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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慈母在天堂

文/王开林

宇宙深处真有一处天堂,慈母就住在那里母亲与我,在生死契阔之后,必定还可以重逢。

一个人视力所及的距离能有多远?听力所及的范围能有多大?你也许会说,这是完全不值得深究的问题。真是如此吗?我想眺望母亲早已鸿飞冥冥的身影,我想倾听她老人家早就哑寂在岁月喉咙里的声音,然而,幽明永隔,我既不能上穷碧落,又无法下抵黄泉,只好把目光投向浩茫的天宇,投向那形同蜂窝的星海深处,抱持着不肯割舍的愿望,久久祈祷——“慈母在天堂!”

那正是善良者应有的归宿,也正是受难者应得的报酬。

我投生人世,的确有点姗姗来迟,母亲在体弱多病的42岁上,咬紧牙关,将她的第五个孩子,也是最小的一个,带到了寒流滚滚、险象丛丛的世间,她几乎因此丧命,我也几乎因此夭折。

“为了生你,我拿自己的老命做赌注,好在是赢了这一局。”

话说得轻描淡写,然而,从母亲畅快的笑容里,我强烈地感受到她创造生命于千辛万苦之后的喜悦。

我生在“文革”爆发的那一年,一位好调谑的朋友曾笑话我这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投生在一个错误的地点”,似乎来赶这趟“浑水”,完全是我的一念之差。怪只怪天意弄人,我的运气也不济,如同二战时盟军的空降兵,因为细小的偏差,夜中误降在德军的营地;然后,就是密集的枪声,就是惨叫悲号,就是血肉飞进。

在那一片炫目的雪光中睁开惊奇的眼睛,看见母亲在命运的钢丝上颤颤巍巍地挪步,看见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命运的钢丝上战战兢兢地蠕行,钢丝悬在摩云的高空之上,一旦脚下失去平衡,就会一头栽落下去,万劫不复。这是无法逃避的现实,但它比噩梦更像噩梦,比幻觉更像幻觉。

母亲牵着我在“钢丝”上走,那时我刚满4岁。

“还有一程路就到了。”

“就到了哪里?”

“好地方。”

所谓“好地方”,就是我命中注定要苦挨10年的异乡。那时,我重复得最多而又最令母亲发愁的两句话,比电报辞还要简短:

“妈妈,我饿!”

“妈妈,我冷!”

于是,我手中就添了一只甜香的烤白薯,身上就加了一件改做的旧棉衣。

“还饿吗?”

“不饿。”

“还冷吗?”

“不冷。”

最简单的生存,最简单的满足,就够母亲精打细算地运筹张罗一气了。在“生存”的压力下,不敢提“生活”二字,那是动辄得咎的年月,越穷越光荣的年代,向往富足安乐的生活,即算这不是一种罪错,也是额外的奢求。母亲天性爱美,我最早见到的艺术品就是她用五色彩线绣出的那些花鸟虫鱼,乡人啧啧称奇时,母亲轻叹一口气——“可惜没有好丝绸,这线也是自家染的,比不得先前绣庄里买到的好。”

仲春之后,山花烂漫,母亲家务之余,便去采些好看的野百合回来,插在花瓶里,虽是陋室寒舍,却弥漫一季馥郁的芳香。

“苦中作乐也是一门本事。”

这般心法,我得了母亲的嫡传,够我一生受用无穷。

我的启蒙教育完全得益于母亲,那些节奏欢快的儿歌,那些惩恶扬善的故事,都是我吸取的最早的文学养分。

“妈妈,为什么坏人恶人总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那些家伙心狠手辣,又阴险,又狡诈,好人善人一时斗不过他们。”

“难怪不少好人善人死在他们手下。”

“还是要看谁笑到最后,善人好人才是最终的胜利者。”

“为什么有时候十个好人都斗不过一个坏人?”

“这不比打架,只拼力气,坏人的手段十分歹毒,不过,邪不压正,就算他们一时得势,作威作福,最后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的十万个“为什么”总能从母亲那里得到答复,而且都是标准答案。

有道是“人看其小,马看蹄爪”,母亲非常注重我的早期教育,总要把我往正大光明的路上引,一旦发现我当面扯白撒谎,或在外摸瓜摘枣,就会责罚我跪在搓衣板上独自好生反省。

“你不学好,岂不是枉费了为娘对你的一片苦心?你今天怨我恨我,不要紧,等将来我死了,你终究会有明白的一天!”

世间任何雄辩的语言都不会比母亲的泪水更有说服力,只要看见母亲伤神落泪,我小小年纪,也就知错知悔。

我十岁那年,母亲的身体就愈见其羸弱,脸色就愈见其蜡黄了,平日痰中所带的血丝正说明她已经积劳成疾。然而,她迟迟不肯就医,硬撑了半年之久,一场大咯血后,才查出肺结核晚期。母亲自知来日无多,便将后事向父亲和姐姐一一交代了,仿佛只是要出一趟远门,神色从容自若。在病榻前,她用手帕擦去我眼角的余泪,目光骤然黯淡下来。

“你还小,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妈妈,我害怕……”

“只要你心里记挂着我,我就不会死。”

多年之后,我才理解了母亲这句话的深意,每当我怀念母亲至深至切的时候,她的音容笑貌便宛若生前。诚然,在我的心中,母亲是永远都不会死的,更何况我的每一滴血都源于母亲的血,我的每一滴泪都源于母亲的泪,母亲给了我生命,她慷慨的慈爱始终贯穿于我的一呼一吸之中。

那是一个雨横风狂电闪雷鸣的春夜,门前的两株桃树竟被连根拔起,累累的青桃撒满一地,平日被唤做“好汉”的那条人见人怕的看门狗,也受不住这份天崩地裂的惊吓,兀自瑟缩在屋角呜呜地哀鸣。

就是此夜成了我今生最漫长最心痛的一夜母亲的遗物至今仍深锁在红漆的木箱底,那是一段不忍卒读的伤心史,我不忍开视。其中有一本当年家庭开支的明细账目,一针一线的前因后果,一鸡一蛋的来龙去脉,在上面都有确切记载。从一字一词,一笔一画,甚至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数点,都可以见出母亲当年是何等殚思竭虑。多么窘困的日子,那本账簿是真实无欺的见证,要问什么才叫做“最低限度的生存”,什么才叫做“艰难的挣扎”,它会给出一个令人酸楚而又令人信服的正确答案。

过早失去母爱,童年少年的荒凉时光和空虚岁月就如同一片死气沉沉的沼泽,在成长的苦闷历程中,离开母亲的训导,多少次,我险些陷身泥淖,误入歧途,但我硬是站起来了,迅疾避开那些致命的诱惑,我想,这正是母亲所欢喜的。

但愿宇宙深处真有一处天堂,慈母就住在那里,终有一天,我要穿越时空隧道去找寻她,我相信,我坚信,母亲与我,在生死契阔之后,必定还可以重逢。

“愿死者有他(她)的天堂,愿生者有他(她)的寄托。”

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