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如花消逝的少年
几缕白色的阳光,照入山林。薄薄的晨霭漂浮在林间。
梦境。
这还是那个迷离的梦境吗?
不然,他怎么会不知不觉睡着,又到现在才醒来?
萧兰望着窗外浓浓的绿,重重的露水。
不是梦……
他依旧清晰地闻到淡淡的梨花的香味,还有遗留在唇上……令心发烫的温度。
每次试着敞开心扉去感应七月的时候,总会有如梦境一般的错觉。
“七月……”
看到身上的血迹,他猛然惊醒。
七月受伤了!
他坐起来,伸脚下床,站起来……
至此,才惊讶地发现,他能够自己站起来了!
他试着移动脚步……
是的,他能走了。
可是,他顾不得这些,他要看到七月,看到七月!
“你也太不厚道了窦蒙……”七月伤口被包扎好,右手也被竹板夹着防止他乱动,吊在脖子上。“这些都是什么菜?花生、黄豆、荷包豆、茴香豆,还有……”看到最后一个菜,七月吹胡子瞪眼,“绿豆能做菜吗?你也太明显了!”
“嘿嘿,没什么啊,看你手伤着了,山上也没什么好菜,就这间屋子的主人留下的东西,我就给你弄了这么几个菜,不用太感激啊。”
是,不用太感激……因为他右手被捆绑着,左手不善于拿筷子,所以窦蒙相当好心地煮了那些菜上桌,连绿豆都不放过!
“瞪什么眼?你不是挺英雄,等着人砍不闪躲,手快断了,还抱着萧兰走了那么远!哦,更厉害的我还没提呢,要不是我跟着,你会一个人去那贼窝吧!”
七月白了他一眼,低头专心致志夹着黄豆……一颗没夹起来,他换花生……半天吃了一颗,他换茴香豆……最后气败地就吃比较好夹的荷包豆。
“窦蒙,算你狠!”等他伤好了,会好好讨回来的。
“客气客气……啊……”窦蒙霍地站起来,嘴巴张得老大,好一会儿才像闪了舌头般结结巴巴开口,“萧……萧兰,你……你你……”
坐在石桌旁的七月,看着青色的长袍下摆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慢慢将视线往上调……
这挺拔站立的人……
好不容易用筷子捞起的花生啪嗒又落回盘中,接着筷子也啪嗒落在盘子上,高兴到极点竟是不能做出任何反应。
窦蒙突然将萧兰抱住,哭得稀里哗啦。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就知道你一定会再站起来的!”看到萧兰能站起来,从小长大的朋友,兄弟一样的他怎能不激动?!
“窦蒙,别哭了。”萧兰拍拍窦蒙的背,看向七月。
七月呐呐地拿起筷子,可是竟激动得连筷子都拿不起来。他懊恼地撩拨碗里的豆子,弄得满桌都是。
萧兰握了握拳头,坐到七月的对面,接过他手里的筷子,手不经意地碰到他的指,两人同时脸红了,只是七月的皮肤黑,没大看出来。
萧兰暗自压下七上八下的心跳。
“我帮你。”
七月左手捏捏自己的耳朵,点点头。可他还没好好吃一口饭,一句话又泼得他好心情全无。
“素华呢?怎不见她?”他以为,七月的恶作剧应该已经结束了。
七月欲开的嘴立刻紧闭上,面色不善。萧兰将目光转向窦蒙,窦蒙咳了咳没有回答。萧兰蹙眉:
“我想知道她现在是否安全?”
“我告诉你,她很安全,你可不可不再追问下去?”七月挑眉,看着萧兰面色越来越严肃,“真的,我发誓,她好好的。”
“我想见一见她。”萧兰一向坚持,没见到她安全,他放心不下。
“算了萧兰,还是从月城回去以后,我们再去见素华。”窦蒙笑着劝解。
七月跟窦蒙异常的表现,让萧兰越觉得蹊跷。素华出这一趟门,很多的原因是因为他,若不能确定她安全,他于心何安?
“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能出什么事?”七月没好气地翻翻白眼。
“七月,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我要确定素华的安全,否则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心的。”
“我发誓,以我们相识那么久的情分保证,尹素华安然无恙,只是有事先回京城了。”七月举起没有受伤的左手,表情笃定。
萧兰从来不会拿保证去确定一个人的安全,这点早在尹素华为他试药,七月保证她没事的那会儿已经被验证,这次也一样。
七月心里也明白,干脆不看他,抢过他手里的筷子,继续对着盘子里的豆子奋战:“反正我话已经放出去,你不相信也没办法了。”
“窦蒙,你别跟着七月瞎闹,告诉我素华在哪?”
