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重锁上的心门
萧兰心不在焉地与尹素华在外逗留了些时候,可是即使知道苏桦是尹素华,是姑娘家,他对她也没半点像对七月的心思。此刻满心想的都是七月,七月会跟窦蒙去哪里?都在做什么?
所以,他早早便回到府上,从中午盼到日落,直至入夜也不见七月回来。
跟窦蒙在一起,七月就那么不知时间,忘了回家了吗?
萧兰焦躁不安,想七月也不是,忍住不想也不能,挣扎了许久终于按耐不住,叫来了管家。
“管家,七月大概在窦蒙家府邸,劳烦你去接他回来。”
“嗯?”管家一怔,细细想了想,难道他老了糊涂了?“公子,七月一直呆在府上,怎么会在窦府?”
“一直在府上?”萧兰愕然,“他不是一早便与窦蒙出去游玩?”
“游玩?七月一直在偏厅给公子做轮椅呢,一整天都没出门。老奴还给他送了两回饭了。七月手脚快,现在应该已经差不多完工了吧!”
萧兰更是不能言语,心里有某样东西,正在满溢而出。
七月,一直将他的事情放在第一位。
灯下。
七月正细心为轮椅垫上软软的垫子以及靠背,用手按了又按,觉得不满意,将整个垫子都取下来,往里面再塞些冰蚕丝。听七月说,那蚕丝冬暖夏凉,是极为难求的极品蚕丝。
那修长的背影,又一次狠狠地烙在心上。
深刻而滚烫的。
这叫他如何,对七月只像对窦蒙那般好?
他那么想叫七月的名字的,可是……只能紧紧扶着轮椅,做进退的挣扎。
良久,七月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说。
“你果真不想见我?还是你真的想跟苏桦独处?”七月继续垫垫子,用手拍了拍。
“并没有那样!”萧兰连忙解释,情绪有些激动,“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还说没有?我明明看到你跟苏桦眉来眼去,当我瞎子?不过,男欢女爱,你们卿卿我我,眉目传情我也管你不着!”
“七月……你知道了?”难道七月一直知道苏桦是姑娘家,所以才不让他跟苏桦亲近?
“知道了又怎么样,你还不是不听我劝。我跟你说过要是跟苏桦亲近,我会很不高兴,你还故意让苏桦呆在你身边来气我。”
“七月,并非你想的……”
七月跟本没给萧兰说话的机会:“哪天我被你气死,那也不奇怪。不过,就算被气死,我想你都不会觉得难过对吧?”想到他跟苏桦一整天在一起,七月就不舒坦,本来没多大的气,越说却越来劲儿了。
“七月……”什么死不死,什么不难过?他能是那样的人吗?可七月根本就没给他解释的机会,他嘴又没七月快,只能干着急。
“现在你知道苏桦是姑娘家,我看你还是不要去月城,跟苏桦成亲好了,反正苏桦喜欢你喜欢得紧。你也别管什么报恩的事情,而我……我也不再是你的护卫,你爱怎么过怎么过,我也乐得轻松自在……”
安静,好安静,过分的安静。
七月住嘴,缓缓转身。
橘黄的灯下,萧兰一张脸微微有些苍白,他生气了。
从那次他执意让苏桦试毒之后,萧兰就没生过气。今天的脸色,看起来,还不只是生气那么简单。
七月跳过来,蹲在他跟前。
“生气了?跟你闹着玩呢!”他只是想让萧兰也心疼一下,谁让他躲着他来着?还要求跟苏桦独处!
又是闹着玩,闹着玩!萧兰心里酸涩得厉害。那些话,能随便说出来玩吗?听得他多难受?是,现在他是不能行走,是个负担。可,七月说摆脱了他,就乐得轻松自在。他一直以为,七月应征当他的护卫,不光光是为了谋生。七月待他是与众不同的。
现在,他不确定了。
迷离的笑容之下,他再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敢再猜!怕自己越猜越无法自拔!
“我真的是跟你闹着玩的!”七月搔搔头,“我知道即便苏桦是个姑娘,你还是要去月城的,因为你是一言九鼎的男子汉!所以,那些话只是……只是!”为什么他要故意气萧兰啊?七月也有些摸不着头绪了,怎么会这样,事态有些失控了。“只是……闹着玩的。”最后也只想出这个借口。
“闹着玩?”萧兰重复这句话,垂下视线,像是跟七月说,更像对自己说,“续完我的画是闹着玩的?红纸题诗说相伴走天涯也是闹着玩的?‘梨园第一’也是闹着玩的……”
说喜欢抱着他,亲近他也是闹着玩的?这话萧兰不敢问出口。委屈,更疼痛,蹙着眉头望着七月轻声问:
“七月,你到底有什么不是闹着玩的?”
