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婚
乾宫内心思各异的各人都起身离去,殷王悱熔随何明绨进了内寝室。
内寝殿中明亮的阳光透过窗上梅花冰纹镶嵌的纹路,在整个房间里荡漾开来。
悱熔走到了黎帝近前,便俯身下跪,轻声道:“臣悱熔叩见皇上。”
薄纱帏幔内的阴影中,可以看见黎帝闭着眼眸靠在迎枕上,即使被温暖阳光包围着,他的身上还是有着一种阴冷的阴影覆盖着,就好似一种从魂魄的内部开始衰弱,慢慢地一点一点渗透到了身体之上。听见他的声音,长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羽翼一样微微抖动了一下,却没有任何睁眼的意思。
黎帝没有叫平身,悱熔只好一直跪着。
何明绨端上熬好的汤药,黎帝这时才微微吃力地起了身,暗淡的容颜在金黄色阳光的照耀下,越发显现出他皮肤的苍白和发色的灰黑。
那乌黑的药汁想是极苦,黎帝蹙起眉头,略显吃力地一口一口喝着。间或伴有阵阵的、似是被掏心挖肺一般的痛苦。黎帝全身随着咳嗽微微发颤,用力蜷曲起身体,何明绨一边扶着药碗,一边替他轻轻拂着背心。
过了许久那碗药才喝完,黎帝漱了口方开口道:“平身吧。”
悱熔僵硬而小心地站直修长的身体,暗朱色袍下的腿因为长久的跪拜而麻木了。谨慎抬起头的瞬间,他看到黎帝漆黑的眼睛里无波无浪的,死寂一般沉静地看着自己,感觉好似被毒蛇盯上的猎物,他心中猛地一颤。
“殷王,不论出于什么目的,或者事情究竟如何,朕已经不想追究了,朕会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下去吧,朕会安排你尽快返回北狄,至于你的求婚……朕说过,不会应允的。”
“皇上!”悱熔闻言心中一惊,刹那间如刀削般英挺的脸上掠过一丝怪异的色彩,低呼道。
“关于殷王的求婚,儿臣希望父皇还是要答应的为好。”
蓦然,优雅的声音在悱熔的身后响了起来。
悱熔和黎帝凝舒转头看去,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殿中的女子。
夜宴安静得像个影子似的,站在鎏金炉中袅袅散出的香熏之中。浅蓝的缂丝衣裙,轻烟纱的广袖罩衫外,绣着白昙的披帛缠绕在臂间,发上朝阳五凤簪的流苏随着她的走近而微微摇曳,称不上美丽的容貌,却有由着别样的清逸高贵。
“公主,皇上并未召见,您这是抗旨。”何明绨亦是一惊,急忙开口,那语气已然近似苛责。
夜宴却不理会他,也没有看向恭谨站在那里的悱熔。依照宫规,俯身以行云流水之姿揖礼后,目光直直地看向了床上躺靠着的黎帝凝舒,清秀的面容上神情冷凝,不辨悲喜。
“可是儿臣实在是很想见父皇啊,还请父皇您饶恕儿臣的抗旨之罪才好。”
这样的神色让凝舒心中的不悦再一次加深,他修长的指带过明黄纹绣着五爪金龙的衣袖,在空气中划出了一道华丽的线条,冷冷开口道:“朕不想见你,你出去吧。”
“父皇,儿臣觉得,九妹和殷王的婚事,可谓天作之合,如今他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您何不就成全了他们。”
夜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依旧在那里说着,只是秀气的眉头微微地颦了起来,含笑间,露出了似温柔又似怜悯的神情。
一旁的悱熔望着她这样的神色,竟有些恍惚起来。
“是你……竟然是你,你竟然陷害自己的妹妹……”
猛地直起身,黎帝凝舒的喉中咯咯作响,竭力怒视着她,眼睛充满了仿佛能刺入骨髓的冰冷。
“父皇您别着急,对您的身体不好。”
瞪视着夜宴许久,黎帝才把身体靠在迎枕上,微微地放松。白皙的面上晕出一抹不正常的红,修长的手指疲惫地抚上咳得疼痛的胸口,却已然恢复了冷漠而没有丝毫抑扬顿挫的声音。
“好,很好,不愧是夜玑端一手抚养长大的夜家的女儿。”
