人尖细的嗓音低低呼唤着:“皇上,皇上。”
明明上一刻还在沉醉之中的男子,蓦然毫不留恋地起身。
帘后宫人连忙上前为他穿好了衣袍,然后他接过老迈宫人手中的书信,许久后忽然若有所思地笑了,竟是比满室的春色还要魅人。
他吩咐了那名老迈宫人几句话,就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看过床上的女子一眼。
“刚刚来的那人是谁?”
“启禀娘娘,那是长公主身边的近侍,何冬。”
伺候在一旁的宫人偷看了苏轻涪一眼,发现她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失望和不甘,心里稍觉不忍,便拿了龙凤锦被盖在她不着寸缕的身上。
“是吗……”
微微闭上眼睛,现在她自己都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是冷淡地应着。
美丽娇艳的容颜在烛光下看起来像是风雨中摇曳挣扎的鲜花,那么的脆弱和……怨恨……
马车在城郊的路上行驶着,但因为越来越大的雪,马儿以称得上缓慢的速度走着。
车内,她紧挨着他,敏感地觉得锦渊身上有一种隐忍的兴奋,稍微拉近了她和他的距离,把半边的身体倚靠进了他的怀中,低低地问:“……怎么了?”
锦渊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怀中的女子给他一种非常苍白羸弱的感觉,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微弱的笑意,安慰着开口:“没什么……那个通关的令牌,交给我拿着好了,以后的路,你不好再抛头露面了。”
“……好。”
毫不犹豫地从袖中拿出,而他接过那镶着东珠的令牌后,伸手把她身上的披风,轻轻地拉紧,修长的手指陷入她白狐披风的一刹那,隐约竟然有一丝颤抖。
“夜宴,如果我做了什么……伤你心的事情,你……会原谅我吗?”他有些焦虑地问,然后伸手轻轻摸着她被严寒冻得灰白的面颊。
“……会啊。”墨色的瞳和他微微闪烁的眼交汇,夜宴稍微把头倚在他的颈窝,纤瘦的身体完全偎依到了他的胸膛,笑着好似在喃喃情话地低低说道:“因为你那时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再欺骗我了。”
突然,走在山间道路上的马车忽然停下,他怀里的夜宴则因为惯性没有选择地更加倒入他的怀里。
“没事吧?”安慰着怀里紧张的她,锦渊也有些心浮气躁地开口喝道:“怎么了?”
“王爷,前面好像有人。”
车夫有些害怕的嗓音响起,锦渊连忙拿起身旁的宝剑。
“别怕,有我在,我先下去看看。”
他走下马车之后,车外开始有铠甲碰撞的声音和纷沓而围的脚步之声。
夜宴的心蓦然抽搐了一下,车帘被掀开,一阵寒气从外面涌了进来,飞絮般的雪片毫无顾忌地飞进了马车之内,看着站在一群杀气腾腾的侍卫之间的锦渊,夜宴觉得自己身上最后一点的温暖已经被剥走,心中那团燃烧的火焰已经渐渐地熄灭了。
苏轻寒走到马车前,冷冷地道:“请长公主下车。”
“你骗我。”
步下马车,她纤细的手指紧抓住披风的边沿,掌心下冰凉而泛着湿冷的白色裘毛已经被蹂躏得惨不忍睹。
锦渊一向锐利的眼睛微弱地瑟缩了一下,侧过头没有再看她。
“长公主,您绝顶聪明,却终是堪破不了‘情’之一关。”
“自古连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有人对我施展美男之计呢。”没有理会苏轻寒的讥讽,她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颤抖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了一痕鸦青的色泽,而当她再度张开墨色的眼时,那双美丽的眼再也看不到任何一点的感情,就像是最明亮的镜子一样冰冷地反射着周围的一切,“锦渊,你为何不肯听劝,你斗不过他。”
“以前也许,可是现在我有了你,你在我的手中,整个夜氏就相当于在我的手中,你说我们谁会赢?”
“王爷,我们的人马已经全部进了镜安。”
侍卫们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激昂回荡。
“好,有了这令牌咱们就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皇宫,走!”