“我……”自认为即使辩论不能拿第一,强词夺理拿了第二就没人敢拿第一的七月哑口无言了,他唯一想到的最后借口,被萧兰这么反问,变得漏洞百出,岌岌可危,他没真的闹着玩啊!
这是什么话啊……现在好了,自己圆不了自己的话了!
萧兰的表情更加暗淡。
“七月,我有些累了。我想,要是你不愿意,就别护送我去月城了。”
不护送他去月城?因为这句话,七月半晌回不过神来。
萧兰是在……赶他走?
半天才回过神来的七月环视室内,只剩下木屑的屋子里刚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不是有人在这里对他露出了哀怨的眼神了?
见鬼!
他猛然醒神,跳起来往梨园奔去。
梨园又聚集了萧兰的同僚,京城的才子。说是萧兰要出远门,前来饯行。这跟七月第一次到梨园的情景颇为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梨园不是落英纷飞的梨园。
不不,还有一点不同就是,云萧兰不是那个会对着他微笑的云萧兰。
他不再像以前那么与他亲近,以前亲近得好似……反正比血缘关系亲兄弟还要亲!
他现在对他客客气气的,比以前还客气,比任何时候都客气,比对任何人都客气!
就是因为这客气,七月感觉自己七窍快生烟了。
他在气什么?
啊,他那晚从偏厅回去之后,次日就生病是他的错啊?他伤风咳嗽苏桦半步不离地照顾,也是他的错啊?就两日之间,他面色苍白得不能让人看,也是他的错啊?
一个大男人,莫名其妙,突然跟他客气起来,说不生气谁信啊!
可是,他已经去讨好他了啊,他还是这样清高的模样,叫他怎么办嘛!
咳咳……
文人才子们的声音里,又传来的低低的咳嗽声,咳嗽的主人回给大家歉意的微笑。
笑笑笑……好笑吗?!
七月都快把头发给扯断了,啊!愁死人了愁死人了!
“七月公子……七月公子……”
被才子们叫了好几声,七月才回过神,没好气道:
“做什么!?”
“上次见过七月公子作画,现在大家都想欣赏一下你的诗作。”
“没空,烦着呢!”
“七月!”管家跳起来拍了七月的脑袋一把,“在云府,要知道基本的礼貌!”
“管家——”七月捂着头,尽管管家个头矮,可这么一跳,加上他的重量,打在头上,真的……“很痛!”
“嗯嗯!”管家清清嗓子,恭恭敬敬,“各位少爷,请继续吟诗作对。”
窦蒙乐呵呵地揽住七月肩头,把他带到人群里。“七月,你就别再谦虚,大家都等着看你的诗呢!”
他现在是谦虚的样子吗?七月翻翻白眼。
“萧兰,上次七月续的无题画,可否拿出来让我们再欣赏一番?”
每年都提这个要求,烦不烦啊?七月瞥一眼萧兰,他微笑着说:
“实在抱歉,那画作,已经送与他人,不在府上。”
七月怔住,那画送给别人了?
“送人了?不知谁有幸得到那画?”才子们发出惋惜之声,“可惜了呀,那可是独一无二的画作,我记得,七月公子的题词是‘淡淡梨花雨,轻泛逆水舟’,云兄怎么舍得送人?”
“是一位特别的朋友,所以推脱不得,便送了。”萧兰轻轻咳了咳,“坏了大家的兴致,萧兰万分抱歉。”
“真送了?!”窦蒙冲上来,“那画你送人了?真送人了?”
“嗯,送了。”
“那画怎么能送人?那不是能解开你心结的人才能续的画?所以那画不仅是你的画,也是七月的画啊。”窦蒙越说声音越高,“哪个不识趣的家伙,这画他的敢收?!再说了,要送人你送给我才对,还有谁比我更值得送的?!”
萧兰一直保持那抹笑容:“窦蒙,你岂是我能用书画赠送得来的朋友?”
窦蒙一听,乐了。“对对对,咱俩的感情可比书画坚贞多了!”