“儿臣也是父皇的女儿。”夜宴莞尔,眨了眨眼睛,眸中寒光潋滟,那低沉沙哑的音色却依旧柔和,“这是在京百名官员拟好的联名上疏。父皇,他们都希望九妹能与北狄殷王共结百年之好。”
何明绨上前接过那本奏折,跪呈给凝舒,凝舒接过,打开细看,那本就白皙胜雪的面色,已经隐隐地透出了一抹青灰。
上面除了户刑兵三部尚书,其余在京官员都已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看来是早有预谋。
许久许久,就在悱熔的思绪都有些恍惚的时候,凝舒才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森森地扫过面前站立的两人,那漆黑如镜的眸中似是染上了血影,却是极淡,极冰。
“好,很好,没有想到玑端他刚刚回到京城,就已经集结起这么大的势力,夜氏果然容不得小觑啊。”
“父皇过奖。九妹的婚事关乎黎国的社稷江山,也关乎两国的和平,儿臣恭请您三思定夺。”
悱熔下意识垂目躲开了那仿佛噬人的眼神。
夜宴却直直迎上,微笑细语轻答,眉目间那一抹柔情似水,婉转流波。
阳光明媚透过窗,轻飘飘地在凝舒的身上散开,可是浅色之下染着的面色,依旧极为苍白,如雪般近乎透明,美丽的嘴唇轻轻地抿着,带着浅灰的颜色,与夜宴对视了半晌,才凝眸向悱熔望去,然后,云淡风轻地一笑。
“殷王,不论怎样朕只想问你,你能好好待锦璎吗?”
悱熔不敢看向黎帝一眼,只是一直近乎谦卑地低着头,“臣保证。”
“十天之后你就同锦璎回北狄去吧。”又咳了数声,直到剧烈的喘息微微平静,黎帝才平复了呼吸道:“好了,朕累了,你们可以下去了。”
“谢皇上,臣告退。”
假装没看到被他轻描淡写丢到一旁的手帕上的鲜血,悱熔行礼后缓慢地向殿外走去,只是他走得异常缓慢,仿佛脚上带着无形的镣铐,直到迈出门槛后,迎着正在中天的一轮白日,他方才感觉到自己的恍惚。
“怎么,殷王不满意这桩婚事。”夜宴温柔地说着,和他并肩向外走去。
悱熔凝视了夜宴片刻,然后勾起唇角微微笑了起来,那渐渐凝固的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
“公主,说的哪里话,锦璎公主国色天香,本王怎么会不满意。”
“王爷满意就好,其实眼前的失意未必不是将来的得意。”
听到他这么说,夜宴带着嘲讽似的轻轻摇了摇头,步摇上细密垂下的流苏也跟着微微作响。
“哦,公主说的话,本王不是很明白。”
冷笑了一下,他转身依旧迈步向前,夜宴跟在他的身旁,缓缓穿越着被阳光照射的皇家庭院,茂密的树阴在他们头上闪动,地上的影子像是有生命一样迤逦相伴。
“那本宫就把话挑明了说。其实北狄的储位之争已经到了白热化,此时您的出使并想迎娶父皇最宝贝的锦璎公主,那等于得到了一个最有利的后盾,可是王爷却没有想到您这个最有利的后盾却在春秋鼎盛之年即将辞世,让您苦心经营的一切落空了,是不是?”
瞬间被一身浓重煞气笼罩的悱熔,过了片刻之后才从容地开口:“公主分析得很透彻啊,可是本王很好奇,您当初是出于什么目的这样极力帮助本王促成和锦璎公主的婚事?”
“本宫只是帮助王爷心想事成,同时送给您一件礼物。”为他态度的含糊而微微拧起眉毛的夜宴,在心里衡量了一下,决定抛出一个引子,试探着说:“一个两国修好,五年内互不侵犯的承诺,是黎国下任君王锦瓯给您的。”
悱熔一愣,却并不震惊,随即露出倨傲而凌然的神色。
“这份礼说重很重,说轻也很轻。据本王所知,吴王锦瓯实在没有什么实力和福王竞争。”
“可是,他现在有了夜氏的支持。”
在心里赞赏了一下悱熔的敏锐谨慎,旋即,唇角微微上扬,对身旁的英俊男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那您的意思是……”他目中精光一闪,浮起复杂难解的笑意。
“我们需要您也许下同样的承诺,五年之内决不进犯黎国。还有……驻守在北疆的兵马有多数都是您的部下,这段时间无论发生任何事,您都要保证不进犯黎国。”
“哦?”