“萧兰,素华真的已经返回京城了。”窦蒙看了看七月,“真的是这样……”
“不可能,除非发生什么事情,不然素华不会不说一声便走。”
这书生一诺千金他知道,他坚持他也知道,可是……七月还是忍不住劣气横生:
“你到底是不相信我说的话?还是认为我已经对她怎样了?咱们认识这么久,你至少该相信我,哪怕只有一次。”
萧兰心一紧,七月露出受伤的表情,揪疼他的心。但是,现在不是放任七月的时候,他别开视线。
“七月,一个人的性命安全,不能光凭相信就可以。素华的安全,我必须担待起责任,昨天晚上将她掳去的人并非善类,我必须确认她安然无恙。”
七月咬了咬牙:“就是说,无论我们怎么说,你也不会相信了?”
“若要我相信,昨晚你就不该让恶人将她掳走……”
“萧兰……”话越说越过,窦蒙看不下去,出声制止萧兰。
“窦蒙你别管!”七月丢下筷子,调整呼吸,“我现在就问你一句,你是要去月城,还是要见尹素华?”
七月,你明知道答案的,为何要让我做选择?萧兰压下为难之色:
“我必须确定素华无恙,才能去月城。”
“见鬼,你总让我那么疼!”胸口那股疼意,越发深重。“为了去月城,你丢下我,告诉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为了尹素华,你又是丢下我,说什么你对她有责任?现在又是为了尹素华,把去月城的事跟我都丢一边,这样说来,尹素华才是你心里最在意的人对不对?!
七月肩上的白色绷带,瞬间又染上血,显然是因他情绪激动,伤口又撕裂开来。七月的面色比任何时候都惨白,气恼之下,他把竹板全都甩到一旁:
“疼死了疼死了!”
说完他动手扯掉绷带,或许痛集中到肩膀,心就不会那么疼了!萧兰大惊失色,拉住他的手。
“七月,你这是做什么!不要再拉扯绷带!”不知道疼吗?就这么扯!
窦蒙也赶紧制止七月的举动,“七月,你何苦这样!”是不是在搞内战啊?
“你说你担心尹素华的安全,曾几何时你问过我的伤势?看我满身是血的,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我这伤是假的还是怎么的!?得,我活该……我活该!你要去找尹素华对吧?去呀,你回京城啊!你要去月城还是去回京城,都尽管去!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管你!”
萧兰苍白着脸,也想嘶吼点儿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其实,他什么地方都不想去的。
看着七月,他露出哀伤的表情。默默撕下衣摆,捂在七月的伤口上。
“窦蒙,你别把他抱太紧,伤口又在流血,让他坐下来。”
七月又气又恼,这书呆子,没见他这么生气吗?为何不激烈点回应他的熊熊怒火?这样一个人怎么发脾气?!
“我不要坐,放开我,窦蒙,你再这样我连你一起恼了。”
七月又打又踢,可一见着萧兰靠上来,他便不敢乱踢,万一把刚站起来的腿又踢残了,又得辛苦帮他治。
“我不要你假惺惺的,从此以后,咱们恩断义绝!”
萧兰咬紧牙关,把汹涌而出的痛苦压回胸口,那痛坚硬地梗在心头,上下不得。
“等把伤口处理好了,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依你。”
就在昨天晚上,他才将自己的心赤裸裸地摆在七月的面前,他以为七月会懂。可是,心已经完完全全交出去,一滴不剩在自己身上时,七月说要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
如果是七月要的,他答应。
因为,这样晦涩的爱,他怎么要求七月一起承受?
他说过,只要是七月,就算是粉身碎骨,他也义无反顾。
伸手要解开七月的衣襟,七月恼怒地挥开。
“我让别去找尹素华,你不依。我让你别跟尹素华在一起,你不依。我现在说咱们恩断义绝,你说依我?!”
“七月……”他怎么会想到那儿去?萧兰痛苦轻叹:“七月,到底我要如何做,才是对你好?”
“你对我不好,一点儿都不好!”七月吼完,眼泪也出来了,竟然哭得像个孩子,“好什么好啊,对你来说,只有我是可以轻易撇弃!”
