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尘世琐语(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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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人到四十(节选)

文/惠雁

九岁的轻浮我很小的时候就被迫认识到自己不可以轻飘飘地走每一步。

那年我九岁。

那天,我从家中的门槛里跨出,便一蹦一跳地飞跑起来,类似于舞蹈中的垫步或是碎步,手中的铅笔盒里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突然,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

”神气什么哩!走路把那拿稳些。“父亲的声音是严厉的,那些岁月里,父亲的声音但凡严厉些,便在我心中有着胆战心惊的味道。

”神气“,在我的家乡话里有着轻浮、轻佻、娇媚的含义。我并不完全清楚”神气“的全部含义,但从父亲严厉以至生气的神态,我深刻地感受到那是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

我突然停下步来,几乎不会再走路,不知道”不神气“的脚步该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

那年,无限宠爱我的祖母还健在,她当场就冷下声来说父亲:”九岁的个孩子,怎个是神气,怎个是不神气。“虽有祖母护着,但我的胆战心惊一点不能消减。

在这一声呵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大概早已忘了这件事,但我还是一步步地担心起自己走路的样子来,只觉得是一定要将脚步踏稳,一定要让两个鞋底全部着地;我甚至仔细看过自己留在乡村土路上的脚印,是母亲或祖母纳的鞋底,我能清晰地看到虚土层中那密密有序的针脚,看到一个个完整的鞋印,我对自己放心了,我想父亲再也没有理由斥责我了。

后来,有一次,父亲说让我和妹妹在星期天玩过了,找些麦草回来,老母猪这两天就要下崽了,父亲当时就是这样淡淡地说,一边说,一边吃饭。

一整天,我和妹妹都在玩,忘了麦草的事。直到天黑了,母亲做好了饭来叫我们才走进家门。

吃饭中间,父亲问我们把麦草寻回来了没有。父亲说:碗放下,现在就去找。

我们在漆黑的夜里去找,现在想来,那还是晚饭时分,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候,虽是煤油灯,亮度总是有的,但我们一路哭着,揉着眼睛、抹着泪水,只觉是万丈的漆黑。放麦草的防空洞里,因了我们的脚步声,一群已经休息的鸦雀唧唧喳喳飞起来,极度的惶恐中,我们只有更大声地哭泣,我一手捂着眼睛,一手在麦草垛上胡乱扯。这时,听见洞口传来了脚步声,——我们意想不到走来的竟是父亲,父亲很快束好了一小捆麦草,而我们也放开了捂着眼睛的手,双手在瓷实的麦草垛上揪扯,一会儿便扯满了筐子。

回家的路上,我和妹妹走在前面,父亲走在我们身后,我们看见了沿路点点的灯火和天上明亮的星星,一点也不再是来时的漆黑。

老母猪哼哼着热情接纳我们带来的新麦草。

第二天早起去上学,才发现,就在那一夜,下雪了;就在那一夜,老母猪下崽了,是黑色的滑溜溜的十一个,全部成活。父亲在猪圈里打火,母亲把已熬好了的一大锅黄豆汤倒进猪槽里,父亲母亲脸上喜气洋洋。

那时候的父亲一向是爱对我们讲道理的,但对于这件事,父亲只对我们说了一句话: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一天也不能耽误。

当时,我以为自己是完全明白了这话的含义。

那一年,无限宠爱我的祖母离开了人世。

到了成年,当我羡慕别的女子轻盈的脚步时才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更改沉重的脚步,疾走慢行都是一律的迈大步、留完整脚印;我甚至想过,父亲知不知道他的女儿走路与别人的女儿不同。

及至中年,我才知道了生活并不仅仅是要去按时找回一些麦草来那样简单,而且也不一定是会有一个人在黑暗里陪着你;那些挫折曾经使我灰心丧气。一次,在母亲反复劝说安慰我的时候。父亲突然打断了她的话,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只有在艰难的境况里平稳地生活下去的人才是强者。

父亲,是曾经因贫困失学的那个少年;父亲十六岁那年,曾经想过自杀,因为生活实在无以为继。

父亲说,人活着怎么可能是温棚里的一朵花,那是不可能的,孩子你想的太天真了。

也许是这样,上帝生人不可能永远护佑他不受一点打击和磨砺。得学会在焦虑中感受平静,在绝望之后感受希望:要看到在雪野中蹦跳的麻雀,在洪水过后的河边跳跃的小青蛙,狂风中仍然有燕子在飞翔;它们以稳健的步履,以强劲的飞翔要回故乡,要回原先生活的窝,要去寻找心中念想的美好和暖和。

冷静而坚强地活下去,不要丧气。

成熟是不得不的一件事,什么也别说;踏实也是不得不的一件事情,什么也别说;轻浮与今生无缘,什么也不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