心中憾然叹息着身旁女子的聪慧,却也为她的聪慧而隐生杀机。潜伏在唇边笑意中的,森冷而凌厉的煞气,即使压抑着不欲泄露,却也并非无迹可寻。
“到时您所迎娶的就是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御妹,您帮了我们,我们自然也会鼎力报答您。也许,过不了多久也许您就是北狄的新帝了。”
悱熔看向身旁在他阴影中的女子,这是一步险棋,夜氏这些年在黎帝凝舒的蓄意弹压下,已经不复当年风光,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刚刚的那份百官上疏就是最好的证明。也许这次他能得到一直企及的荣耀,真是让人愉快的建议,悱熔这么想着,温和地笑了起来。
“那本王在这里先预祝我们马到功成。”
夜宴同样地回以一笑。宫人远远地望着,只觉得是一对璧人,款款而视。
十日后,黎帝降旨,吴王锦瓯为送婚使,护送殷王悱熔和九公主锦璎即刻前往北狄,于是一行人在流言蜚语中匆匆离开了镜安。
五月十五,再有半天的路程就要回到镜安,锦瓯带着一千侍卫在午时到了飞凤坡。
这是一片高山环绕的大片的平原,是回到镜安的必经之路。
天色并不好,午时的天空已经看不到一丝蓝色,只能看到暗青色的铅云暴虐地在天际肆卷,大块大块的云层开始重重叠压过来,遮住了太阳。
进入飞凤坡之后,一种奇妙的带着杀气的感觉就袭上了锦瓯。
长年身处复杂的宫廷之中,历经种种危机训练出来的直觉让他觉得浑身一阵发寒,有着某种微妙的杀气在空气之中浮荡着。
敏锐地让全身警戒,锦瓯暗中命令侍卫戒备。
当天色越发灰暗的时候,几千名从对面的树林里冲出的铁甲军,看着领头的中年英武男子,锦瓯认出了他是黎帝凝舒的心腹,镜安的都指挥使严读久。
心彻底打入了谷底,但他面上依旧不露声色,保持着威仪,高声地呼喝:“大胆,严读久,竟敢拦本王的去路。”
“王爷,皇上有旨,末将要是发现王爷私自返京,须立等取您性命。”
锦瓯在马上闻言,身子顿时晃了几下,好狠,居然只为成全另一个儿子,可以牺牲掉自己的一个儿子。
不……不,应该是一开始他打的就是要把夜宴和自己一起除掉的主意才对。
对于病入膏肓的他和羽翼并未丰满的福王锦渊而言,身为皇长子的他,是一个阻碍的成分远多于一个骨血相连的亲人这样的身份。
父皇,当年你可以为了君临天下杀掉自己的父亲还有兄弟,那么今天再杀一个对你来说毫不重要的儿子,也不需要什么挣扎吧。
利用送婚的时机,让自己误以为他对自己已经失去了防范,而让自己在半路上疏于防范,好趁机杀掉,好毒的计策啊……
深深呼吸了一下带着浓重水分的空气,体味到属于生死相搏的战场特有的感觉,身体里面属于皇家不择手段的血液兴奋了起来,锦瓯纵马稍稍向前踏出一步,手紧握住了长剑。
“严读久,本王的命硬得很,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领来拿了。”
“末将愿意一试。”
话音落下的同时,几千名铁甲军一拥而上,向锦瓯等人砍杀了过来。
一时间,开阔的飞凤坡中,刀剑碰撞的声音,叫喊杀声蔓延一处。
一边挥剑砍杀着,锦瓯一边冷静地分析着,形势其实对他是极为不利的。
他的军队数量上显然没有对方的多,而且连夜赶路早已消耗了大部分的体力,而对方却是守株待兔,以逸待劳。他清楚地知道,再这样拖延下去,他必死无疑。
必须求救。
可是在这种荒郊野外他向谁去求救?
看着严读久胜券在握充满杀意的眼神,再看着身边的侍卫一个一个地倒下,锦瓯开始觉得一种类似于恐惧混合着的绝望感觉,慢慢侵袭了他的躯体。
渐渐地,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鲜血的味道在带着水汽的空气里面浮游飘荡,粘腻着被汗水浸透的衣服,而在空气中流动的浓浓杀意都向他席卷了过来。
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锦瓯依旧保持着冷静,挥舞着手中的三尺青锋。
看样子是在劫难逃了。
严读久看着依旧冷静的锦瓯,眼中难掩激赏,但并不妨碍他手中沾满血迹的钢刀,继续毫不迟疑地向锦瓯砍杀。
就在锦瓯以为自己就要死定了的时候,铁甲军的后面忽然开始骚乱起来。
一群黑衣蒙面的男子冲了过来,像是一把锋锐的刀子毫不留情地插入根本对后面没有防卫的铁甲军之中。
数量很少,但是出手极为狠辣,招招毙命,片刻就让严读久的铁甲军溃不成军。
为首的是一个瘦削身形的蒙面男子,在纷乱之中杀到锦瓯的近前,恭声问道:“王爷,这些人,可要留下活口?”
