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十年前,普通人一旦患上肺结核,基本上就是宣判死刑了。
那个年代的人们把肺结核叫做肺痨,那是种能把圣人折磨成吃人厉鬼的富贵病。万一穷人被这个倒霉的家伙纠缠上,可行的选择是直接跳河或者抹脖子或者上了吊。
旧式文艺作品中经常把肺结核当做人生的转折,主人公或者主人公的某位亲属得了肺结核,故事便由此展开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后浪依然往上上,依然死在沙滩上。如果换成医生来总结这段话,保证是:一代旧病换新疾,旧病死在病床上,新疾依然上病床,依然死在病床上。当然了,这是医生的美好愿望,一般情况是病人死在病床上,医生依然活着。
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不断面对新疾病挑战的历史。虽然性病死灰复燃,猖獗依旧,但癌症、爱滋病却替代了肺痨的角色,肺痨则彻底完蛋了。
老四海是只幸运的鸟,如今的肺结核顶多是一只是纸老虎,看着挺唬人,可放几个响屁没准就吓跑了。菜仁和方惠都打过肺结核疫苗,二人联手将他送到了西山脚下的一所医院。据说那是治疗肺结核的专科医院,一治一个准。老四海迷迷糊糊地连打了三天点滴,不仅止住了咳血和胸疼,精神也大好了。
女医生曾经宽慰他说:“放心吧,过上两个月你还是欢蹦乱跳的小伙子。”
老四海苦笑着说:“我都三十多岁了,早不是小伙子了。”
女医生是个五十来的半大老太太,她用温度表点着老四海的脑门说:“别胡思乱想,男人四十一枝花,你现在不过是一个花骨朵。”
老四海倒是听说类似的划分,20岁到30岁的男人只能叫男孩,30岁到40岁的叫小男人,40岁到50岁的才能叫男人。50岁以上的统称老男人。如此算来他现在只年5算是小男人,而刚刚成为男人的老爹属于香销玉陨。唉,老四海是越想越觉得悲伤,自己要是步老爹后尘的话,四十岁盛开,四十五便死亡,那不就成了昙花了吗?
这几天里菜仁和方惠变成了机器人,他们俩上了发条一样,忙前忙后,送饭送衣,端茶倒水,没一刻清闲的。菜仁白天终归是要上班的,大多是下午才能来,最忙活的要数方惠了。老四海发觉方惠是个伟大的女人,伟大到谁也无法预料出她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每天早晨九点方惠必然出现在病房里,手里必定端着热腾腾的早点,手把手地塞到老四海肚子里。三个小时后,她又能变魔术般地拿出午饭来。下午五点钟,她也将一大堆吃食规规整整地放在桌上,然后就道别,起程,似乎全是算计好的。
方惠送来的伙食也是千奇百怪,鱼汤、鸡蛋、牛奶是每日里的保留项目。有一次她还弄来几颗开花馒头似的东西,掰着瓣地让他吃。老四海尝试着吃了一瓣,竟发现那是种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味道面面的,如煮熟的土豆。
方惠说:“这是鲜百合,润肺的。”
老四海却从没听说过这东西。时间一长,他不好意思了,便劝说道:“嫂子,医院里有病号饭,您就别忙活了。”方惠却冷笑道:“我是在医院里当护工的,医院里的饭菜我太清楚了。还是吃家里的吧,塌实!”老四海说她有洁癖,方惠却郑重地问:“你进过猪圈吗?”老四海再不敢说什么了。是啊,菜仁和方惠都是典型的家居动物,他们同样的认为,外面的饭食再好也不如家里的干净,无论是飞机上的,饭馆里的或者医院派送的。
老四海被送到医院的时处于半昏迷状态,所以他并不知道医院的具体位置,更不清楚从医院到金鱼池的距离。有一次他拉住小护士,询问金鱼池到医院到底有多远。小护士逛荡着眼珠子想了半天,居然搞不明白金鱼池是个何等所在。老四海大声提醒说:“就在天坛北门。”
小护士的眼珠子一下子就砸到脚面上了,她几乎是哀号着说:“天坛!?那得——那得多远啊?你嫂子天天打车从天坛来呀?”
