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日余晖(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14013600000014

第14章 生长的和埋藏的

文/冯秋子

我在北京生活二十多年了,比在内蒙古生活的时间长,但我写蒙古高原的人和事比写北京的多。我说不清是因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心里埋藏了一些歌,有一天,当我能够唱的时候,出来的声音是内蒙古草原的。就是这样。

一九九二年深冬的一天,家里来了十几个外地的朋友,有做音乐的,有做纪录片的,有画画的,环绕着地毯盘腿而坐,我把好吃的好喝的东西都端上来,和大家一样坐下。过了一会儿,我说:“我唱一支歌。”我先生哈哈大笑起来:“真的假的?”真的。他说:“你没事儿吧?”他是写歌、制作音乐的,他没听过我唱歌,知道我不会唱,唱出来走调。看我坚定不移,并不想收回刚才的话,他说:“不知道动物园关上笼子没有?冯要是唱,动物园的动物都该乱跑了……”我就是想出声。实际上,那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唱什么,词和旋律在哪里,这些我都不知道。但是我的土地,深埋在我心里的土地,这时开始伸展,遥远而常存在我梦中的山脉,把我的声音驮起来,爬过山去。声音滚滚涌流,在起伏的草地里颠簸,颤动,向着深处走。那是我即兴唱出的蒙古长调,词和曲是走到那里时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我唱得泪流满面,怕自己不能坚持到底,就闭上眼睛唱。

等我唱完,看见大家都在擦眼泪。

我先生说,他听呆了,中间他想去外屋取一张纸,记下我唱的旋律,但舍不得离开,怕漏掉一句。他知道我再不能重复唱出这首歌。

对于我来说,这首歌确实是第一次唱,也是最后一次唱。

二十多年,我就在心里唱还没有出生就游动在睡梦中的歌。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依照自己的节奏生活。他知道我很多时候心不在焉,不知道我心里正有一支歌的动静。他知道我高兴了,就是高兴了,知道我悲伤的时候也许正感觉到幸福,但不知道我悲伤或是幸福的时候,不只会沉默,许久以后,还想唱一支长调歌。

每天,太阳一升起来,我就开始为这一天忙碌。我是妻子、母亲、报社记者、编辑。这些是我想做好的。业余时间,阅读,写作,采访,拍纪录片,参加体育锻炼,参加现代舞的排练和演出。也常跟朋友们在一起。

而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经历了很多曲折、前些年已经双目失明、现在重病在身的父亲,心里永存着光亮;让苦难深重的母亲幸福、安详。当记者以前,我做过大学教师、长篇小说编辑,去过很多地方。在藏北那曲,我采访一位当年名震青藏高原的大强人,他病得很重,已经不能说出完整的话,但那一声高远、洪亮的笑,就像我的父亲。

生活在每个角落里的人,一起组成了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个艰难世界。我体会和感受到的东西,注定了自己一生都将朴素地生活。我告诉我的孩子,人的地方越来越小。深夜,你聆听外面的世界,世界中生长的和埋藏的都在呼吸。这就是你跟大地的关系。无论将来遭遇了什么,都要热爱你生长的土地。我当初像你一样,盼望长大,可又害怕长大。我常常一个人待在屋里或者野外的蓝天下祈祷:给我力量。但是,力量是在承担和创造中产生的。我鼓励他,日久天长呢,慢慢体会吧,你能做好。我也一直这样鼓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