锦瓯轻轻地闭起眼睛,没有感情地命令着:“全部杀光!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半个时辰之后,战斗、应该说是屠杀结束,所有的铁甲军都被变成了尸体,严读久头颅上的眼睛兀自不甘地睁得大大的,滚落在锦瓯的脚下。
飞凤坡湿重的空气中飘荡起的鲜血味道更加浓重,碧绿的青草已经被染得血红。
“王爷,让您受惊了。”男子率领众人跪在锦瓯面前,恭谨地说道。
锦瓯其余存活下来的侍卫,都惊惧地看着这些可以称为杀人工具的蒙面人。
“你是?”锦瓯一边试着沾血的长剑,一边问道。
“奴才等八百人是夜氏宗族府内的家奴,奉了主上的命令,来护送您回镜安。”
“原来是夜氏一族大名鼎鼎的影卫。”
知道他们真实身份的锦瓯在心底冷笑,凝视了面前男子仅仅露出的那对毫无感情的眼睛,在片刻之后漠然地挪开视线,若无其事地看着晦暗得即将落下暴雨的天空。
蒙着面的黑衣男子,眼珠闪动了一下,然后恭谨地答道:“奴才等只是夜氏门中的家奴。”
其实锦瓯也只是听说过,夜氏宗族内各府均养有影卫,他们对夜氏忠贞不渝,个个武功奇高,而且身份神秘,据说当年黎帝凝舒能登上皇位,影卫居功至伟。
但是如今亲眼见到,仍是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只是家奴?本王真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么厉害的家奴,夜氏真可怕啊。”看着他和转眼消灭了几千铁甲军的八百影卫一眼,锦瓯忽然冷笑,那笑容艳丽得不可思议,“必须尽快赶回镜安,走吧。”
说着,眼睛里面闪烁过一种野心焚烧起来的狂热。
他必须及时赶回镜安,只要回到镜安,他有绝对的把握可以让天下变成自己的囊中之物。
夜宴,无论无何,我都会在你大婚你的洞房之夜前赶回去,等着我。
五月十六,夜宴的婚礼依例在拂晓之时举行,黎帝以身体不适为名只是送来了赏赐,在余德妃,玉贵妃等人的相送祝福下,十里红妆,鼓乐喧天地出了皇宫玄天门。
婚礼的队伍刚刚走出皇宫,晨雾还朦胧得似散非散,从皇宫中调集来的禁卫军已经将清平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何明绨捧了圣旨,宣旨称清平公欺君罔上,图谋逆反,上谕令将其拿下,即刻拘押。
清平府上的家人却只恭恭敬敬地回道,国公爷一宿未归,此刻也不知在何处去了。
何明绨领人上下搜了个遍,竟然不见人影,急急地赶回宫禀了黎帝凝舒。
太和殿内袅袅的烟绕了三尺,黎帝凝舒在过于浓密的云里雾里木然坐在御座上。
明黄龙袍的光泽在烟雾里隐没,只有那双极美的眼发出极冰的寒光。
黎帝沉默了良久方才长长叹息:“传令关闭四方城门。”
但已经是迟了,战马的蹄声踏破了皇城,刀光剑影中,铁马金戈,踏破雾霭。
影卫和侍卫一起向皇宫誓死保卫黎帝凝舒的禁军展开了厮杀,剑器铁刃隐约间映照冷色辉光,带着生了锈的血的味道,浸透了皇城的空气。
太和殿朱门猛然被打开,铁甲兵士箭步而入,肃穆无声地分列两侧。
随即而入的,是身穿一身白衣的夜玑端。
黎帝凝舒并不惊慌,依旧矜然俯视着没有下跪的他。
“你来了。”看着满殿严阵的兵甲,刀光剑影都凝固在他黑色的瞳眸里,而后,凝舒在脸上露出了一种落寞的笑容,“好,很好,夜玑端,即使你身上没有夜无年的血统,但也不愧是夜家的好儿子,影卫果然名不虚传,朕的禁军竟然抵挡不了三个时辰,果然有胆量,但是你真的以为自己赢了吗?”