“那大家还是来听七月公子作诗吧。”
大伙又将苗头转回七月身上,七月刚刚还怒气盎然的模样,此刻怒火却被隐藏在皮肉之下,迷离的双目不眨动一下,仿佛这双眼睛,是没有焦距,看不到东西。
萧兰手里的茶杯突然顿了一下,他又开始咳嗽起来。
七月推开眼前的几人,来到桌前拾起狼毫笔,奋笔疾书:
又见梨园聚骄。墨宝香,梨树果实。持笔挥墨者谁?尤闻窗畔梨花香。淡淡雨,逆水舟。一卷画,一知己。常叮嘱,相携不忘。今日悔者又谁?怀袖内宝若珠玑,红纸诗,频频看。
咳咳……
萧兰咳得更紧促,七月啊七月,你还要我误会到何时,还要让我多沉沦才罢休?
一卷画。一知己。红纸诗。相携不相忘。
他不悔。
只是,悔者又谁?无意者又谁?愚者又谁?
“七月公子是否是有了意中人了?”才子们笑着说完,又有些纳闷,“这‘大石调’填的似乎就是梨园中发生的事情……‘淡淡雨’‘逆水舟’不正是七月在萧兰画上提的词吗?这……七月贤弟,不知道所要表达何意?”
这就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不在此山中”“当局者清”。词里何意,只有萧兰心知肚明。七月看了萧兰一眼,突然对大家伙笑。
“我一小武夫,不懂诗赋韵律。你们不是文人才子?自己理解去!”
“七月贤弟……”叫得七月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七月贤弟资质颇高,能文能武,怎不去考功名?”
总比他们那届的文武全才窦蒙要强上一筹,也许不只是一筹……
七月跳出那些才子圈一大步,抖掉身上残留的鸡皮疙瘩:
“我对考功名没兴趣。”
“那贤弟对什么感兴趣?”
“嗯……”
思考。
七月迷离的目光倏然一亮,嘴儿轻扬。
这笑容,带着太多的狡黠,带着太多的迷离,带着太多的信誓旦旦。
才子们突然浑身一个激灵,这个怪异的小武夫,何时……何时如此……如此——妖娆?
那头参差不齐乌黑的短发,是他的俊俏。而短发下那缕如丝的长发,是他的飘逸。还有那双眼,迷离而又放肆的,正是他无法压制的妖娆。
学子们像被吸附,只能看着七月吟着接近狂妄笑容的唇瓣,吐出惊世骇俗的话:
“我感兴趣的只有,我家公子,云萧兰。”
大家似乎都没有反应,或许又是反应太多强烈,还沉溺在七月带来的震撼里。
萧兰却无法维持脸上的那抹笑。
大家都看到了吧?看到这么张扬的七月。
而他,除此之外,把孩子气的七月,撒娇的七月,捉弄人的七月,生气的七月,细心的七月,为他不眠不休的七月,为他手舞足蹈的七月……所有的七月通通深深烙在心底。
这叫他,怎么能接受,七月那么轻易就说要离开他?
可是,他更不能去挽留七月。
这样……这样……真不如从来不曾与七月相识过。让他一个人去月城,或是娶妻生子,或是孤独终老,也不会有遗憾。
遗憾?那么现在他有遗憾了吗?
九岁那年说十五年后去月城见恩公的诺言,头一次在他心里动摇了。
因为七月,所以动摇了。
因为拥有与失去之间,有了他想要挽留而不想失去的东西……
可他却不得不放手。
又是夜,没有月亮,漆黑的夜。
管家心事重重来到七月的门前。七月已经将明日出行的行囊准备妥当,见着管家,乐呵呵地搂着他的肩头进屋:
“管家,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们出远门,特意才送行的?嘿嘿,我就知道,你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所以不用内疚,即使你经常跳起来打我的头,我也不会怪你。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给你写信!还有,现在梨园的果子,最大的就是‘梨园第二’,本来我是想留给萧兰吃的,但是我们回来的时候,果期都过了,所以我现在准许,把‘梨园第二’让给你吃!怎么样怎么样?感动吧?”
七月说了一大堆,管家依旧是哀怨的眼神看着他。
“七月啊……”
“怎么了?梨园第二都给你了你还想怎样?”看管家这样,他也要跟着“离别情依依”起来。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说什么?”七月斜视着他,“别说我不高兴的事儿,我会翻脸!”说罢,他又兴高采烈地捏捏管家圆滚滚的脸庞,“管家管家,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你要把小白兔养得跟你那么胖哦……”
“七月……”
这下来真的了,管家老泪纵横,哭得稀里哗啦。七月跳起来,手足无措,拍拍他胖嘟嘟的脸:
“喂喂喂,到底怎么了?我还没出门呢你敢给我这样!”
“公子他……”
“他怎么了?!”七月这会儿急了,撒腿就要往外跑,管家拉住他。
“呜呜——公子没事。”
“那你哭什么啊!”急死人了!
