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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重生

那一声巨响之后,渡边正雄知道已经没有时间再纠缠下去,他必须趁着混乱之际逃出去,否则就可能永远都不能回去了。

他本来已经抱定与山本太郎同归于尽的想法,但就在炸药爆炸的一瞬间,他脑海中猛然闪现出一张漂亮、可爱的脸,那是他还在国内等待他归去的爱人,他答应过一定会回去娶她。所以在最后一刻他改变了主意。

他此时已经出了城,正小心翼翼地沿着原路返回。

他现在到底该去哪里?在这种局势下,中国人对日本人恨之入骨,视若虎狼。那么他在消失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又去了哪里?

他站在漆黑的夜色下,当看见那缕淡淡光泽时,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刚才还心怀仇恨的大脑神经,此刻已经完全被无尽的温馨所取代。

站在高高的田坎上,他不禁惆怅不已,混乱的思绪转回到了三个月前的那个晚上……

那时候,刚下的雪还没来得及融化,漫山遍野看不到一丝生命的迹象,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冰冷的雪泥味道。夜色凄冷,在离赤城县城几公里外的道路上,一束强光突然从远处射来,随即又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达声。

当一辆军车停下来时,几个人影从车厢里探出头来,然后扔下来一个什么东西,落到地上还发出一声闷响。

几分钟后,军车迅速离去,不多时,一阵窃窃私语惊扰了刚刚恢复寂静的夜。

“老头子,快出去看看是什么,鬼子都走了。”

“快打开看看,挨千刀的,又造孽了。”

说话者是一对老年夫妇,他们刚才躲在暗处亲眼目睹了发生的这一切,等日本人一走,他们马上走了出来。

此时,老人颤巍巍地解开口袋,但就在那一刻,他喉咙里却像被堵塞住了,顿时哑然。

“别愣着了,赶紧救人啊,缺德的日本人一定不会干什么好事。”

“我们……还是别管了,要是被日本人知道就完了……”老头子的担心不是没道理,要是被日本人知道他们救了人,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老不死的,你还有良心吗?”老妇指责了老头子几句,然后把口袋里的人拖了出来。

“老头子,快过来帮忙啊,唉,还在流血啊。”老妇心痛地感慨道,她是一位善良的老人,虽然没念过书,但却能分善恶,知道日本人是坏人,所以被日本人伤成这样的人一定是好人。

他们非常吃力地把人抬回了家,然后给伤者的伤口敷上了药。

“老头子,你说这孩子到底怎么招惹了日本人,被伤成这样。”老妇看着躺在床上安然闭着眼的年轻人,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差点没落下泪水。

老头子懂一点医术,刚给年轻人敷上自己采的草药,此时正在处理残渣,没搭理她的话,只是微微叹息了一声。

老妇给床上的年轻人掖好被子,然后出了房间。

“别愣着,快去看着他,我去做点吃的,待会他醒来肯定很饿。”老妇一出门,却见老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正望着窗外的夜色发呆。

“唉,我说你就别瞎折腾了,赶明儿一早我们就送他走,要是真招惹来日本人,我们这两条老命就交代了。”

“你……你个没心肝的,你忘了咱们强子是怎么死的了?”老妇一开口就直抹眼泪。

老头子心里一疼,顿了半晌,才狠狠地一跺脚,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重新回到了房间。

老头子姓张,是一个老猎人,他们本来是有一个儿子的,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但在日本人攻入赤城时被炸死,连尸体都没找到。

一想起死在日本人手里的儿子,老妇就恨得直咬牙,只恨自己无能为力,否则一定会亲手替儿子报仇。她此时在厨房忙活,浑浊的泪水断了线似的滴落下来。

自从日军攻陷赤城以来,村里所有的粮食都被抢走,老两口已经好几个月没米下锅了,每天不得不去赤城讨饭,要不然也遇不到这档子事了。家里还仅剩的一只老母鸡可是他们全部的指望,要不是当时被藏在灶台下,肯定也早上了鬼子的餐桌了。

老妇想起还躺在床上的年轻人,又想起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心一横,抄起菜刀就往鸡舍走去,刚把鸡抓出来,一把抓住鸡脖子,想一刀结果了它时,老头子突然出面拦住了她。

“不行啊,家里可全靠它了……唉……”老头子紧紧地拽着母鸡,老妇生气地推开他,呵斥道:“这孩子伤得那么重,但咱家已经没什么东西可吃了,如果他不吃点油星补补身体,我担心他活不过来啊。”

“哪能呢?哪能呢?你杀鸡给他补身体,那咱老两口以后就喝西北风。”

“喝西北风就喝西北风,总归不会饿死,我不能眼看着这孩子……”老妇不忍心再说出多余的话,一说心里就难受,就痛,就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她连声音都沙哑了,“我们都一把老骨头了,也活不了多久,但一定得救这孩子,他还年轻。如果强子还在的话,也跟他一样年纪啊!”