老四海惊奇地问:“有十公里吗?”
小护士二话没说就跑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将一张北京市地图砸到老四海身上。“你自己看吧。”
老四海打开地图一看,顿时惊出了一身汗。医院的位置坐落在地图西北部的一个角落里,再延长几厘米就超出地图范围了。而天坛却在地图的中下方,依照比例尺算来,二者之间的直线距离最少是三四十公里。如果坐出租的话,其路程是绝不会少于五十公里的。
这时小护士满腔感慨地说:“每天打出租就得花上二百块,你嫂子挺有钱的。对了,你哥是大款吧?”
“她不是我嫂子。”老四海嘴唇蠕动了一会儿,却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小护士等不来回音,哼哼了几声便走了。
第二天一早方惠又来了,而且还捧着一碗香嫩润滑的豆腐脑。“四海,趁热吃了,豆腐里全是蛋白质。”说完,她又拿出一饭盒煮好的百合粥。“吃完豆腐脑,把这个也吃了。”
老四海拉着脸道:“嫂子,家里的钱长毛啦?”
方惠的脑筋并不快捷,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什么意思?我和你菜大哥的钱都在银行呢。”
老四海清楚方惠是小胡同赶驴的脾气,直来直去,心眼也不会拐弯,只得直截了当地说:“从金鱼池到西山,每天打车得花多少钱啊?在饭馆里吃都用不了。我跟您说了,医院里有病号饭,您就别天天送饭了,这不是浪费吗?”他又指着饭盒道:“鲜百合多少钱一斤,您这是何苦啊?我也不缺嘴。”
方惠长出了口气:“你直说不就完了,我还以为你要借钱呢。百合是你菜大哥从食堂拿出来的,他们食堂里多得是,没花钱。另外我有月票,先坐105到动物园,再坐332到颐和园,然后坐上郊区车就直接过来了,一分钱都不用花。”她忽然拍了下脑门:“对了,坐郊区车得花一块钱,来回两块就够了。瞧你说的,天天打车?谁花得起呀?一看你就不是过日子的人。”
“那,那您每天几点起床啊?”老四海的口齿竟有些含糊,舌头一个劲在嘴里转圈儿玩。
“五点多吧。”方惠显然明白了,老四海是心里不落忍,于是方惠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你少胡思乱想啊。你菜大哥说了,老四海是难得的好人,山区的穷孩子就指望你了。你到了我们北京,我们就有责任照顾你,要不我们心里能塌实吗?再说了,我看护别人时也得这么早起床。你也知道,有时我连觉都睡不上,这点儿事值个什么呀?”
老四海没词了,心道:你们是塌实了,我不塌实。
方惠逼着他把豆腐脑囫囵吃了,然后又把满满一饭盒百合粥倒进他嘴里。她是闲不住的人,见老四海吃完东西,马上又从护士那里借来个塑料盆,拎着盆就出去了。老四海不清楚她要干什么。不一会儿他看到方惠用后背把门顶开,她端着一盆温水,好不容易才把身子掉转过来。老四海还是不清楚她的用意。方惠把水盆放在床边,进挥舞着毛巾道:“四海,把上衣脱下来,我给你擦擦背。”
老四海的脸顿时成了西红柿,他小声嘀咕着:“嫂子,我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身上都有味儿了。”
方惠咋着嘴唇道:“废话,脏了才应该洗呢,不脏就是浪费水。”
老四海说:“下午,我到医院的洗澡房洗去,医生说我可以下床了。”
方惠几乎是叫了起来:“胡说,一个礼拜内你不能洗澡,肺病就怕着凉。快起来,我给你擦擦背,然后就赶紧躺下。快,脱了衣服。”
老四海磨磨蹭蹭地把衣服脱了,他也说不清心里是股什么滋味,又酸又痒。心脏顶端似乎被人用钳子轻轻夹着,钳子头还时不时地哆嗦几下,全是成心的。方惠担心水会流到床上去,特地在他屁股下面垫了几张报纸,然后耍花枪似的,细致而熟练地在他后背上招伙起来。老四海闭着眼,热毛巾在身上滚动着,飞舞着,寒气则顺着头顶一股股地冒向空中,最后他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老四海开始咒骂自己了,为什么偏偏要跑到北京来?为什么要来招惹菜仁夫妇?我老四海这三十几年来是从不欠人情的,在北京却欠下了天大的人情债,将来可怎么还呢?更可气的,这两口子的自尊心都跟金字塔似的,古老、结实、体积庞大。任凭你有多少钱也买不走也搬不动,怎么办呢?
