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尘世琐语(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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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一盏遥远的灯

文/张立勤

那灯碗儿一直摆在我的书柜里,与那个木雕的黑女人在一起。

她说,她喜欢煤油灯。我说,让我想想。我觉得有关煤油灯的记忆的确十分久远了,然而我想我会马上想起来的,马上。可半天过去了,我只想起一个绿色的玻璃灯罩,以及黑色的烟影无声地飘着。

想不起来,实在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为什么会想不起来?为此,许多天我都不由自主地去想煤油灯,一个由偶然的提醒变成的十分主动的愿望,就这样悄然地左右着我。终于,我想起了一个具体的夜晚,幼小的我,仰着头,在一个停电的时刻,看到了一盏煤油灯。那像闪光的鸟似的灯,将许多黑影带到墙壁和地面上,它们乐队似的挤在一起,伸缩着手臂,抖动着肩膀,于是,黑夜就同节奏什么的不可分开了。我始终在仰望着那盏遥远的煤油灯,绿色玻璃罩围困着一个永远的歌者。我倾听着它的歌唱,就像听星星歌唱一样,我很激动,有时竟手舞足蹈。然而那是一个只会激动,却不知道为什么激动的年龄。现在我才会想,那黑色的烟影,是否是我自己的生命轨迹一个炎热的夏日,我来到一个离城市很远的村庄。当我除了土地只能望见土地的时候,觉得自己走入了一个拥有昨天的地方。我顿觉孤独,又感到了某种莫名的牵动。是煤油灯吗?我是否会在这里看到那已烟消云散的煤油灯?这是一片陌生的土地,陌生往往使我感到与其无法沟通。这不是我的故乡,没有亲人和朋友,一切都跟我没有关系。可我自从想到或许在这里能找到一盏煤油灯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变得温存了。这里早已深藏着一种诱惑,或者可以说我与村庄都在相互等待着对方。所以,我早晚会朝这里走来。

我来了,这里有属于我的一盏遥远的灯老枣树上的枣青绿,在阳光下闪动着如同煤油灯罩似的光泽。我一看到这样的光泽,就觉得自己快走近它了。我仰着头,转着圈看树上的枣,枣们发出哧哧的响声,然后又陷入了沉默。我从枣树下走过,然后迈进了一间光线极暗的屋子。屋子里麦子味和尘土味很浓,不断有陈旧的家什出现在面前,我真的像是跌回到了过去。过去,就是这个模样吗?过去的时候,这些家什们也都崭新过,岁月让它们变成了这副龌龊的样子。有什么办法?生死新旧,都在我们的身边完成着,没有谁能告诉你结局是怎样的,生命的非生命的,都是被别的力量选择和驱使的。

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村庄竟没有一盏煤油灯。从他们茫然的眼睛里,我认定他们见都没见过煤油灯。这是一个意外,煤油灯在过去,也不是谁家想有就能有的,煤油灯也曾风光过吗?我离开村子的那个早晨,我醒来发现,枕边放着一个杏大的粗瓷灯碗儿,棕色的,闪着黑亮的光。碗心有一个串灯捻儿的瓷柱,中间一个孔,底部的侧面一个孔。碗底渍着油泥,油泥干硬,死死地巴在那里废墟一般。昨夜谁来过了?一个女人吗?她曾将一根灯捻儿从圆孔中穿过,划一根火柴点着了它,然后靠在门框上,温柔而委屈地看着灯捻燃烧着。多少漫长的夜晚,总有一星的光亮,照射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爱情和希望。

多么小的油灯啊,小的让人沉重而忧伤不已。这和我对于煤油灯的向往,简直大相径庭了,我又有些失落,但我终是得到了一种苦涩的安慰。

至今,那灯碗儿一直摆在我的书柜里,与那个木雕的黑女人在一起。她们好像都是从很早的早晨出发,却在这里相遇了。木雕如夜,油灯只剩下了躯壳。但我却觉得,那个木雕女人夜里都会走下来,点燃那个灯碗的,灯碗照亮着夜中的女人,向着遥远的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