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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瓷器与睡眠

文/杨荻

瓷器和睡眠,都是不能碰的东西。

一觉醒来,睁开眼,很美满的睡眠。

美满的睡眠是这样的:清醒后不用马上起来,而是可以放心地再流连床榻若干时间。美满的睡眠不是一夜无梦,而是梦醒后有足够的空闲享受醒来时分的美妙,那美妙一定是伴随着无所事事。梦是虚无的,梦醒却是分明而清晰。最美好的梦不是在睡眠中,而是醒着的梦。醒着的梦,也很美。

我喜欢梦醒后的休息日的早晨,不必匆忙,天气晴朗细腻如幽静的瓷。人说瓷器是景德镇的好,我乡人总是不服,说当年的瓷都差点就封在本帮,语气愤愤然,恨不得要去修改历史。也就差那么一点点,没有赶上火车,姑娘手里的手帕再摇也摇不回已经上路的青年的心。“呜—呜—呜”,火车头的烟雾散尽处,茫茫一片平原,那就是失踪。失踪了的东西寻回来了也不再是以前,而是和那个东西相似的东西。相似的东西再像,也是赝品。那个著名的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也在暗示着人不可能两次遇见同一样东西。人们总以为已经寻回了失踪的事物,实际上从失踪那一刻起,就已经写明了永远的消失。

在海口一个购物场所的第四层楼上,我看到漂亮的架子上陈列着更为漂亮的瓷器,闪着诱人又拒绝人的清光。一件件、一套套的瓷器,看起来它们并不温柔,却冷森森地诱惑着人的眼球。瓷器就是让人感觉小心翼翼、不忍触摸的东西,冷冷地,有些寒,像深秋草叶上的白霜。“啪”,一地碎片,碎了的还有八大山人的花鸟山水,和唐代仕女精致的细眉长脸。那些瓷餐具的产地栏分明标着自己所居住的城市的名字,一碗细瓷,漂洋过海到了天涯海角,好像瓷勺和瓷盘瓷碗都幻化成船,那个城市就跟着迁移到了南中国海边。我并没有在卡片上看到标明景德镇的字样,一时心情是那么晴朗,如周日一早醒来无所事事的睡眠。

曾经在本城一年一度的陶瓷博览会上购得一件小小的瓷器,蔚蓝色加棉花白的小瓷龟。而后的某天,把玩把玩着瓷龟,“啪”的一声,脆脆地掉在地上,终究是粉身碎骨,小龟死在了陆地上,且没留全尸。如果我不买那只小乌龟回家,而是看到它从国际会展中心的展台上或别人的手上摔下,顶多发出一声旁观者遗憾的“哎呀”。可是它碎在了我家的瓷砖地板上,那“啪”声就震动了人心,这就是获得的代价。

一件瓷落在另一件瓷上,碎的是高处的瓷,并且是如此的零碎,如郑屠刀下的臊子肉。一流屠夫的快刀在砍切动物尸体的翻飞中,很奇异地闪着光芒,黑铁片发出了白瓷光。为什么两者相遇会有一方受伤?为什么从高处落地砸在他人身上,死亡的却是自己?为什么高度有着如此巨大的力量,它大大提高了物质本身的重量,而对其本身也造成了破坏性的自伤暗暗伤感了好久,瓷龟上沾染的我的温度也随之碎了。身体的温度,滑过冰凉的蔚蓝色加棉花白的陶瓷,碎在同样冰凉的瓷砖上。就警告自己,千万不可把温度给心爱的东西,那原本就比瓷还不容易传热,也隐藏着比瓷还易碎的危险。我从高处舞蹈着下坠,追逐着想像中平实的美,美却仅存于空中,落地是一片委顿。

昨夜里,美满的睡眠成就前,我在随便翻看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发现书里藏着很多故事。故事里有鬼魅,或白天或黑夜,出没在清代进士家的草堂里。几百年后一个女人半夜里醒来,看到窗帘上似乎有影子晃动,心想也许是纪晓岚家草堂里的鬼魅。纪晓岚是河北献县人,算起来也是我同省的乡梓,那鬼魅也算是我同省的老乡了。

想着想着,就又睡着了,夜里虽然有鬼影晃过,并不影响睡眠的美满。

瓷器和睡眠,都是不能碰的东西。

一碰,就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