方惠手脚麻利,老四海的后背、腋下、肋骨不一会儿就焕发新春了。她大喘了口气,使劲在老四海脊背上拍了几把:“真够脏的,赶紧躺下吧。”
老四海顺从地钻进被窝,小孩似的问道:“嫂子,我菜大哥这几天忙什么呢?昨天他说,今天早上四点就要出去采购,难道有活动吗?”
方惠将毛巾摊开,搭在暖气上,嘴里道:“你菜大哥的一个同事升官了,他们食堂啊今天要庆祝庆祝。”
老四海笑着说:“是不是从副堂长升到正堂长啦?”
“不是,那人是搞刑侦的,从外地调来的,他和你菜大哥关系不错。头半年在郊区挂职锻炼,一回来就升副局长了。唉!”说着,方惠叹息了一声。“你菜大哥这人呀是也好也不好。他有不少好朋友,以前总是他变着法地帮人家,可人家一旦发迹了升官了,就不怎么来往了。张扬是例外,他老想请你大哥吃饭,他说你菜大哥有福相,是星宿下凡。”
“嘿嘿,不是星宿下凡他就不找菜大哥啦,这些人都是狗眼看人低的。”老四海朝空气里呸了一口。
方惠找了块抹布,边擦桌子边说:“也不全是,人家有了钱的,升了官的,也有找你菜大哥做事的。是他不愿意和人家来往,他说:人有了本事难免会居高临下,咱的眼睛不能往向上看。”
老四海唏嘘一声,菜仁的确是这个心思。
方惠接着道:“所以我估计呀,老景当上了副局长,他们的来往也就到头了。”
老四海本能地要点头,突然觉得一枚细针直直地扎进了屁股,他腾地坐了起来,声音颤抖着说:“谁?谁升副局长?”
“老景。”方惠指着他,似乎想通了什么问题:“对了,老景也姓老,和你是一个姓。”
老四海不得不在脸上抹了几把,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激动掩饰过去:“啊—哈,我还以为,全中国就我们家人姓老呢。”
“我们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当年你菜大哥回来说,他在海南认识了一个姓老的朋友,我和方竹觉得挺新鲜的,天底下还有姓老的呢?后来知道老景也姓老就不奇怪了。老景是个不错的警察,挺有责任心的,法律意识还特别强,是他们局里的名人。你想想,人家从一个小县城的普通警察干起,升到省城又调进北京,现在又当上副局长了,没点真本事,行吗?”方惠的话里话外全是钦佩,听不出一点无可奈何的酸气。
老四海不用琢磨了,小县城里的老景还能有几个呀?此时他突然从心底油生一股豪迈来,我老四海绝不躲着你,我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有本事,咱们就斗一斗,射雕?这回我要射你了!
想到这儿,老四海坦然多了,不躲逼并不意味着主动找上门去。反正老爹四十五岁就死了,我老四海就是真让他抓起来,我也值了。
这时女医生来查房了,她通知老四海可以四处走动走动,但不能疲劳过度,也不能洗澡。于是方惠搀着他,二人决定去花园转悠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