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仁摇了摇头:“你妈前年就去世了,听说是血液上的毛病,花了好几万块也没治好。你二弟在家种地,你有两个侄子、两个侄女,最大的侄子已经上二年级了。嘿嘿,大家都说连超生罚款是你给交的。你三弟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工作,听说是当上了火箭专家,可牛气啦。唉!你四弟命不好,挺好的日子!去年他开拖拉机从山上摔下去了,摔死了。你五弟在省城呢,听说是当上了杂志社的编辑,也挺有出息的。”
老四海情不自禁地落了几滴眼泪,真是倒霉啊!老妈死了,她好象也没活到六十岁。四弟也死了,这是一家的短命鬼!幸好三弟、五弟还算争气。菜仁知道他心里难过,索性不吱声了。过了好久老四海展了展眉毛:“驴人乡的狗杂种们是怎么说我的?”
菜仁嘴里一个劲吸溜,看样子他并不满意老四海给同乡的评价。“你们乡里的人简直把你当成神仙了,大家都说你小子会印钱,是天大的孝子。可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十几年不回家?”
“没人告诉你?”老四海问。
“听说你爸爸十几年前死了,你就跑了。”菜仁道。
老四海心里总算塌实了一些,他又套问了几句。终于弄清楚了,驴人乡的人只记得他经常往家里汇钱的事,至于他卖人那件事早就被人遗忘了。最后老四海将老爹的遭遇详实讲了一遍,然后狠狠地说:“中国的农民是太坏了,又刁又奸,他们容不得你比他强,哪怕是强一点儿呢,强了他们就变着法的得把你们家整跨喽。我爸死后我不能上大学了,没办法只能下海,我要赚钱呀。妈的,我这一辈子也不想回去了,想起那个地方来我就恶心。菜大哥,我不瞒你说,钱难挣屎难吃啊。有时候你不得不干点缺德的事,好多时候你只能在走钢丝,一点违法的事都不干,那是挣不到钱的。你说我能回去吗?他们要是把我害了怎么办?”
菜仁使劲点头:“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在海南碰上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挺不容易的,书上说:资本的原始积累全是沾着血丝的。不回去就不回去吧,那些人见不到你就传你的事,一旦见到你没准就该使坏了。”
老四海拉着他的手,使劲晃了晃:“兄弟我现在已经是文化人了,我再也不干冒风险的事了。”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菜仁很是欣慰。
后来菜仁告诉他,那棵神树已经彻底死了,当地人说:若干年前,神树曾经显过灵,于是有人提议在死树旁边盖座小庙,纪念神树的伟大功绩。菜仁回来的时候,小庙已经动工了。老四海哼了一下,没言语。
当天,老四海在医院的院子里给老妈烧了些纸,然后菜仁又偷偷弄来些白酒,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个半醉。
夏天来了,老四海也痊愈了。他担心方惠和菜仁兴师动众地迎来送往,私下里办好了出院手续,悄悄地从西山溜进了京城。他沿着方惠的送饭路线,体验生活似的连续倒换了四次公共汽车。好家伙,这一路足足颠簸了两个半小时。他是下午两点出来的,到金鱼池时几乎就快要吃晚饭了。老四海不想麻烦菜仁他们,买了些半成品,准备回家自己做。
老四海租住的房子在三层,走到二层时他就听见上面有些动静。老四海是行走江湖的人,自然比一般人多加了几分小心。来到三层时他发现家门是虚掩着的,老四海断定门内的家伙不是贼,至少不是职业小偷,更不会是警察,或许是菜仁来找东西吧?他决定吓唬吓唬菜仁,当然不能吓得过火,万一把这个半大老头吓出心脏病来就坏了。
老四海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客厅里没人,动静是卧室中传出来的。他觉得不大对劲了,菜仁虽然有这所房子的钥匙,但一般是很少进卧室的。他从厨房里拿出一根擀面杖,然后一脚踹开了卧室门。
随着房门“逛荡”一声响,有个梳着发髻的家伙从写字台前跳了起来,他惊得面如死灰,转身就往阳台上跑。但阳台的门关着,那家伙荒不择路,一头撞在门柱上,“呕”的一声,便倒下了。
老四海差点笑出来,这毛贼的胆量也忒小了。他拎着擀面杖走过去,只看了一眼便真笑出来了,躺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假装神仙的师兄。他额头上鼓起个大包,一身王八绿的裤褂,依然是对襟的。这家伙已经昏过去了,半张着嘴,山羊胡子散落在脖子上,胡子中间夹杂着几颗口水珠,看了就让人恶心。老四海回头看了看写字台,还好,该锁的抽屉都锁着呢。他估计呀,师兄是不甘心那一万块钱入了虎口,亲自来偷了。
他半蹲在地上,仔细地打量起师兄的模样来。按说认识这家伙也有十来年了,但老四海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师兄的确切相貌。他看了几眼竟发现这家伙的岁数的确不小了,没有六十岁也差不多了。虽然他梳着发畿,但顶梁的头发非常稀疏,几乎要全秃了。
老四海琢磨着,怪不得这个老骗子当年要收自己为徒呢,瞧这意思他和老爹是同龄人。可老爹死了,这个老骗子却活得挺硬朗。想到这儿,老四海心中升起股无名火,他恨不得把这家伙直接从阳台上扔下去。此时师兄的睫毛哆嗦了几下,老四海知道他醒了,于是举起擀面杖,作势要打。
师兄猛然间以双手护住把脑袋,大叫道:“住手,不能打。”
“你又不是真神仙,为什么不能打?”老四海哈哈大笑,边笑边道:“这就是你的不对啦。你的正经职业是诈骗,怎么干起小偷的勾当了,真丢人!”
