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怎能忘记(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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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抽屉

文/弱水

每个房间里都有几个抽屉,它们藏在桌子下面或者柜子里面。每次回家,我都迫不及待地把它们拉出来,怀着某种期待,想看出点变化来。有时它们的确可以给我几分意外,满足我的好奇心。但大多时候它们都是安然静稳,仿佛隐退在时光之外,让我的期待落空,反生出几分惆怅。

最习惯坐到写字台前,拉开中间那个抽屉,里面有一些凌乱的纸张,几支铅笔和圆珠笔。那些纸上印着红色的横条或绿色的方格,最上面是某某单位的名称,它们随着父亲工作的变迁而变化着。它们总是被我随手拿出,我发呆的时候,会在上面写一些被我想念的名字,或一些突然闯入脑中的诗句,比如”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接电话的时候,我喜欢边说话,边信手画一些美人头,她们线条优雅,有着长而翘的眼睫毛。这是因为我总嫌自己的眼睫毛不够漂亮,所以在她们身上找点弥补。她们不看我,不笑,一个个显得高深莫测。她们一出世,就开始了隐居,在抽屉里,美丽而落寞着。后来我上了班,有一次回家,发现那些美人、诗句和名字不翼而飞,换了一些白纸,洇着墨字,拉开抽屉,墨香扑鼻。刚参加工作的妹妹,每晚在此挥毫落墨,不知写进去了什么情绪和心境,那些吸了饱满汁液的墨字,有着尖而促的撇和捺,像她果断的性格。

书柜中间的一排抽屉,大都放置了些日常用品。我最怕打开的一个,放的药物。每每为家人取药,我捂住嘴,屏住气,那刺鼻的苦味仍会让我几欲呕吐。我从小就怕苦,幼时吃药,须姥姥、母亲和小姨三人合作,捏鼻子,缚手脚,方可灌之,事后大多仍会以吐掉告终。现在写来,那熟悉的苦味已窜入口中,让我连连哈气。还有一个我喜欢的抽屉,放的是理发工具,花剪,木梳,吹风筒。母亲用它们为我和妹妹理出齐整的童花头。但我总不相信母亲的手艺,每次理完,都会觉得过于短了,总要埋怨,别扭几天,看到头发又稍稍长了点才舒服。我喜欢看母亲给妹妹理发,一圈圈地剪下去,杂乱无章的头发就乖而顺溜了,再吹了风,圆圆地弹跳着包在头上。母亲左看看,右看看,仿佛欣赏一件杰作。后来我就跃跃欲试,哄着妹妹同意我给她理发。我回忆着母亲的动作,摆弄着妹妹柔软的头发,我的手指很快有了感觉,像一个真正熟练的理发师,操作着木梳和花剪,一些头发飘然落下,一个漂亮的童花头在我手中创造出来。母亲笑着说,嗯,还不错。我小小的心里那种骄傲和幸福啊。后来姐姐洗了头,居然也让我帮着吹风。姐姐有一头乌黑而茂密的长发,我的小手伸进去,只能抓起一小绺。那种浓厚让我着急,姐姐头发的密度一次次锻炼着我的耐心。后来我看到书上说,有着这样头发的女人命苦。这事已经是在姐姐离开我们之后了。

只有一个抽屉上着锁,在父亲的写字台上。不过我们可以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钥匙。常常是我和妹妹一起,父亲和母亲都上班了,空荡而寂静的屋子,钥匙在锁孔里旋转,我们诡秘的笑,为一种偷窥带来的快感兴奋。那里有我们家最早的一本影集。光滑的木质封面上,依稀可见的褐色木纹,仿佛漂流在岁月深处的一些弥散不去的影子。里面多是父亲和他的战友。五角星在他们的帽子上眨着眼睛,镶有红领章的领口系得紧紧的,使他们一个个显得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年轻的父亲目光炯炯,英气逼人。我和妹妹赞叹着我们的父亲,发誓以后一定要嫁一个像父亲这样英俊的小伙子。只有母亲的一张是彩色的,那是非常失真的颜色,仿佛照片洗出来后才用彩色水笔涂上去的。母亲棱角鲜明的嘴唇,以及柔和的脸庞,分别抹了淡淡的红,碎花的衬衫上染了淡淡的绿,两条长辫子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头绳是淡淡的黄。令我们高兴的是母亲的长辫子,生活中我们从没有见过母亲梳辫子的样子,那样地文静和秀气,一点不像我们脾气急躁的母亲。还有我们姐妹仨的合影,从高到低一字排开,姐姐略显清瘦,脑后是一个蓬松浓密的马尾巴,我和妹妹拉着手,都是圆嘟嘟的脸,齐整整的童花头。我们穿着同一块棉布裁成的三件衣服,只是姐姐的胸前多两个皱褶,往下就裙子似的散开了,本来清瘦的姐姐更有了一种楚楚的味道,妹妹的领子上有一圈花边,显出点小可爱来,我的多了两个小圆兜,正好装下一双小手,显得温淑宁静。母亲的用心独到,就这样彰显在我们的衣服上。还有一张我一个人的,在一片月季花丛中,黑白分明的叶和花,黑白分明的圆溜溜的眼睛和脸蛋,是我小时候的经典照,不知被重洗了多少遍,每一个出嫁的姨姨,都把它悬挂在自家的相框里,或是压在写字台上的玻璃板下。我和妹妹翻着那些照片,哧哧地笑,窃窃地说些什么,阳光从屋子里悄悄滑过。相册的旁边是一个塑皮文具盒,各族小朋友身着色彩鲜艳的民族服装在柔软的盖子上跳舞,裙袂飘飘。每次看到它,我都会强烈地梦想着自己有一天会用上它,放在磨损的课桌上,它的亮丽吸引着无数双大大小小的眼睛,我在那些羡慕里无比幸福。这个梦想终未成真。文具盒在抽屉里承载了它一生的使命,存放着一些花花绿绿的粮票和数额很少的钱币,它们维持着我们的生活。这大概也是抽屉上锁的原因了吧。

衣柜里的那个抽屉,最能给我们意外。虽然它不上锁,但要打开柜门才能看到,它就比写字台上上锁的抽屉更显隐秘。开始,里面放着几本红色软皮的证书,几枚泛着暗光的军功章,一支粗笨的钢笔,上面印有党中央慰问的字样。看着它们,我难免总要想象一番,英武的父亲当初双手接过它们时是怎样的自豪。父亲从未向我们提及那些荣耀,它们被放置在这个透不进阳光的抽屉里,和父亲的一本日记,读雷锋日记心得,用真正端正的小楷书写,一起躺在时光之外。有一次,我在抽屉里发现了一纸保证书,是二姨夫写的,大意是向母亲保证,以后不再打二姨。母亲在她们家是老大,姥爷姥姥去世又早,下面的五个弟妹都由她操心。再后来,我又发现了一纸情书,是一个男孩写给姐姐的,不知怎么也放在了这里。男孩是中学老师,情书写得文采斐然,一行行富有激情的排比句,让我的脸滚烫滚烫的。姐姐病逝后,里面又添了一副纯金的项链和耳坠。看见它们,就想起那叶形的坠子在姐姐的耳垂上晃来晃去的情形,不由得眼泪就掉在了抽屉里。

那些抽屉在乡下的一座房子里,五个人或聚或散地在那里生活过,他们生命里的一些细节曾被几个抽屉收藏。父母前年搬到城里后,我们很少再回到那房子。偶尔回去,往往又匆匆走了。那些抽屉已有些时间没被打开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