夜玑端也不答话,只是以一种寂静的姿态站在殿中,眉宇顾盼之间,犀利如剑,倨傲似火。
然后从怀中缓缓地拿出了一份明黄的诏书,扔在了他的面前,大笑离去。
并没有接过何明绨手中的诏书,凝舒的面色已经是青白一片,即使不看他也知道,这是他前几日让心腹,秘密送往边疆给锦渊的传位密诏。
蓦然他剧烈地咳着,颤抖的身体好似风中明灭不定的烛火。
许久之后方才抬起头来,然后这个君临天下的男人寂寞地微笑起来。
刀光剑影之上,残阳将坠之时,锦瓯就站在殿前,但是不知为何他没有勇气跨进殿门,只觉得一切恍然如梦。
恍惚中他看见夜玑端站在他的面前,一身宛如流水白衣,于风间缠绵飘逸,久病不愈,这场权利的交接让他本就孱弱的身体,更加的虚弱,但即使他出现了细细纹路的额头上已经遍布了冷汗,他的声音也更加地轻飘,可是狭长的凤目闪耀着一种深邃的光芒,依旧像是那沉沉夜空的一轮明月,光华万丈。
“锦瓯,记住你的承诺。”
“您放心,本王向来一诺千金。”锦瓯说话时非常的淡,淡得如同春末的一池清水,不见任何波澜。
“好,不愧是凝舒的好儿子。”
夕阳的余晖射了下来,照在锦瓯火红的蟒袍之上,那用金线绣的蟒纹刺在夜玑端眼里,竟然有些刺眼,微微眯起眼再看时,竟然觉得面前的男子,张狂的霸气从夜色般的瞳眸中倾流而出,刺破了这个皇宫。
“夜宴的婚礼也快结束了……”
花轿颠簸地停到了驸马府前,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了孔雀羽毛织绣而成的轿帘,停在了夜宴的面前。透过一片被夜色染成暗淡的红色,她只能隐隐地看见他也是同样鲜红的身影。夜宴搭住了亲自出迎的谢流岚略显冰冷的手,款款迈进了门槛,盛大而豪华的婚礼自此拉开了序幕。
一切的繁复程序后,她像这世间所有新娘一样坐在房间内,头上盖着罗帕,端坐等候着。杏色的流苏从头上四只角淌下来,垂在她百鸟朝凤的缂裙之上,她的唇在盖下弯弯挑起。
自此后终是蒂常相依、鸳鸯浓情、深情不俦的相依相守。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当年母后的心情,这是女人一生追求的极致,作为他的妻,即使不被他所爱,从此后便也名正言顺地伴在他的身边。而他心中美艳无双的人,此后再也不会出现。
端坐了不知道多久,如云的秀发上赤金累丝凤冠沉沉地压着,腕上戴着的龙凤金镯,沉甸甸的重量,压着了她的身子,也压着她的心。
只有她自己知道,今日的喜悦中还掺杂着焦虑的等待,一种几乎是遥遥无期的等待,一种几乎等同于酷刑的等待,不只是等她的夫君,也是在等待从皇宫传回来的消息。
夜玑端今日亦以身体不适的理由缺席了婚礼,如无意外前往北狄送亲的锦瓯今日就会偷偷返回镜安,皇位的交替会随着婚礼而完成,成王败寇就在今日。
日色在等待中渐渐西落,碎金色的夕阳像是红金的溶液一样,最后渐渐融于黑暗,服侍的宫人轻巧地把鎏金八方烛台上的红烛点燃,袅袅上升起了青烟。
雕花的木门被轻轻地推开,何冬踩着略显慌乱的轻捷的脚步走了进来,俯身在她耳畔低声说道:“公主,吴王来了。”
夜宴顾不得仪态,手一抖,便掀开了绣着龙凤呈祥的盖头。
“在哪里?”
“书房。”
她连忙起身,在宫人惊异的眼光中,急步走出房门。腰腿间因为坐得时间太长有些刺痛,但这样的痛却让她稳定了许多。
后园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夏日的夜晚它被浓密的柳树所包围,同天色一样黑暗的水面被月光投注下温柔的颜色,而湖畔通往书房的回廊被包围在一片翠绿的青草和娇羞摇曳的各色花朵中。前院的人声喧哗还隐隐传了过来,她轻轻走在青石铺成的地面上,朱缎镶着珍珠的软底绣鞋踏在石板,连着裙裾声音,沙沙轻响。
她从未像今日这般焦灼地感觉到,这九转的回廊是那么的长,仿佛一条永无尽头的天梯。
终于来到书房门前,那门是半掩着,她抬手刚要敲响,却被一个同时响起的急切焦虑的声音止了下来——
“成了吗?”
