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童心脉脉(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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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关于家园

文/凸凹

许多作家写过“寻找家园”这个题目。但什么是家园呢?至今尚未有人界定清楚。

不是不想界定,而是不好界定;家园是个主观上的概念,因人而异也。所以,人们写寻找家园,多写“家园情绪”。或“归家情绪”,宣泄一番之后,不了了之。

对家园的认定,不是一个恒定的东西。比如,有一刻,我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女人,便咬定,心爱的女人便是男人的家园。无论你漂泊到哪里,只要夜半醒来,摸到相爱的女人在身边躺着,便有一种居家之感。男人是飘动的枝叶,女人是根须;只要不失去爱情,便未失去家园。后来我变了,因为爱情是那么的不可把握,她把你弄得遍体鳞伤之后,竟会飘然离你远去,把你扔到荒芜的大漠:脚底无一抔“家园”的泥土,头上无一片“家园”的屋瓦。我哭了。

家园啊。

冷静下来,感到家园首先与生养你的那块土地有血脉联系,即,“家园”与“故乡”或许是一种等同的东西。我离开故乡已经很久了,回忆它的时候,已模糊不清,只留下沟壑纵横,荒草漫漫的大体印象——这几乎是北方山区共有的特征。

一想到故乡,便想到那株柿树。

那柿树,长在石板小屋的背后。柿树很高大,将小屋整个荫盖起来。这是我至今唯一看到的,远远高于同类的一株柿树。在故乡的地盘上,能够攀上这株柿树的,只有父亲。树和它的主人像有一种宿命的关系在。于是,便不担心人为的损失:柿子可以放心长到很深很深的秋境,直到霜降将来临,不得不摘下来。

柿子结得很多,果实长得很大,大得出奇,称“磨盘柿”。

摘柿子的时候,我坐在小屋的顶上,看他如何作业,从第一只柿到最后一只柿。

父亲攀柿树的技巧,清晰地印在我的大脑深处:他用摘柿子的长竹竿把长长的大绳挑到树的中干,用力抽一下绳身,活扣便系牢了。他双手抓住大绳,双膝紧紧夹住树身:手往上攀一下,双膝便也往上挪一下,是一个同步。若不同步,那绳子便会把人荡起来,荡来荡去,将人荡晕了头,重重地摔到地上。往中干上爬时摔到地上,只会摔断脚,无生命之虞。人已到了相当的高度,绳子是万万不能荡起来的,若荡起来,其后果:一、摔断脚杆;二、摔断脖颈;三、摔碎心肝。

攀树之前,父亲叮嘱说,无论有多大的惊险,决不可叫喊。谁若叫喊,谁便是盼他死去。那么,有谁敢叫喊呢?所以,看他上树,心里不是滋味。他攀上树膛之后,坐在树杈间,抽一袋莫合烟,然后脆厉地咳一声,开始摘柿子。他摘完一只,再摘一只,不急不躁。果实到手,急什么呢这个过程写得太长了。但不能不写得长一些,这个过程诞生了故乡的意义:

在故乡,或许什么都没有,却有一株奇异的柿树。由于这株奇异的柿树,便产生了一个有异样秉性的父亲。我的幼年,只能同一株柿树联系起来,而不会是一条船,一尾风筝,一匹骆驼……去岁深秋,回了一次故乡。柿树依旧茁健,果实正期待着收获。在回归的儿子面前,父亲意气风发起来,他要再攀到柿树上去,收取荣誉的果实。

他攀到树的中干,夹紧树干的双膝便颤抖起来。他用力并拢膝头,一块树皮脱落了(柿树老了),他随绳荡了起来。下意识地,我心中怦地想起一个声音:故乡老了,家园衰颓了父亲跌下的时候,被我托住了。我想替父亲攀到树上去,双手却怎么也拽不拢那摇荡的绳子——我根本不能开始那最初的攀缘。

父亲白了我一眼,在膝头上裹了两块兽皮,吃力地攀上去了。

我忽然感到,无论如何,那株柿树,只能属于父亲;待他不再能够征服它的时候,他会依偎着它悄然死去,它也会因为他的消失,变得毫无价值。而我只能远远地望着它,任它孤独地伸向岁月的深处。

于是,故乡之于父亲,才具有永恒的意义;之于已远离故乡的我辈,故乡这座家园便只是一个心像,一个回眸。

故乡是父辈的家园。

那么,我辈的家园呢为了栖身,在工作的小城,要了三分土地,盖了几间房子,整了一个庭院。刚住进的时候,我整夜睡不着觉:我觉得我枕的是一块异地的土壤,除了给我提供一个栖止的场所以外,它无法填充我无边的心灵落寞。这种落寞是远离故乡的一种伤怀,是远离根系,无依无靠的一种恐惧。

伤怀之下,从故乡弄来一些马齿苋和谷头蓟的种子,在庭院之中开了一爿小小的田园,将种子撒下去。很快就长出幼芽,一周便长成完整的植株。割下嫩茎,沸水浸渍,凉拌之口,不改故乡滋味。一周之后,二茬的植株又异常繁茂,若不割采,便老了,老得菜茎如柴,割下丢弃,令人叹息。于是,即便是出远门,也要叮嘱内子,莫错过采割佳期。

后,又植了一株香椿。香椿幼株,遇雨疯长,几天之内便长出一尺开外。若不打尖,只长主茎,不生旁条;而香椿的食用芽,均长在旁条之上,只长主茎,于人何益?便遇雨打尖,悉心调理,感到它的成长,责任在我。

奇怪地,在小田园里侍弄久了,竟不再有异地之感,心里充满着对马齿苋们的多情牵挂,落寞的影子亦跑得不见踪迹了。

所谓家园,不正是生长属于你的植物的地方么?寻找家园,不正是在寻找一株牵系你的植物么这不是荒谬的叹息:土地是人类的母体和出发点,我辈虽然不会完全拥有父辈垦植的植物,亲近土地的情结是血脉相承的。远离故乡之后,不再有父辈家园的依靠;若不做漂萍,便要开辟自己的家园:翻耕脚下的土壤,种下属于自己的植物。

这不是简单的植物啊,是家园的根系。着对马齿苋们的多情牵挂,落寞的影子亦跑得不见踪迹了。

所谓家园,不正是生长属于你的植物的地方么?寻找家园,不正是在寻找一株牵系你的植物么城市人,有钢筋水泥构筑的屋舍,却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壤,望着华丽的墙壁,望着满室的豪华电器,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看护夫,一个匆匆过客。以一个过客的心态生活着,冷漠自己亦冷漠他人,空虚自己亦空虚他人,便是自然的事。

正是疯狂发达的物质世界,渐渐把人类挤出自己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