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夕阳残照(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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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牛背上的黄昏

文/颜廷奎

窄窄的小路贴着蜿蜒的小溪领我上学堂。小溪从山里来,宽不盈丈,清莹无语,不知什么时候就滋润出一片一片的草坪来。草儿青青,草儿茸茸,草儿嫩嫩,杂花点缀其间,别似一张绒毯。耕牛从田里归来,便在草坪上啃,偶或把头探进水中,甜甜地饮着。一轮落日蹭着牛背不肯滑下,牛背如一条山脊。

童眼里的景致,总是这么富有诗情画意,即便升人中学,也不免陷入绚烂的痴迷和幽邃的神往。几十年后,蓦然回首,才觉察出那泼墨丹青的背后藏匿着许多凄凉。小溪在山里时,奔腾跳跃,喧豗激扬,一旦跌进平野,也就只剩下呻吟了。牛背上的黄昏,固然旖旎壮美,但那殷红的霞片,又何尝不是牛们不堪重负呕出的血渍?挣脱枷锁而获得暂短的自由,并不比枷锁在身轻松。命运的恶作剧常常令人黯然神伤。渐暗的暮色里,他的音容笑貌竟愈加清晰。

他是个美男子。浓眉,大眼,长方脸儿,倘若让他扮演周总理,稍加化妆就会惟妙惟肖。我认识他时,他刚三十出头,在县文化馆当馆长。人们都喊他于馆长。他的爱人在我们学校当会计,梳着两条长辫子,不高,却极秀气。他们的结合,甜蜜中含着酸楚。因为她的成分高,恋爱时组织就出示过黄牌警告,一结婚,他便从党员培养对象的行列中被红牌罚下了。只因他工作积极,又有才,演话剧,唱二人转,编快板书,数来宝,写诗写小说什么都会,而且对乡土风情、历史地理无不通晓,才没有从县委秘书一竿子撸到底,下到文化馆当了二把手,主管文化和文学创作。但他一点也不后悔,对我说:

“不是我爱人,我还找不到你呢!”

说来话长。那年夏天,两位编辑到县城组稿,他从报上看过我用笔名写的几首打油诗和一些小文章,便想邀我参加组稿会。可他不知道我的真实姓名和具体单位,就骑着车子找遍了县城,又给附近几个公社打电话,结果一无所获,急得他回家吃饭也念叨。他爱人听了,笑着对他说:“怎不早问我呢!他是二中高一·三班学生。”

此事我当然一辈子也不能忘怀。我敬重他不以位高(我当时不知道馆长是多大的官)而睥睨无名者的风范,我感谢他对蒙昧者的启迪和教诲,我深爱他的平易和热忱,我钦慕他甘为他人作嫁的品格。他的文章质朴、细腻,生活底子深厚,他写的《我们的县委书记》曾被收入一家出版社编选的短篇小说集。但在那次组稿会上,他每每为我和其他同志出点子,提供素材,甚至连细节也和盘端出,从而促成了七篇小说的诞生。我和别人合写的两篇小说一见报,他竟比我们还高兴。但我心里知道,这两篇东西从题目到文字,以至标点符号,都渗透着他的才思和心血。

他很健谈。在我与他相识到我考人大学离开小镇的两年中,仅他跟我说的话,就有十万八千箩,而每次都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这决非夸张,而是事实。我记得他曾对我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鼓励我努力创作,超过他,超过前人。他说:“你的成就越大,我就越高兴。”这是怎样一种襟怀啊他的襟怀的博大,还映现在他不因人废言。有一个作者,1957年被打成右派,1960年一摘帽,他便网罗翼下,连续推荐了好几篇小说给市报发表。后来,这个作者写了篇《四老太太》,他居然为之提供路费,让作者亲送沈阳,得以在《鸭绿江》上面世。“文革”中,《四老太太》受了批判,他把责任一股脑儿都揽了过来,将游街挨批斗的高帽子戴在了自己头上。荣誉予人,“罪过”归己。这又是怎样一种襟怀呢友谊其实是对人格和品格的选择。一经择定,便产生信赖。地位、才华、能力可以让人尊重,但不是友谊的土壤。“文革”中,他靠边站了。我去看他,他说,歇歇也好,不然,又要去批判和揭发别人,多不好啊!也许将来还会成为罪过。于是他便读书,中外古今,只要是名著,他都读。为了保险起见,他把书都存在我家。好在我两家相距不远,他读完一本,便送到我家;然后再取另一本。这样,他和我的父母也熟了。我不在家近三十年,他每年都去我家几次。所以,我每次回家,父母总是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于馆长已经有五年没来了。”这次我刚进家门,母亲便忧郁地对我说,“听说他得了脑血什么栓,瘫了,也不能说话。你该去看看他。”我很惊讶。七年前我回家,他官复原职,还兼任县剧团团长,健壮得像条牛,从早到晚不停地劳作,怎么一下子就瘫了呢“累的呗!”母亲说,“听说他一上班,就像牛进了菜地,腿不停,嘴也不停。说话累脑子,就栓了。”我顾不得旅途劳顿,洗把脸,吃了点饭,就蹬车直奔他家。他家就在那条小溪边上,紧挨着我的母校,是一座二层楼的楼下,原先曾是教堂的房子。以前我去过多次的。

我敲了敲门,只听见屋里的微响。好半天,门开了。他站在门里,惊愕地看着我,嘴唇微动,似在说着什么。

“于馆长,不认识我了吗?”

他依然不说什么,只是点头。他爱人还没有下班,孩子们结婚都另过了,只他一个人在家。我环顾四围,也依然是以前的老样子,一个旧立柜,一张三屉桌,书架上积满了灰尘。我不禁一阵凄然。所幸的是,他并不像母亲说的瘫了。他还能拄着拐杖挪步。但他的不能说话,却是真的。对于我的关切,他都是以点头和摇头作为回答。

“一点都不能说话吗?”

他点点头。

“还能看书吗?”

他摇摇头。

“饭量好吗?”

他点点头。

“能出去散散步吗?”

他摇摇头。

我不再问了,只凝视着他。他的头发已花白了。这虽增添了老者的慈祥,但也透出了晚秋的憔悴,眉宇间,更深藏着孤寂的悲哀。我向他说了一些我的情况,外地的情况之后,他久坐的身体已显出疲惫的倦态。我扶他躺下,他将目光只盯在斑驳的天花板上。我告辞了。

归来的路上,正值黄昏。小溪依在,耕牛依在。落日从牛背上滑下去,只剩下一半。我突然想,这牛就是于馆长,他已载不动黄昏,因为,天上没有不落的太阳。于是,我不再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