热切得饱含期待,那并不是期待荣华富贵的语调,倒是有着同甘共苦、生死相随的决心。
是的,生死相随。
夜宴安静地站在门外,然后,一个恍惚的眼神捕捉到了那火红的身影。
谢流岚安静地站在那里,面色晕着微红,似乎正等面前风尘仆仆的锦瓯的回答。
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肃穆,漆黑的眼睛温暖如春风,清幽如深潭,带了一点企盼的焦急,但更多的是忠诚的神情。
“成了。”
听到锦瓯沉稳的难掩兴奋的回答后,他俊秀的面容上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笑容,带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忧郁,瞬间,像忽然飞起的风,像冬日飞舞的雪花,带了种无法形容的、沾染了黯然神伤的魅力。
看到这样的他,夜宴呆愣,不再行动,她只是看着,看着她没有见过的,有着这样表情的谢流岚。
“恭喜你,王爷。”
那是一道修长的身影,书房中,摇曳的烛光映衬着火色的喜袍,黑色的发,朱红丝绸下覆盖着那修长而形状优美的手,伸展的手指在锦瓯的身前犹豫地颤抖着,终是收了回来。
“那么,这场婚礼,您认为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当然,但是流岚你要记住,夜宴是我爱的女子,本王只是把她暂时放在你的身边。你不可以对她有任何的想法。你是个好帮手,本王珍惜你这个人才,但别与本王为敌,金钱权利全都可以给你,但是你要是对我的女人动手,你就会死得很惨。”
他的眼紧紧盯住谢流岚的面容,那么平静,平静得几乎让人吃惊。但他的眼睛里却燃着两团火,好像炼狱的火种,很快就会变成噬人的火兽将他包围。
“是,下官知道……”
他的声音带着特别的颤抖,无奈又忧郁。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便轰然一声,在夜宴眼前崩塌。
原来是锦瓯,原来是尽忠报恩。怪不得他要负她,怪不得……
夜宴紧紧地攥起自己的手,只觉得心里一阵无法形容的疼痛悸动。
她悄悄躲在阴影之中,看着谢流岚幽灵一般地走出书房。
她静静地跟了上去,谢流岚在回廊中走着。
回廊里是极静的,廊边挂着朱色的八宝琉璃灯,即便深夜也是满湖星火点点璀璨,灯光千丝万缕斜斜地撒在他的喜袍之上,地上的青砖上烙着影,静淡无声。
从前厅传来隐隐的笙歌不断,可是那样近在咫尺的欢乐——他冷眼看着——却有一种咫尺就是天涯的奇妙感觉。
突然发现地上的影子,成了并蒂相依的两个,他方才一惊,回头看去,就见了带着赤金累丝凤冠,火色衣裙的夜宴。
“是你……公主,你都听见了?”
“为什么,为什么流岚你这么轻易地就可以把我放弃,流岚你不爱我吗?爱我真的有这么困难吗?”
