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日余晖(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14013600000016

第16章 “水泥”

文/陈玉军

那年我刚结婚,单位没分房子,只好在农村租房住,就认识了“水泥”。

“水泥”来自陕西铜川乡下,当属城里人眼中的“民工”,但人却长得瘦瘦高高、白白净净,不像能干体力活的。“水泥”其实不是他的名字,他来西安做“水泥”生意,有人要买“水泥”,房东就在楼下喊“水泥——”,于是满院人都叫他“水泥”。

我租的房子在二楼。二楼拐角处有间厨房,厨房里有一套间,十一二平米的样子,光线很暗,不通风,被房东用作库房。房东家前门靠大路,门口盖有一间低矮的小房子,一直空着。“水泥”来西安卖“水泥”,在村里找了一圈,看中了房东门口那间小房子:靠近马路,地理位置优越,正好可以做水泥“商店”之用。房东家没空住房出租,“水泥”就提出租住厨房里的那间库房。于是“水泥”就成了我的邻居。

“水泥”刚来时,生意不怎么好,一天难得卖出几袋水泥,一个人呆在像关禁闭似的小黑房子里,自然闷得慌。院子里租房住的全是城里人,对他这个乡下人不怎么搭理,“水泥”就觉得很寂寞。不久,“水泥”注意到我有下棋的爱好,就提出与我下几盘。战了几个回合,我们各有输赢。感到与“水泥”“棋逢对手”,已经好长时间不怎么下棋的我,竟开始与“水泥”经常地下起棋来。每每下班,与“水泥”杀上几盘,工作中的忧愁烦恼便烟消云散。二楼另一家两口子结婚时间不长,但关系似乎不怎么和谐,经常打冷战,一打起冷战来,有时能一个月谁也不理谁。但两口子有一个共同爱好:打麻将。“水泥”就约他们一起打,自此,两口子打冷战的时候少了,与“水泥”打麻将的时候多了。不长时间,“水泥”不只与我们二楼两家人,而且与全院的城里人关系一下子密切起来。

“水泥”成了大家受欢迎的一个人。

与“水泥”接触时间一长,我就感到奇怪:不论什么时候,“水泥”总是将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有一次“水泥”打麻将,我在旁边看,注意到他即使洗牌摞牌,也只用左手。令人惊奇的是,尽管只用左手,他摞牌的速度一点也不比双手并用的人慢。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了其中的秘密。那天“水泥”生炉子,烟熏火燎中,“水泥”的右手从裤子口袋露了出来。我一看,吃了一惊:“水泥”的右手五个手指从手掌心齐齐地没了。这么长时间,我才得知“水泥”原来是个残疾人以后与“水泥”见面,我便有意不去看他的右手,当然更不会问他个中缘由,免得令他尴尬。但终于还是知道了底细,是“水泥”一位非常要好的乡下朋友告诉我的。原来,“水泥”村里有个印刷厂,印刷厂里有个机械裁纸刀,电闸一推,像铡刀般的裁纸刀就会有节奏地上下移动。“水泥”在村里是个逞强好胜之人。有一次,为了在众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胆量与反应速度,“水泥”就向几个朋友叫板,问谁敢将手放到开动着的裁纸刀下。几个胆大的朋友在刀向上移动的时候迅速将手放进去又抽出来。轮到“水泥”时,“水泥”竟在刀向下飞动的时候勇敢地将手伸了进去,在众人惊讶得还没喊出声的时候,只听“喀嚓”一声,“水泥”一向灵巧麻利的右手五指便在锋利的刀刃底下一下子没了。

右手成了“水泥”不分场合、不加抑制的逞强好胜欲的牺牲品,也成了村里人的一个笑柄。自此,“水泥”背井离乡,长年在城里谋生,一年难得回上几次家。

凭着某种直觉,我感到自己把“水泥”看简单了。

与我一样,房东儿子也喜欢下棋。我与房东儿子下棋总是输多赢少。每次下完棋,房东儿子兴奋得忘乎所以,我则垂头丧气。自感不是对手,渐渐就不愿再与房东儿子下了。有一次,“水泥”提出与房东儿子下几盘。房东儿子满脸不屑地与“水泥”杀起来。结果第一盘房东儿子输了。房东儿子不服气,又杀一盘,和了。再杀一盘,还是和了。最后双方好和好散。此后,“水泥”与房东儿子下棋多了起来,两人的关系也密切起来。房东儿子还热心地为“水泥”介绍了不少生意,“水泥”的生意日渐好起来,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与“水泥”下棋时,最后一盘赢的几乎总是他。

多年以后的某天夜里,翻阅一本古书,读到“哲士多匿采以韬光,至人常逊美而公善”一句时,竟想起了“水泥”,于是就想:“水泥”的那份生存智慧是得之于那次“失手”吗?每个人都有超出一般人的地方,能驾驭好它才算得上智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