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竹大惊:“肾都换了,怎么还不好?”
“这是排异反应,器官移植中经常遇到的现象。”接着老四海把这个医学概念简单扼要地讲解了一下。当他说到:“急性排异反应的结果就是移植器官迅速衰竭”的时候,方竹大惊道:“那我妈还能活吗?”
老四海抿着嘴唇,目光如电。“一定要坚强,不要在你妈面前表现出来。痛不欲生、哭天抢地,都是村妇的行为,毫无意义。你要告诉她,你会好好的活着,好好的学习,好好的——上进,听见没有?”
方竹绝望地晃着脑袋:“我连痛苦的权利都没有吗?”
老四海拉着她往外走:“痛苦是弱者的专利,这个世界容不得太多的眼泪。”老四海突然回身,按住方竹的肩膀:“我告诉你,在不幸者面前表现出痛苦,只能带来更多的忧伤,在她面前一定要高高兴兴的。”
方竹恐惧地甩开他,冲回房内,口中大叫道:“你是在培养女沙皇,我不听你的。”说着她张开嘴就要哭。
老四海咯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恐怖而嘹亮。他手指门外,歇斯底里地嚷嚷道:“去哭吧,到大街上哭去。我看除了色狼之外,没有人会搭理你,更没有人会同情你。你去呀?现在就去。”
方竹担心老四海的预言成真,她半张着嘴,进退维谷地站在原地。老四海抄起她的手,使劲一拽:“跟我走,做人要有出息。”说完,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方竹“咚咚咚”地下楼了。
仅仅过了几个钟头,方惠却明显地憔悴了。她半依在床头上,眼睛一直瞟着门外,方竹进门时,她兴奋得差点摔下来。方竹看了老四海一眼,然后冲上去蹲在方惠面前,乖巧地说:“妈,你气色好多了。老叔叔说,等你一出院他就带咱们去魔鬼城。
方惠诧异地说:“魔鬼城?”
方竹使劲点头:“老叔叔说,那地方的石头会改变颜色,特别好玩儿。在新疆吧?”
“是在新疆。”老四海道。
“行,到时候妈保证跟你们去。”方惠欣慰地望着老四海:“四海呀,你也坐过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老四海坐到她对面的床上:“嫂子,医生说了,明天就给你加药。”
方惠就跟没听见似的,她抚摩着方竹的头,自言自语道:“咱们以前也没什么钱,可咱家过得多好啊,多省心啊!这一年来是怎么了?你爸爸死了,你妈现在也不行了……”
方竹哽咽着说:“妈,你没事,老叔叔说了,就是一点反复。”
“但愿吧,可万一换的这个肾真坏了,你怎么办?”方惠的口气异常平静,似乎在商量方竹的婚事。
方竹又望了老四海一眼:“我——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方惠很是高兴:“这就对了,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争气要强。你爸爸一辈子的心愿就是你能考上大学,能有个好归宿。”说着,她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方竹,你站到你老叔叔面前去。”方竹有点儿糊涂,但还是照做了。老四海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刚要站起来,方惠却大声制止:“四海,你坐着,你坐好喽。方竹啊,你叫你老叔叔‘爸爸’,快叫!”
方竹和老四海同时“啊”了一声,老四海拍着自己的头顶道:“嫂子,你这是唱的是哪一出啊?”
方惠正色道:“你是她的长辈,你现在又和我办了结婚证。方竹叫你声爸爸有什么奇怪的?最起码也应该是干爹吧?”
老四海说:“咱们的情分都在心里了,您就别走这个形式了。”
方惠咳嗽了几声,明显是有点儿着急。“我要是不在了,你得替我们两口子照顾方竹啊,别让她吃了亏。我这是托付你呢,你总得让我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方竹,快叫!”