朱红绣着金凤的衣袖下纤细的手指带着冰冷从他的面颊上滑落,仿佛羽毛一般轻柔,这种含着哀伤的温柔,也仿佛拂过他隐隐作痛的心,让他几乎想要把她紧紧拥进怀里。
“自古忠义不能两全,吴王他即将成为我的君主,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请你原谅我。”
被她话语里某种和以往不同的成分吓了一跳,谢流岚看着她,对上那双清澈的墨色眼睛,有片刻的呆愣。
听着这样说辞的夜宴,涂着胭脂的唇,讷讷地抖动着,许久才说出了话。
“结发为夫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谢流岚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刻,他是想回应她的,可是锦瓯平静得几乎没有任何情感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夜宴是我爱的女子,本王只是把她暂时放在你的身边。你不可以对她有任何的想法。”
于是,咬了咬牙,他力持着平静开口:“请你原谅,我终是负你,对不起。”
瞬间,她的面色即使涂着嫣红的胭脂,也难掩映脆弱的苍白,忽然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他这样的拒绝,也不能忍受自己脆弱的模样暴露在他的面前,她猛地转身飞奔离去。
半垂着水光的眼眸,谢流岚低下头喃喃道着:“不要露出这么哀伤的表情啊……”
他很痛苦,为什么痛苦,为什么这么痛苦,那种痛像是有利刃把他的心一刀一刀地切开,一丝一丝尖锐的痛,痛不欲生。
原来他竟是爱她的,爱着这个清冷高贵女子。
她大概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吧?其实她并不知道,有时候的她会在看着他的时候,露出非常寂寞又哀伤的表情,那样的表情总是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她一贯的高贵,但是却给看到的他一种心都被刺疼的感觉。
所以即使只见过寥寥几面,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受到了这个寂寞的极度渴望着爱的女子。
可是,她是他发誓效忠的男子所爱的人,可是他们终是有缘无分。
也许,她永远不知道,他对这场婚礼的到来是怀有多么大的喜悦……
手指在身侧一点一点地收紧,火色头冠的冠带从肩膀两侧垂了下来,低着头,谢流岚深深呼吸,许久之后,一切都平稳下来。
他重新抬起头,俊雅的容颜上没有丝毫波澜,依旧是一贯的温文尔雅。
他知道,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出来,就在刚才,他还心慌情乱。
不知道怎样回到新房中,穿过房中的重重红纱帘,每重帘下的宫人,都随着她飘忽的步履,无声地看着这个行为奇异的嫁娘。
屋中红烛白昼,一切都是红色的。红色的喜幛,红色的喜烛,红色的桌巾。满室的喜色洋洋,满室的流光异彩,可是这一片刺目的颜色已经成她了最大的讽刺。
“你们都下去吧,没有本宫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是。”
宫人们低首敛目,仿若什么也没有看见一般无声退下。
正中的圆桌上,龙凤红烛艳艳地摇曳,蜡油如泪蜿蜒而来,那摆着的交杯酒和合欢饽饽格外醒目。
看着这些,夜宴忽然笑了起来,修长纤细的指一个一个把它们拂乱,然后抬手,蓦地扫落了桌上的一切,巨大的声响惊得外面伺候的宫人喜娘惊叫出声,却都不敢进来,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继续笑着,缓缓地坐到梨花镜前,铜镜内女子凤冠上七只凤凰,每只口中衔两条长串的南珠。伸手轻轻拨开低垂的珠帘,露出了苍白透着别致妖异的面容。她伸出手,指尖沿着镜面划过那柳眉樱唇,最终点在左目重瞳之上。
门口轻微地一阵响动,接着是重重纱帘被拂起的如有若无的流动空气。
“本宫不是说了,谁也不准进来。”
“皇姐好大的火气,大喜的日子这是谁惹你了。”
沉稳的声音坚定有力,又带了一丝的玩世不恭。
“是你?”夜宴一愣,随即起身。燃烧的红烛下她面上是很精致的妆容,大红的衣裙随着她的走动,浮云一般飘逸。此刻她漆黑如墨的瞳孔,仿佛空洞一般地看着他,“我要恭喜王弟,啊,就要称呼皇上了。”
“哪里,只是看来皇姐不太高兴啊。”
锦瓯薄薄的唇弯起,拿起地上的酒壶和酒杯,走到桌子前面,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壶里残余的酒,继续问着眼前的女子,看似漫不经心的动作,其实却在注意夜宴的一举一动。
“自此后你我便是一体,王弟高兴我自然就高兴。”坐到他的身前,黑色的眼从赤金累丝凤冠垂下细密的珠幌中看着锦瓯,随即温柔地笑了笑,这样的笑靥洗脱了刚才所有围绕着她的那种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疲倦似的哀伤,“只是从明儿起,可能王弟就没什么安稳觉好睡了。”
听到她这么说,锦瓯也不禁笑了起来,细长的眼睛弯出来一个优雅的弧度,说的话也轻飘飘的:“这样的事情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从此这天下便是本王和皇姐的了。”
说完这话的时候,满屋喜色红彤彤映在他的面上,他还在很温柔地笑着,眼睛里却带了嗜血的冷酷,竟现出了近乎妖艳的光芒。
“赶了这么久的路,我是不是满面尘土的?”
边说边从袖口不经意似的拿出一方绢帕,轻轻地拭着面。绢帕上面用浅绿的丝线绣着繁琐的图案封边,右下角则是银白的丝线绣着的一朵昙花。
黎宫中所有人都知道夜宴公主出生的那个夜晚,宁夜宫遍种的稀世昙花全部盛开,于是为求祥瑞,自幼她的随身衣物上都绣着白昙。
而这方绢帕,是夜宴三年前她蓄意留在谢流岚身边的,他和她心中都清楚那是他们的私订终身之物。
夜宴的眼顿时瞪得浑圆欲裂,声音都已经有些凄厉了:“这手帕怎么会在你这里?给我!”