“是。”
下完命令后,锦渊拥着夜宴上马,率先一甩马鞭便绝尘而去。
天空乌云翻滚,皇宫中的御道之上也是堆积了厚厚的雪,那密密的雪片好似没有止境地落下来,一片还没有来得及融化,另一片便紧接着覆盖上,像是天空在愤怒地鞭笞着大地一般。
锦渊从马上把夜宴抱了下来,她却并不惊慌,只是看着天空中的大雪,伸出可以跟雪匹敌的白皙的手,看着那雪片纷纷飞落其间,片刻就凝聚了一摊水珠。
“夜宴,从今夜开始,这黎国就是我的了。”
看着他的铁甲侍卫,悄无声息地进入皇宫,毫无防备的守卫都静静地倒了下去。他拥着她温柔地微笑,修长而略带粗涩的手指在浮荡着满天雪光的深夜空气中滑动着,带起一种踌躇满志的味道,轻轻抚摩上她的脸颊,然后缓缓倾身,似乎想要亲吻她愈来愈苍白的唇。
“是吗?那可不一定吧,王弟!”
清冷的声音划进所有人的耳间,黎帝锦瓯慢慢从阴影中走出,一袭明黄的衣袍在暗中泛着奇异的微亮。
御林军身上的铠甲,在严寒而寂静的空气中,发出清脆的声音。顿时,火把通明,训练有素的卫队整齐地围住,弓箭手紧跟上来,整齐划一地拉弓引弦,刀光寒影如狂野的猛兽,蓄势待发。锦渊回过头,围住他的赫然是自己昔日的同盟——苏上远。
他怀中的女子,缓缓脱离出他的怀抱,苍白的面色却泛着奇异潮红,墨色的眼睛像是有一层结冻的冰闪动着精亮的光芒。
“王弟真是好心情,在朕大喜的日子进宫,这是贺礼吗?”
兄弟两人遥遥对视,目光都是犀利而冰冷。
“本王就是来进宫杀了你这个弑父夺位的叛臣逆子!”
许久,锦瓯那仿佛带着冰霜一般的薄怒声音,在九重宫殿之中响了起来:“来人,福王锦渊意欲谋反,给朕拿下!”
“苏上远,你以为你悖主求荣,锦瓯就会信任和重用你吗?在他心里你也只不过是一条不可信的狗而已。”
“王爷过奖,老臣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看着锦渊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一种无形的威压在他们的对视中荡漾开来,让久经官场的苏上远也开始觉得浑身发冷,但还是勉强镇定地开口回道,“轻寒,还不把剑放下。”
“父亲,儿誓死追随王爷。”
“你这个逆子!”
气得大喊却制止不了苏轻寒手中的宝剑,一眨眼间,几名御林军的身体便倒在雪地之上,鲜红的血滚滚而出。
不看自己的侍卫渐渐倒在血泊之中,也不看那渐渐包围在四周层层的御林军,锦渊只是转过头,看着身侧平静得好似早已预料到一切的女子。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的以为……真的以为她对他是真心的……呵呵……原来不过是自作多情的一场春梦罢了……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锦渊缓慢地勉强自己笑了出来,“你……是你……那令牌是……”
“是我,第一道给城门护军看的令牌没有问题,但我交给你的那道则刻有标记,所以你只要拿着那道令牌进宫,自然马上就自投罗网。”
“好……好……”锦渊低声说着,然后手中的长剑猛地驾到了她的颈畔,那苍白的脸色看起来不会比下着雪花的灰白天空好到哪里去,“你们谁也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夜宴!”锦瓯一看到他的举动,马上惊呼出声。
“锦瓯,你要是有空关心她,还不如马上放我们出城!”
“出了城又怎样,你以为自己能跑得掉?”冰一般寒酷的眼凝视着锦渊,变得更加的凛冽,仿佛要洞穿他的身体。
“不试试又怎么能知道。”
看着莹亮的刀刃在她的颈间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锦瓯的牙下意识地咬破了唇角,终于一声令下:“放他们出城!”
苏上远心中一惊,急忙劝道:“皇上!万万不可!”
“没有听到朕的话吗?”
御林军的包围缓缓打开了一道缺口,锦渊伸手把夜宴拉上马背,用力地在雪中一打马,在大批的御林军跟随下又一次出了北边的朱红城门。
城外,侍卫高举的火把中,枯树在寒风和大雪中挣扎着摇曳,马蹄声和铠甲摩擦的声音一起回荡在寂静的深夜。
“我最后问你一句,今夜,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但你可曾有过一分的真心待我?”