老四海觉得嗓子里有点发甜,他愣愣地望着方竹,方竹艰难地叫了声:“爸”。叫完她扭脸就跑了。不知为什么,老四海竟叹了口气。
方惠欣慰地躺直了身子,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四海,我们这家子可真没少给你填麻烦。”
“嫂子,你是想得太多了,没准过半个月您就能出院了。”老四海道。
方惠冷笑了一声:“你别忘了,我以前是干护工的。我干了好几年护工,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该死的,全得死。”说完她闭上眼,再不说话了。
老四海空坐了一会儿,浑身都难受,只好转了出来。方竹就在阳台上,老四海走过去,苦笑道:“你妈真有意思。”
方竹瞥了他一眼:“我妈是看得太明白了。你现在是我爸爸了,觉出有什么不同了吗?”
老四海无奈地挥了挥手:“别当真,不过是让你妈安心。”
当天下午老四海特地跑了趟全聚德,买回了一锅鸭舌汤,然后一口一口地喂给方惠。方惠说:“味道不错。”老四海说:“只是普通的酸辣汤,您嘴里没滋味,吃什么都香。”老四海心道:造罪的事就交给自己吧。老爹是因为鸡死的,菜仁是因为鱼死的,我是见鸡杀鸡,见鱼杀鱼,鸭子一样跑不了。
方惠的感觉很灵敏,任凭医生想尽了办法,但没出三天,她的病情就无可挽回地恶化了。老四海和方竹轮流守护,到了第五天头上,方惠的呼吸只能靠仪器来维持了。消息传得很快,方惠的同事来了,老景也来了,大家问寒问暖却谁也拿不出办法来。
老景来时,老四海就在病房门口坐着,他连眼皮都没抬。老景出来时,他也没有说话的意思。最后老景只得讨好似的坐在他身边,喃喃地说:“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十几年前。那年你爸爸死的时候,你小子也是这副模样,就像霜打了一样。”
“你少提我爹的事。”老四海拎起座位下的一瓶啤酒,狠狠喝了一口。
“你还是真伤心了?”老景的语气里有点儿轻蔑。
老四海无法忍受轻蔑,立刻反驳道:“我从来就不会伤心。我嫂子快解脱了,她要和菜仁团聚了。这是好事,我为什么要伤心?”
“是啊,自从菜仁死后,我就一直在琢磨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今天我总算是想明白了。”老景拿出一只烟,却看到几个路过的病人面有怒色,赶紧又收起来了。
老四海歪着嘴问:“你们警察还有功夫琢磨这种问题呢?我以为你就知道吃吃喝喝呢。”
“别人想不想我不知道,我想。”老景大大地叹了口气。“人生的意义非常简单,就是毁灭,就是死亡。你即使再聪明也一样无法逃脱。”老景哼了一声,站起来要走。
老四海忽然觉得他话里有话,翻着眼睛说:“什么意思?”
老景举着两个指头,在老四海面前摇了摇:“你做的事一定会付出代价的,可我拿不准,我是不是应该亲手把你送到法庭去,我也拿不准是不是应该回去找点证据。”
老四海冷笑道:“除了你,还能有谁要抓我?十几年了,那件事早就没影子了,弄不好连案底儿都没了。我相信你找不到证据。”
老景摇着头:“我不知道,但我还是相信法律。”说完老景走了。
老四海自嘲地琢磨着,我的骗子职业干到今年就金盆洗手了,但老景或许会干到退休吧,但愿他能平安退休。
当天晚上方惠去世了,仅仅四十五岁。方竹哭得死去活来,老四海也没时间劝她,应该做的事太多了,他顾不上难过。
几个月前安葬菜仁的时候,老四海曾问过方惠:墓地是否要合葬的。方惠毫不犹豫地说:“要合葬的。”真没想到,固定墓碑的水泥还没有完全干透,墓坑就被再次打开了。
老四海平生第二次主持了葬礼,主角是方惠。他亲手骨灰盒安放在另一个骨灰盒边上,脑子里突然产生了错觉,这两个木头盒子与菜仁、方惠有什么关系?他不得不抬眼看了看墓碑,确认无误了才盖上水泥盖。安葬前,他请人在墓碑上刻下了方惠的名字和生辰。石屑飞溅,墓碑周遍出现了一小片雾霭,青色的雾,干燥而令人烦闷的雾。随着凿子在石碑上敲出一道道白印,老四海的心几乎也要碎了。他发誓这辈子再不要参加葬礼了,除非是自己的。
葬礼完毕,老四海和方竹都像生了一场大病,老四海逼着方竹回学校去。方竹没好气地说:“我明天就去,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还不行?”