并不是的,他只是不想捆绑他。看着七月的眼泪,萧兰局促无措。
“还你还你还你!”
七月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丢在他身上,香囊上绣着一个俊逸的“云”字。
萧兰知道,香囊里必定是他所提的红纸诗《云伴月》。心又是一阵一阵的绞痛。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窦蒙不仅没插话的份,更是越听越犯迷糊。
“云萧兰,就当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这样你也依我吗?”
“不……”萧兰别开视线,“不管什么决定……我……”
落英纷飞的梨树下,迷离的七月。
守在他门口,迟迟不肯离去的七月。
趴在他膝头,沉睡的七月。
为他治伤,汗流浃背的七月。
……
捉弄他的七月,哄他开心的七月,为他题诗的七月,唱江南曲的七月,被刀砍伤动也不动的七月,拥抱他的七月,亲吻他的七月。
还有此刻泪流满面的七月。
叫他如何做到,当他们从来不认识?!
“你什么!”七月真怕了这书生,屏息等了那么久,都快窒息而亡,也不见回答。“见鬼!”
七月突然扑上去将萧兰抱起,眼前的石桌顿时被劈成碎石。
“头儿,昨天剿了咱们大半儿个山寨的就是这些人!”
七月心中咒骂连天,看着伤口已经完全撕裂,这下恐怕不想真的跟这书生恩断义绝都不行了。
嗖的一声,那把长月剑已经握在手中。
萧兰见过这把剑,是八卦阵内,一剑斩断巨蟒的剑。
窦蒙也见过那把剑,是昨天晚上为了救尹素华,剿了大半窝恶贼的剑。
七月习惯性地将萧兰护在身后。
“待会儿你只管往山下跑,腿跑断了也不能停下来。”
“我不……”
萧兰头一次见到七月如此决然的表情,似是……似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不,七月……”
“别碍手碍脚,让你快走你听不懂人话啊?!”
七月推开他,受伤的右手所持的长月剑,依旧轻快犀利。
可是肩上迸出的血花,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血流得越急,七月脸上的杀气越浓。迷离的目光里,全是肃杀之气。
长月剑剑气如虹,杀气冲天。
“你还不走?!当真要拖累让我死你才罢休?!”没见他血快流干,胳膊快断掉了吗?这个时候来个惺惺相惜,要一起见鬼去吗?
“云萧兰,你不是依我吗,我的决定是……”杀你个小贼,他说话的时候杀上来,摆明是找死,“我们俩,从此恩断义绝,永不再相见!”
这一战,怕真的是永世隔绝了!让他回去好好找他的尹素华吧!
思其此,七月杀红了眼,长月剑更是无贼不杀。
“窦蒙,你带他离开……还愣着?你先退,我垫后……”再不走……“再不走,我死了就都怪你们!”
“臭小子,死到临头还如此猖獗,你死了就怪我吧!”
恶贼头目的大刀狠狠劈来,七月举剑相迎,肩上的伤口更是汩汩血流不断。长月剑滑到刀把,恶贼看不清剑是如何从刀把上转出,在他胸口划出伤口,他急急后退。
七月退回去,擒杀几个要追赶萧兰与窦蒙的小贼。
“臭小子,我看是你的血能流的时间多,还是我的!”
这瘦不拉几的小子,伤成这样还这般盛气凌人!
大刀再次挥砍下来。
刀光剑影,杀气呼啸。
七月肩上的血顿时奔涌而出,这一刀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几乎破裂。
嘴里鲜血汩汩涌出。
梨花之下,静静散发玉的光华的萧兰,此刻却那么清晰印在脑子里。
人死之前,脑中会浮现的是最惦记的人的模样吗?
七月苍凉一笑,迷离如月,诡异如妖。
“嘿嘿,老贼,咱们……同归于尽吧……”
长月破空——
七月的身体被高高抛起来,又缓缓地,轻飘飘地落下来。
梨花飘的时候,也是这般轻飘飘的吗?
似是无数的梨花漫天漫地飞舞,无边无际,犹若永不停歇的梨花雨。
粉白的梨花深处,会有那人微笑的模样。
那微笑的模样……怎么会……怎么会在此刻如此真切地出现在他如梨花飘落的身体之下。
不……不要!