锦渊马上的身影暗淡地投影在清冷的雪地之上,他痛苦而又决绝地看着面前比寒冬还要无情的女子,玄狐的披风衬托着他的脸色,苍白得仿佛已经失去了生命。
听到他的问话,她安静地抬眼,本来出现一丝嫣红的容颜上现在则又是奇异的苍白。那双平日像是被冰冷封一样的眼,如今像是融化的春水般润泽,连开口的声音都是少见的温柔:“我今夜说的话也是真心的,我也曾暗自希望永远不要用到第二道令牌,可惜……我真的想过,要真是能跟你走远,今生今世我就布衣荆钗,与你相守到老。”
“好,好,这我就知足了……可惜你我终究是堪不破一个‘权’字……我果然像轻寒所说,做不好猎人,反成了猎物……夜宴,不管怎样我终究是爱你的。”
慢慢地把她紧紧拥进怀中,冰凉额头贴上她同样冰凉的面颊,他俊美的容颜浮现起苍白的笑容。轻轻地近似呢喃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眼中直到此刻才流淌出无法抑制的无奈和哀伤。
“王爷,杀了她,此女不除,永远是您的心腹大患……”
一旁策马护卫的苏轻寒,焦急地大叫,手中的三尺青锋亦是随着他的声音寒光闪动。
“王弟,你走好。”
呢喃若情人的耳语,可是那绣着金丝昙花的宽袖中,白皙而纤瘦的手指之间,闪烁着的赫然是一把冰蓝色的短剑。
一旁苏轻寒看得分明,大惊之下,飞身把夜宴扑到了马下,两人在雪地中一个翻滚后,又骤然分开。
夜宴跌坐在雪地之中喘息着,白雾自口中不断呵出。一边的苏轻寒缓缓站起身,那短刃已经赫然没入他的胸前。
锦瓯急忙策马上前,把她紧紧拥在怀中,“夜宴!”
“轻寒!”
“王爷,快走……留得青山在,方能……”
看着苏轻寒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同样一身是血的锦渊,回头深深地看了夜宴一眼,浮躁地咬紧嘴唇然后他笑了起来,然后一抖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飞奔而去,翻飞的马蹄带起一片一片的雪花。
直到看到锦渊渐渐远去,苏轻寒似乎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面色忽然在瞬间变得惨白,然后那持着三尺青锋的身子在忽然的僵直之后像是没有脊椎骨一样软倒了下去。
“给朕追。”
听到皇帝的一声令下,侍卫们分分策马,紧随其后飞驰而去。
“你怎么样?”
“还好。”
好似在讥笑什么似的微微弯起了略显苍白的唇,微微在他的怀中抬起头,白雪倒映天空的光辉在清秀的面上撒了一层流银的光芒。纤瘦的手指拉住他肩上的玄色披风,黑色的裘皮在她的指间温顺滑动。良久,她忽然笑出了声,仿佛骄傲地伸展自己华美羽翼的飞鸟。
“从今日起,这天下就真正是你的了,皇姐这份大婚的礼物,送得可好?”
“自然是极好。”
听到他冷漠的回答,她闭上眼睛,长长的黑色睫毛隐藏什么似的覆盖住了那对波动着涟漪美丽的眼睛,体力和精神的双重劳累让她倚靠在他的怀中微微有些喘息。
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的心竟然有些刺痛,并不严重,只是好似被细细的针尖一下又一下扎入的感觉……
“你累了,好好休息吧。”
这么说着,他用披风把她抱得更紧,雪中遍地的尸体似乎都不能再引起他的注意。莫名的情愫在他们之间荡漾,而别人根本无法介入。
一旁刚刚遭遇丧子之痛的苏上远,焦急地看着他们。
那种焦躁中带着忧虑却要拼命掩饰的神色,让锦瓯几乎笑了出来,略有些零乱的发从白皙的额头上滑落,然后用一种微微隐藏着鄙视态度的眼神看着他。
“回宫。”
看着远去的锦瓯的背影,苏上远这才紧张地抹掉额头上微微泌出的冷汗,叹出了一口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