老四海知道她有情绪却并没心思安抚她。
此时另一件事发生了,股市全线下挫了,地心引力成了股市的主宰,指数曲线每条都是阳痿的,萎缩最多的一天竟掉了五十几点。老四海差点去庙里烧香,自己真是太英明了。
时光荏苒,转眼就过去了两年,方竹毕业了。她在一家设计公司当上了广告设计师,不久便进化成骨干了。
老四海有好几次都差点离开北京,他甚至开始怀念那种流浪生活了。但一想起没人给方竹做饭,没人接送她上下班,便由衷地恐惧起来。坏人太多了,没有我老四海的照顾,方竹弄不好就被坏人害了。
俗话说,有巧妈必有笨闺女。方惠在世时是里里外外一把抓,所以方竹这孩子就笨得离了谱。她不仅不会做饭,连衣服都不会洗,至于收拾屋子、购买日用品就更别指望了。偏巧方惠去世那年,学校宿舍的租金爆涨了一倍,方竹不能容忍被学校盘剥,一怒下便回家了,自己把住校改成了走读。这一来可苦了老四海,为了照顾孩子他不得不搬到方竹家。每天早晚两顿饭,还得收拾屋子,洗衣服,买菜,抗粮食……。他真是不明白,堂堂的天才骗子怎么成家庭妇男了?所以他好几次都溜走,但方竹是个聪明姑娘,每每见他有烦躁的迹象,便一口一句“干爹干爹”地撒娇,弄得老四海毫无办法。
这是转瞬即逝的两年,这是平静如水的两年,这是没有意外的两年。有个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成语经常在老四海脑子里萦绕着,相依为命!老四海的爹妈都死了,方竹亦然。老四海无处可去,方竹亦然。老四海发怒时,方竹就假装小鸟;方竹忧郁时,老四海就扮演大灰狼。两年,眨眼就过去了。
这两年里老四海也没闲着,没朋友可以,没收入却不可以。由于拥有了合法身份,他在市区投资兴办了一家小型健身中心。老四海认为北京人是越来越有钱啦,就越来越怕死啦,所以健身、保健和封建迷信活动必定是热门产业。他之所以只开了家小型企业,主要是不想太过招摇了,万一被人注意到就麻烦了。当然了,要不是担心坐吃山空,他是不会兴办实业的。
另外还得说上几句,师兄被判了二十年。正如老四海所预料的那样,他和他的受害者都成了骗子发展史上的超级蠢驴。而师兄自己是至今也不知道,天衣无缝的骗局到底是如何被人识破的呢?
老四海很可怜师兄,他只被判了二十年。可这家伙要活到九十多岁,最后那十年怎么办呢?
自从方惠死后,老景就再也没找过他,老四海不相信这家伙还想把自己弄进去,人心都是肉长的,老景也不应该例外。在这段时间里老四海经常忘却自己的真实身份,他现在是健身中心的老板,是方竹的监护人,怎么想来都与骗子不大相干。是啊,在任何人眼里他都是规规矩矩的老实人。
韩日世界杯、非典暴乱,杨利伟去太空出差,美国人干掉了萨达姆,日本人依然不承认侵略罪行,粮油大涨价,拉登接二连三地在欧洲埋地雷,火箭又把两个中国人扔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