就在七月无法动弹,老贼的刀再次砍下来的生死刹那。
萧兰飞奔而至,接住七月的坠落的身子,犹如坠下八卦阵陷阱的那次一样,将七月完全护在怀里。
萧兰是永远无法留下七月一人独自离去的。
刀,硬生生地穿过了萧兰的身体。
每次都是七月保护他,这次换他保护七月。
萧兰笑了,亦如七月在梨花深处见到的那样,那么温柔。
“七月,红纸题诗……我当真了……”
我忆君诗最苦,知否?字字尽关心。红笺写寄表情深!
“七月……不是恩断义绝……是相携不相忘……”
我为月,你为云,我愿月随云,相伴走天涯。
“七月……你为月,我为云,我愿云随月……相伴走天涯……”
梨花羞,青果涩。
月悠悠,云悠悠。
那一刀之后,云萧兰命悬一线,若不是鬼大夫不遗余力相救,恐怕他不是昏迷一个月,而是早已经不存在于世间了。
那一刀之后,云萧兰也再也没有见到七月,任他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也没有七月的任何消息。
鬼大夫说,七月让药王鬼还魂医治眼睛的时候,鬼还魂收了七月为徒,所以七月才有那么好的医术。那么七月该有药王的抢救,也没事的吧?萧兰暗暗祈祷,现在他也只能祈祷了,从他昏迷醒来,所有的事情都是靠听说。
听窦蒙说,他跟七月都重伤的那日,有个人带走了七月。
窦蒙说,其实尹素华那日并不是被七月劫走,而是尹素华自己雇劫匪,劫走自己,为的只是让他与七月分开。只可惜,她高估了恶贼的本性,弄巧成拙,若不是七月与窦蒙及时赶到,只怕是凶多吉少。事后她羞愧难耐,便先行回京。七月不想他因此感到难过,所以宁愿被误会,也不肯说出事实。
窦蒙还说,七月从头到尾就是清白的,每一件事儿都是为他着想。可因为不被他信任,所以那刀砍下来,七月动也不动。
“不是我,你怎么会让我交人呢?”
说这话的时候,七月该是多么的心寒!那刀伤疼,只怕他心里更疼吧。
“……咱们认识这么久,你至少该相信我,哪怕只有一次。”
就算很疼,也会孩子气大声嚷嚷“疼死了疼死了”单纯的七月,他怎么会不相信呢?
心,总在反反复复的思念,与反反复复的自责里揪紧疼痛,一天比一天更甚。
七月啊七月,你不是说我总是轻易放开你吗?其实,我心里念的一直是你啊,一直就只是你。
萧兰闷闷地咳了咳。
恩公也在他伤势好转之后来到云府,告知他不用再去月城了,就当他的恩情,云家已经还了。
七月,现在,我有很多很多的时间等你了。不管世俗,不管伦理,都会一直等着你。
冬天了。
梨园内静得出奇,只有只像兔子的狗,在院中玩着胡萝卜,偶尔乱啃一下,又吐出来,至今它也没能成为吃萝卜的兔子。
云萧兰凝视着小白兔,冷淡的嘴角突然出现一丝弧度,他仿佛看见了那个修长的少年坐在台阶上,按着膝头小白狗吃胡萝卜。
随即,那笑容又消失了,仿佛刚刚从未出现过。
没有了七月,这光秃秃的梨园,还剩下些什么?
萧兰低头,从怀里掏出两个香囊。
绣着“月”字的是七月送给他的,里面装着七月送他的红笺诗。
而绣着“云”字的是,七月那日气极,丢还给他,他所写的红笺诗。
两个香囊之内,都有一小块硬物在里头,那日七月送他的时候,他以为是药物,可是今日细细再摸索……
两块硬物极为相似,薄薄的玲珑的似乎并非药草。七月留了什么东西在香囊之内?
他拆开“云”字香囊的夹层,里面放的竟是……当年恩让他拿去月城的那半块玉佩。
那么!“月”字香囊里的会不会是……
萧兰的心不知为何突然咯噔跳得很急。
果真也是半块玉,而且与恩公给他的玉完全吻合。
七月的半块玉,与他的半块玉是同一块玉,玉的形状为“云衔月”!
他不得不套用七月的话……见鬼!
萧兰闭上眼睛,就在这一瞬间,他经历了大悲大喜!
七月有恩公的另一半玉佩,那么七月此时定是在月城!
不过……既然如此,恩公为何不让他去月城?七月为何不来见他!
难道七月……
萧兰胸口一窒,包袱款款,前往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