老头子被说得无话可说,叹息着、颤巍巍地离开了。

被他们救回家的年轻人一夜未醒,老两口在床前照顾了他一整夜,直到漆黑的天空透出一丝光亮,老头子终于支撑不住趴在床头睡着了。

老妇一夜未合眼,她盯着躺在床上的年轻人整整看了一夜,那张脸让她沉浸在失去儿子的痛苦中无法自拔。想起那天晚上,当日本人攻陷赤城时,强子正在县城一家杂货铺当长工,当一阵激烈的枪炮声打破宁静的夜晚时,很多还在睡梦中的百姓就惨死在了日军的枪炮下……强子一夜未归,老两口知道儿子肯定是活不成了,所以第二天去县城想找儿子的尸首,可所有尸体都已经被鬼子拖走掩埋了。

一场屠杀,摧毁了多少个原本完整的家庭,也摧毁了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

老两口救下的年轻人正是渡边正雄,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家乡,见到了母亲,还跟日思夜想的女友团聚了。当他醒来时,脸上还带着幸福、甜蜜的笑容,但就在那一刻,他的表情变得僵硬,望着两张苍老的脸上流露出的关切的神情,他轻轻动了动,想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胸口处却传来一阵剧痛。

“孩子,你终于醒了。”

渡边没有听错,对方说的是中国话,这同样也是他的第二语言。

老妇一高兴,泪水又模糊了视线。

渡边正雄沉沉地摇了摇头,努力想记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恍惚中突然看见一把锋利的武士刀向自己劈下,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自己被刀刺伤的那一幕。他定了定神,沉了口气,用非常纯正的中国话问道:“请问我……这是在哪里?”

两位老人一听这声音,感觉腔调有点别扭,于是互相对视了一眼,但老妇心想对方说的是中国话,心下也宽慰不少,马上说道:“你被鬼子打伤了,他们还把你抛到路边,我们老两口正好路过,就把你带回来了。”

他听懂了老人的话,眼里流出感激的神色,然后摸了摸隐隐作痛的伤口,声音疲倦地说道:“谢谢,谢谢你们救了我。”

老妇和老头对望了一眼,激动地说道:“能活过来就好啊。快别动,好好躺着,孩子,饿了吗?大妈去给你做好吃的。”

渡边正雄这才感觉腹中空空,肚子里咕咕地叫了起来,于是冲老人感激地点了点头。

老张目送着老妇离开后,这才回过头来说道:“我给你敷了草药,你安心躺着,过几天伤口没事了你就能下床了。”

渡边正雄闻到了一种清香,这才明白是敷在自己伤口上的草药味道,忙想坐起来道谢,却被老人按住了,“别动,你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一动就又裂开了,如果一感染,那麻烦就大了。”

渡边正雄只好听从老人的话躺下,心里像喝了醋似的一酸,一股暖流涌遍全身,非常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老人深邃的目光中闪烁着浑浊的光亮,想起这个混乱的世道,内心就伤感不已。老人随后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渡边正雄当时他被抛下车和被救回家的过程。他听着听着,感觉呼吸越来越凝重,越来越不通畅,胸口里憋着一股气,甚至忘记了伤口的疼痛。

“年轻人,别再想那些不高兴的事了,过去了就过去了,好好养着,等身体恢复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哦……我倒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呢,你是哪里人?小鬼子为什么要抓你呢?”

渡边正雄面对老人这些问题,一时却无从回答,他知道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欠下了太多、太深的血债,犯下了滔天大罪,他如果此时告诉老人自己的真实身份,老人一定会赶他走,这对他目前的处境非常不利。

想到这里,他打算暂时撒谎,等以后有机会了再告诉老人实情。于是告诉老人说,自己叫张正,也是赤城人,但很久以前就到日本留学了,这次回国,日本人要他帮忙做事,他没有答应,所以才被伤成这样。

善良的老人没有怀疑他的话,只是感叹不已,苍老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一激动便又开始咒骂小日本鬼子。

“张正?这里就叫张家庄,基本上所有人都姓张呢。”老人高兴地说道,渡边正雄也松了口气,没想到自己随便说的一个名字,居然就这么巧地拉近了自己跟老人的关系。过了一会儿,老人又追问道:“你的爹娘呢?”

“他们……我一直没联系到他们,也许……也许已经死了。”渡边正雄表情沮丧、悲痛,他此时只能把这个谎言一直说下去,但内心却感到非常抱歉。

“我的儿子也……也被日本人炸死了……如果没死的话,也跟你差不多年纪了。”老人眼中闪烁着一丝泪光。渡边正雄心里一惊,沉重的歉意浮现在脸上,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民族对中国人犯下的大罪,但他又能如何呢?除了深深的歉意,只能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来到中国,为什么会忍心看着这些善良的中国人被推进无尽的深渊,被胡乱地屠杀。

正在这时,老妇端着一碗鸡肉进来了,房间里顿时飘满了浓浓的香味,渡边正雄也被引得咽了口唾沫。

“孩子,快起来喝点鸡汤。”老妇把碗端过去,然后让老头子把渡边扶起来,渡边正雄慢慢坐正后喝了几口,连声说“好喝”。

两位老人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脸上流露出一种难言的笑容。以前儿子每次回家,他们一家三口都像这样其乐融融,要不是因为日本人,赤城能成这样吗?这个家能成这样吗?

“孩子,慢点吃,别噎着,锅里还有,不够大妈再去给你盛。”老妇笑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越发想念起自己的儿子来,禁不住又黯然神伤起来。

渡边正雄喝了满满一大碗才抬起头来,却看见两位老人都在看着自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碗递回去,说道:“谢谢,不用了,我已经很饱了。”

“别跟我们老两口客气,如果不嫌这里简陋,以后就当成自己的家,等养好伤了再说。”

渡边正雄感觉心底有一种东西在流动,这一刻,他又想起了自己年迈的妈妈,那也是一位慈母,跟眼前这个老人一样,善良、朴实。

当两位老人离开后,他重新躺下,脑海中重又浮现出山本太郎的面孔,渡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一定会回来跟你算这笔血账!”

此时此刻,胸口的伤痛已经完全被心里的痛取代,肉体上的磨难已经渗透进肌肤最深层。他仰望着漆黑的屋顶,又侧过脸去看着从窗外射进来的缕缕光线,一种沉重的失落感慢慢地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