“可你有事啊。”
“我有事?!”七月有跳起来打管家脑袋的念头,一把年纪了还哭成这样,“急死我了急死我了!好吧……你给我使劲儿地哭,哭完了你告诉我我出什么事了,嗯?!”
“呃?”被这么一吼,管家反倒不哭了,泪眼婆娑地瞅着七月。七月抹去他的眼泪。
“不哭了就说吧……停……才哄好,你又来……你再哭!”
“公子好像不想要你了,我听他跟老爷说,不用你送他去月城了,还会给足够的盘缠让你回家乡。你说你个臭小子……我现在只放心把公子交给你,你怎么就不想跟公子出门了呢?亏公子还对你那么……好……人呢,臭小子人呢……”
砰!
萧兰的房门被狠狠推开。
萧兰缓缓转头看着站在门口,今晚没有月亮,萧兰只看到门口模糊的影子,他微微笑了笑,轻声问:
“七月,这么晚,有事吗?”
“我对你不好?”七月背过手,把门关上。房间里更暗。
“怎么会这么说,你对我很好,我还没好好感谢你,抱歉。”
“那我是贪了你家钱财?”七月的声音与平常有些不同,萧兰想看清他的脸,太暗,他看不见。
“没有,你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是我怠慢了你,抱歉。”
“……那是我把你缠烦了?”
七月真的与平时不一样,声音有些怪异。更没像之前一样扑到他床上来,而是一直站在门口。
“并没有那样。”萧兰有些慌了神,无法再强颜欢笑。
“那我是做错了什么?!”
“七月,点灯好吗?”萧兰从床上坐起来,这样的七月好让人不安啊。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七月……”心里堵得厉害,胸口闷疼,“你并没有做错什么,真的没有做错,是我不对。”
“……那就是,你讨厌我了?厌烦了我对不对……”
要是真能厌烦七月倒还好吧。
“七月,帮我点灯好吗?”萧兰摸索到床边,可今天的火折子哪里去了?“咳咳……七月,我腿不方便,你走过来一些,我看不到你。”
“不要,看不到就不要看……你不是打算打发我走了吗?还看什么看?!这么多天对我客客气气就是为了今天打发我走对吧?!给我足够的盘缠,你要给我多少啊?为什么要突然赶我走?”
深呼吸,好难过啊。
吐气,还是很难过啊。
不让眼泪掉下来。
心都快疼死了!
“你怎么有那么多生不完的气,哄都哄不好!我怎么了?不就是知道苏桦是姑娘,不让你亲近,我不高兴怎么了?我不高兴我也没生你的气啊……你说赶我走就赶我走……”
“七月……”萧兰闭上眼睛,是啊,到底怎么了啊,为何要走到今天这步?“我并没有赶你走的意思,只是不想让你跟我一个路都不能行走的人跋山涉水操劳而已。”也不想让扭曲的感情,泛滥成灾。
“借口!你开始的时候,还说要我当你一辈子的腿,上刀山下火海,你现在……”七月的声音突然一顿,疼痛的心提到嗓子眼,“不让陪你去,你怎么去月城?苏桦陪你去?”
萧兰也察觉到了些微妙的气氛,有些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还有窦蒙。”
还有……那就是也包括苏桦了?是什么在嗓子眼破碎,扎得心疼得要命,疼得七月不得不揪住心口,才能呼吸。
室内安安静静的。
萧兰的心越揪越紧,就在他要开口解释,七月说话了。
“这才是你要我走的真正理由?”
“并不是,只是素华家正好有商队前往月城,才不想劳烦你。”
把七月留下来吧,心里这样想了千百遍。留下七月,即使最后他还是要离开,即使七月会变成他心里永远的痛。可是对七月这样晦涩却濒临爆发的感情让他有些害怕。
他害怕,终于有一天七月会因此讨厌他。
所以,刚开始,他就不该贪婪青涩果子里的清甜,以至于现在对那甜味欲罢不能,无法自拔。
“素华?苏桦的真名?”七月冷笑,“现在你知道我不让你亲近苏桦的原因了吧?可是……你根本不在乎,若是你在乎我高不高兴,就不会赶我走了!”
“七月。”他是在乎的,还是因为太在乎!“你别这样,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来日……”
“来什么日啊!”七月无声抹掉眼泪,“心都疼死了疼死了!你让我那么疼,我也会让你那么疼,你喜欢苏桦,我就毁了苏桦,你喜欢谁,我就毁了谁!”
门又一关。
萧兰伸手想抓住那抹身影,可惜他的腿才站起来,就摔了下去。
这样的他,又怎么追得上七月如精灵一样的步伐。
七月啊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