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日落情缘(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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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蛙声赋

文/熊述隆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宋】辛弃疾《西江月》

我的童年,是在城市里度过的,对于蛙,可说陌生得很。然而有一年夏天,邻居家忽然来了个叫阿鑫的乡间孩子,他不但能分辨蛙的雄雌、历数蛙的种类,而且居然是个“照蛙”的好手!他告诉我,黑的是“石鸡”,青黄相间是“花鸡”,还有一种通体青碧、只有拇指般大的,则是十分罕见的“绿玉”了。他又说,照蛙,只需背一个竹篓,举一支竹篾火把就行。——火把一晃,蛙便花了眼,然后轻臂一闪,便可捉进篓里。……啊,夜色朦胧,蛙声一片,在其间举一支竹篾火把,该是一个何等奇妙的世界呀……终于,在一个沁凉如水的夏夜,有两支闪烁的竹篾火把,在皎月明星之下游动起来。——这便是我和阿鑫瞒了大人,径自摸到郊外的田野里去“照蛙”了。我记得,那闪烁的星星、晶莹的露珠,那摇曳的火把、荡漾的蛙声,是怎样使我俩微醉似的堕入了梦般的境界。自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纯洁的童心,本意也不在捉蛙,所以我也还记得:归途中,我们如何双双打开竹篓,又怎样快活地看着蛙们从篓里蹦出,跳进碧水里,溅起一朵朵水银般的月色,然后在蛙声里融化、消失……不久,阿鑫便回乡间去了。此后人事迁变不迭,岁月飘去又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唯有这童年里的一幕,却总是无法磨灭,历久长新。

记得有一次,我在书店里偶然看见一幅齐白石的国画,题曰《十里蛙声出山泉》。通篇除一条溪水中的十数只蝌蚪外,并不见一蛙。然而我毕竟被画师独特的匠心所折服了——我仿佛看见,在那画外不知名的地方,确有一个蛙的世界。在那里,泉水叮咚、蛙鸣如鼓,还有繁星,和那摇曳的火把……于是联翩的浮想,竟使我痴立于画前,久久挪不开脚步。这时我也才知道,那动人心弦的蛙声,原来早已化作一串美妙的音符,深深谱进了我童年的乐章。

不过,我对蛙声的特殊感情,也还别有缘由。

由于工作关系,我常有机会到乡下去,知道农民极其爱蛙,亲昵地称之为“护谷虫”;又听老年人说,农村早年间曾有“立夏听蛙,以补丰歉”的习俗。这是很有道理的。——据有关资料统计,仅一只蛙平均一年捕食害虫就可达一万五千只,而且从蝌蚪开始,便大量吞食孑孓,堪称害虫的“终身天敌”!因此,我常十分欣赏宋人词篇里的名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论意境之美,是不消说的了,单是选取“丰年听蛙”的角度,就实在耐人寻味不已去年夏天,我在一个山乡的生产大队生活了一段时间。大队主任,是个三十开外的壮实汉子,为人热情而爽朗,人们只是亲切地叫他“阿庚”。阿庚告诉我,这个大队原先是十年九不收的“望天沟”。后来,由于开挖了号称“九曲十八拐”的盘山渠道,连通全县主渠,终于引来了几十里外的泖河水,这个穷山沟才算直腰挺胸、扬眉吐气了。阿庚说,现在全大队清渠纵横,圹坝棋布,已有五百多亩田地实现了旱涝保丰收。而且建立了小型电站,拥有十几部动力机……阿庚的话不假。入夜,你站在山沟里看吧,电门一响,千百盏明灯就像夜明珠撤满山川,与繁星辉映,教你分不清哪是天上,哪是人间。更奇妙的是,蛙声盘渠而上,鼓鸣于明灯与繁星之间,真令人恍有“满天蛙声”之感。据社员们说,以前这里是“饿死老鼠,干死蛤蟆”的地方,根本无蛙,是由于开挖了盘山渠,年茂粮丰,才随水引来了外乡的蛙,于是代代繁衍,竟成了蛙的世界了。不过,风趣的阿庚却另有说法。他说蛙是自天外而来,因为盘山渠接通了天上的银河……大队的今昔,阿庚的话,像一根奇妙的手指,拨动了我的心弦,溅起满心窝的遐思。我不禁想起《旧唐书五行志》里说:“古者以蛤为天使也,报福庆之事。”又记起《天中记》里有“蛙能食山精”的记载。——哦,从前人们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常寄情于天地间的一事一物,于是将蛙也神化了。然而有趣的是,如今却成了诗般的现实。我把这些想法告诉阿庚,他哈哈大笑起来:“应该说,是我们铺下了金子路,接来了这丰收的使者啰!”又说,自然界的“山精”——虫害之类,现在是不在话下了,倒是社会上的一种“鬼魅”更为可恶。那几年“四害”横行时,刮起了一股所谓批“唯生产力论”的妖风,不但搞乱了人们的思想,蛙也遭了殃。由于粮食的歉收,人们不得不各自寻一些法子以弥补不足,其中照蛙捕蛙,然后或食或卖,便是一种。有些老年人,就常常为此含着泪大声地呵斥那些憨厚的汉子和不懂事的伢子们。然而,作田人捕蛙、杀蛙,谁个不揪心?没法子啊!那时节,粮食产量下降,入夜蛙声寥落,情景是很令人痛心的……“不过,”阿庚总结似的说道,“只要水不枯,石不烂,蛙总绝不了嘛。再说,地生五谷,又岂是几只黑爪子捂得住的?!”他的话是如此朴实无华,却又警策动人。啊,是的,那猖獗一时的“虫豸们”,现在已到了它们该去的去处,而夏夜繁星之下,依然是令人心动的蛙声一片!啊,是的,“青山不老,碧水长流”,蛙,将以害虫不可战胜的天敌,永存世界;蛙,也将以欢乐的“丰收使者”,长驻人间此后,我也常常会由蛙声想到阿庚,又由阿庚而忆及儿时的朋友——阿鑫。心想,当年举竹篾火把的少年,如今也该是三十开外的壮实汉子了吧?他们那里,可也是稻香四溢、蛙鸣如鼓么?关于蛙,他许是会与阿庚同样的见解吧?哦,这是不消说的!金风送爽,稻香为之飘舞;天下大治,人心所向。除了“虫豸们”之外,有谁个会不爱蛙呢于是,窗外的蛙声与我心头的音符,仿佛在奏着一支交响曲。

于是,我情不自禁地摁亮台灯,写下了以上的文字——在沁凉如水的夏夜里,在令人神怡的一片蛙声中……