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怎能忘记(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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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慧悟

文/王开林

我先是怀着一种闲散的心情去了那座孤岛。枯水季刚开始,我趟过两条水沟,一股凉气直薄头顶,血液似乎流得缓慢了。上了岸。也不再穿鞋,绒绒软软的沙滩从脚下延伸开去。回头时,阳光仿佛是裱在水面上的金箔,亮晃晃的,有些逼眼。岛上野生着一片柳树林子,现时枝叶呈灰褐色,笼成一团一团的烟雾。都是些幽幽楚楚的水柳。雨季来临,它们只露出青青的树冠,像是一群水性极好的女孩子,半截身体浸在水中,极妩媚,让人有所向往的。炎炎的夏日,游泳的人们都爱往这边跑,也无非是因为逞勇逞技,可以上得岛来,舒舒服服地晒太阳,或是在林子里疯玩一气。奇怪的是那些鸟窝都在树顶的权节上安然若故,想起来,大水涨起,在离窝一尺的地方不息地涌动,定是惊心动魄的。

从林子里穿过,四处都见不到人影,鸟儿的鸣啭依稀如梦里的声音。那仅是几只留在家中的雏鸟,慵慵懒懒地叫过之后,注定谁也找不着它们。

岛四周都是一色的草坡,躺下来,手掌抚着毵毵的地面,感受到这岛的体温,心中竟悄悄地生出一种喜悦。

我原本担心这里的荒旷会使自己不堪久待,看来,我是错了。久在市嚣中载沉载浮,正需要觅到这样一块地方将尘心一洗而空净。我蛰居在那个狭小的院落中,常不免对着毗邻的几管大烟囱而心情坏死,它们傲慢地吞吐瘴气,我在案前也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城市硕大无朋的脏腑和我薄小可怜的肺叶都在忍受一种额外的熏陶。院子里少有变化的那些冬青,只在雨季才会现出一副健康的神采。树木依人类的环境而定,如今也是饱受忧患的。

此刻,我深深地吸入一股新鲜空气,看天上的流云聚散东西,沉到水底的窒闷的心儿又渐渐地浮动起来。我随意地摊开在天地之间,我固然看清了自己的弱小,但毕竟也有信心和力量。

往日,我们沉浸于闹市的灯火之中,立身高楼的峡谷里,看夜空被割削成一块块俗气的布片。逼仄的空间遭到楼群的围剿,便觉得月亮总是履险,在丛丛的高楼之顶踩着梅花桩,消消停停地。我们寻找公园里的长椅,其实每一块稍稍扁平的石头上都栖息着疲惫的男女。这就孳生出现代都市里的一份流浪的情绪,很体面的外表而又有些卑琐的内心。

骑车穿过那几条熟悉的街衢,路灯似乎有重瞳的毛病,我的影子忽前忽后地错叠着。雪亮刺眼的车灯从正前方压过来,逼使我懵然失去了方向和感觉。回到小房间里,摁亮台灯,坐下来,记那些不知何时才能记完的日记。忆念白天与黑夜的行事,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冒着太多的傻气。望着案上横陈的纸笔,愣怔一刻又一刻。走到阳台上,看阑珊的星空,心中触发不绝如缕的孤独之情。

走出城市,越过栅栏,如同一块铁要超脱巨大的磁场一样艰难。我的思想和情感时时遭受软化病的困扰。

我们时常在一起兴奋地约定一次郊游,往往又被花样翻新的娱乐给替代了。

沙滩像一只柔长的手臂伸向远方,触摸着地平线。干涸的江水里没有了船,只有一些渔人布置着网罾,收获若干小鱼小虾。

我不能远离尘嚣,但我在这稍纵即逝的片刻所感受的宁馨,足以抵消我往日无时不想抬头的那份卑琐。

再来孤岛时,已是秋日的黄昏,沙滩上浮动着薄薄的雾气,暮鸟投林,像一枚枚的石子射落在林子的深处,隐约听见簌簌的扇翅声。满地的紫色小花经夕晖的濡染,更有一种惹人怜爱的娇妍。远处的景物渐渐模糊之后,我们已拾了一大堆干柴,将它们垒成一垛,然后,我们等着夜幕徐徐地掩拢。寂静对于那些阴沉的心才构成威胁,而此刻我们的心多么热烈。

深沉的夜空下,火焰开始一点一点跳动,然后抱成一团,借助风力,再解散为一尾尾金红的小蛇,在柴堆里窜动,趁势将浓厚的夜色咬开了一个缺口。火发出呼呼的声音,恣意地舞动。久久地注目火色,忆念往日的时光正如这些因蛀蚀而从树干上断落的枯柴,何曾想到要将它们集结在一起,燃成一堆熊熊的篝火,洞开茫茫夜色。多少时日腐朽了,不待它们变为尘土,本可以化作这样的神奇。篝火撒欢似的蹿起高高的火头,火星噼噼啪啪地溅向四周,仿佛激情难遏地述说着往事,那是另一种语言,只有心灵才能默默地倾听。

仰望星河,朗朗的星子似在遥相呼应,宇宙不可测度的所在,它们也在静静地燃烧自己。捕捉永恒,我们却无法看到结局。

火光一片片地贴在地面上,直到月亮袅袅地升起,投下一抹清凉的光影。这是一个刚柔相济的夜晚,近处的篝火,远天的明月,交相辉映。

我的手指停在女友的肩头。我们沉到光影中,火势渐弱,时间走远,往昔需借言辞表述的心迹,此时尽在微笑中表露。

剩下一大堆余烬。走一走,让腹背受风,感受秋夜的凉意。这般净化的夜晚,不只属于空灵的梦幻,也属于这温静的小岛,月光照拂它,村子在风中发出轻轻的响声。那些巢居在这里与世无争的小鸟,不会设想秋夜仍有两个不速之客踏着细碎的月光进入它们的领地。我们以平和的心情想到这些宿鸟,绝不肯出声惊扰它们。

回归城市,我们汇入人流,雪亮的灯光下仍想念瞑色中灿燃的篝火。那是色彩和热力的交融,即便最后化为灰烬,也会在漫长的枯水季中留下遗迹。

后来重临岛上,看到几十处地方留下灰堆,一时竟无法确认我们原先布置篝火的方位。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真真实实所干过的一切。

生活像一匹布,卷得太紧,一时无法完全展开。我们究竟能描画什么?设若我们的心灵如这孤岛,一年一度被遍体灼伤也是值得的。一堆篝火还不足以引发我们巨大的冲动,但这是一个开始,使我们获得某种慧悟。我过去太看重身处的环境,却不肯费心去逾越那些障碍。想来,一切困惑都可克服,重要的是从混沌的生活中滤净自己的感受。对于有益于这个世界的事情,应当毫不迟疑地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