师兄在手指缝里瞄了他几眼,见老四海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得露出脸来,气哼哼地说:“我——我是来踩点的,不是来偷东西的。”
“不偷东西,你撬我的写字台干什么?”老四海依旧满脸笑容。
“谁让你弄走我一万块钱的。”师兄有点气急败坏了。
“还是想偷。”老四海收敛笑容,凶蛮地说:“我问你,我这个地址是谁告诉你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不我把你送派出所去。”
“上回一块吃饭的,那个姓菜的说的。”师兄真害怕了,连声音都颤了。
老四海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菜仁这个人,空活了四十多岁,怎么一点儿防范意识都没有啊?
此时师兄一把揪住老四海,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住院了吗?难道,难道你小子知道我要来?”说着说着,师兄的目光里出现了恐惧,看样子他对老四海的能力已经有点迷信了。
老四海煞有介事地说:“嘿嘿,我估计你早晚得找上门来,所以想回家等着你,没想到还真把你堵上了。”
“不可能,胡说。”师兄终于从地上坐了起来,将信将疑地捂着脑门:“你——你胡说,你是吓唬我,我才不信呢!哼,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来?你还能真是诸葛亮?”
老四海把擀面杖放桌上了,摊开双手:“我估计你是没钱啦,你把那一万块钱花光了,那个姓张的厌倦你啦,来钱的道儿断了吧?嘿嘿,在北京,你不找我还能找谁呀?”
师兄鹗鱼皮般的老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苦涩,他泄气地说:“他奶奶的,当年我就看你是块好材料,我是慧眼啊,可惜咱们不能联手做事。一旦你我联手,这中国之大,任意驰骋啊……”
老四海赶紧打断他,轻蔑地说:“我要是和你联手,早就让人家抓起来了。你太笨。”
“我不笨。”师兄小孩似的嚷嚷起来。
“你还不笨?啊?”老四海大马金刀地坐在师兄面前,指着师兄的鼻子训斥道:“你用的那些古怪招术,要么早就过时了,顶多是骗几个零花钱。要么是太缺德,必然要出事。从事什么行业都应该与时俱进,开拓创新,你懂不懂?现在是信息时代、是网络时代,是知本时代,人家国外的同行已经开始用网络做大生意了。我说的这几条,你能明白一条吗?”师兄茫然地看着他,似乎老四海说的全是外国话。老四海轻蔑地接着道:“你呀,你已经脱离了时代了,你被社会淘汰了。我要是你呀,我现在就应该金盆洗手,回家过几年清净日子,好歹也落一个善终。”
师兄为难地将左手伸到老四海面前:“你看看我这条生命线,我能活九十多岁呢。我现在能收山吗?龙虎山的道长给我算过命,说我上辈子是一只龟,神龟长寿啊,我这几年之内是死不了的。”
老四海“哼”了一声,心道: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你这老小子真是个愚蠢的祸害!他换了个苦口婆心的语气:“既然知道自己还要活几十年呢,为什么不学点新东西啊?人活着是应该充电的。一天到晚地荒度岁月,你这么多年的骗子是怎么当的?”
师兄满脸委屈地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实在学不会。刚才你说什么网络,可我连26个字母都不认识。”
“学不会就直接回家,别给咱们这个行业丢人。”老四海吐出的字全是带着冰茬的,直直地砸到师兄脸上。
师兄“腾”地站了起来,疯狂地挥了下胳膊:“我告诉你老四海,我从1977年就开始干这行了,我曾经也是赫赫有名的。我当年跟一个村长说沙漠里能打出井来,结果全村的人给我凑钱,二十年前我一口气就骗了六百多块。我——我不干这行,我吃什么去?别的,别的他妈的我也不会呀。再说了,我现在是看见谁我就想骗谁,不偏他们我就觉得对不起他们,我……”
“你不骗他们你就对不起他们,是吧?可你骗得了人家吗?十个人里有八个比你聪明。”老四海毫不留情地挖苦他。
“关键是我想骗,我看见他们我就是想给他们设个局,我他妈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跟抽大烟上了瘾似的。”师兄气急败坏地在屋里转起来,似乎房间里的一切都与他有仇。
老四海微笑着总结道:“你已经变成行骗的机器人了,行骗对你来说就是生活的全部,是你存在的意义,你是制度化了。就象小偷不偷东西,手指头就痒痒,没错吧?”
师兄停在当地,愣愣地想了一会儿。“对呀,好象是这个意思。”
老四海手指门外道:“去,外面全是人,骗去呀,去呀。”
师兄面有难色:“我也知道现在的人都不傻,长了毛都比猴还精,可我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实话告诉你吧,今天我来这儿不是为了那一万块钱,我是想看看你手里是不是有什么秘籍。”
老四海已经笑得上不来气了。这家伙真是蠢得可以,居然以为自己有什么秘籍,但他不愿意让师兄失望,指着自己的脑袋道:“没有秘籍我能混到今天吗?还真有本秘籍,可早让我给烧了,嘿嘿,内容都在脑子里呢。”
师兄很认真地看了看老四海的头,最终断定无发一掌将他的脑袋拍碎,只得赔着笑脸道:“师弟,我早就知道你是咱们这行的天才,你在南方做的生意都成传奇啦,咱们骗子界一提起你葫芦王来,没有不挑大拇指的。今天,师兄我是来求你的,你就稍微点拨点拨我,给我想几个主意。再怎么说,我当年也点拨过你吧,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吗?”
老四海心道:没有你,我今天能混到这一步吗?他不动声色却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整治整治这小子,最好让他把天下骗子的颜面全部丢尽,断了师兄的生路就更好了。想到这儿,老四海终于摆出了和解的笑容。“点拨点拨你也不是不行,可你听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