“怎么了皇姐?”
“给我!”
她蓦地站起身,伸手一抢,去不想被锦瓯灵巧地避过,扑空的身子没有站稳,便跌落到了他的怀里,他的手顺势便紧紧地抱住了她。本就没有站稳身子,此刻靠在了他的怀中,她并没有察觉这个暧昧的姿势,只是觉得从心中感觉到水深火热的疼痛随着每一个呼吸涌上,然后,充斥整个身体。
“还给我。”
锦瓯那双墨色的眼睛看着怀中的女子,此刻的她那微微颤抖着的身体,带着随时可能会崩溃似的脆弱,连吐出的气息都仿佛哭泣似的。他心里有残忍嗜血的野兽被激醒,此刻他如此深刻地体会,内心深处不被世俗所容纳的卑污肮脏的感情是如此的强烈,他可以为了这双眼睛去牺牲一切。
手臂用力收紧,把她紧紧地拥在了怀里,仿佛要把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一般。
怀中这个温暖的玲珑有致的躯体,他在无数个梦里都紧紧地拥抱住,如今终于被他抱在了怀中,就在这瞬间,他觉得自己连血液都在兴奋地疼痛。从今以后他绝不放手,就这么抱着她,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颤抖着的唇寻找着她樱红的唇,在轻触之后,用力吻上,啃咬着,撕扯着,一点也不加爱惜的吻,像印证什么似的粗暴地吻着。
天色已晚,谢流岚应付完了前面的宾客,这才慢慢地往新房走去,却见何冬和几名宫人守候在门口。
“都下去吧,这用不着你们了。”
他推开房门,迈步入内,却没看见身后众人奇异的神色。
室内和金丝楠木的外檐柱之间镶嵌了一个雕刻冰纹如意的月牙门,火红的薄纱摇曳地垂下,明亮的八宝琉璃宫灯中,他一阵阵眩晕袭来。相拥的剪影映在了层层叠叠的云纹织锦纱帘上。恍惚中,他仍是一眼看到了一身风尘仆仆的火红蟒袍,怀中紧抱着他新婚的妻子。
他站在帘外远远地看着,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凝视,谢流岚就已经觉得呼吸似乎即将终止。
而帘内的两人依旧你侬我侬,浑然不觉,帘外凄怆孑然伫立的人,唇已咬出了血。他忍着心痛,又舍不得不看。
吻落下来的瞬间她心中一凛,伸手就要将他推开,却在看到重重薄纱外的红色身影后顿住。
那是伤心欲绝的表情,那种仿佛从魂魄而出的痛苦却刺激了她的心脏,原来你也伤心……
她可以幻想他是爱着她的吗?
那为何她爱他,他却毫不留情地拒绝呢?原以为,她在他心中总是有一点点的特别,所以他愿意娶她为妻。
可是现在,她竟然比不过面前正在亲吻她的男子。
他对他的忠诚,终是掩盖了她的爱。
他,连骗她都不屑。
她的爱既然被他拒绝在心门之外,那就让她给他无法拒绝的痛,不爱她,那么恨她也好,最起码她印在了他的心上。
她缓下神情,软软依在锦瓯的身上,她的手诱惑着圈上了他的颈项。
得到了响应的吻变得更加的狂暴,最后,他们彼此的口腔里都流入了鲜血的滋味。
他心里禁锢笼子似乎被彻底打碎,狂嚣的野兽终于不能再被任何人所控制,所有的一切都在****中模糊不在。
他现在只确定自己要做的是得到夜宴,美丽到妖冶的面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他们唇舌微微地分开,却依旧近在咫尺。
她大口地呼吸着难得的新鲜空气,只听到锦瓯温柔地在她耳边低语,修长的指头顺着已经解开的她的衣带,优雅而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肌肤,仔细地,一寸一寸地爱抚。
锦瓯的舌尖从绯印着鲜血的嘴唇里探出,轻触着夜宴微开的嘴唇,带了炽热的狂气。
“夜宴,做我的人吧,从今以后这天下就是我们的。”
皇宫高墙内,阴谋险象中,他早已经舍弃了太多的东西,只是这一次,只是这个人,他决不肯再放手。从今以后他会一直一直抱着她,不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